這是一場露天電影的前夕,操場上的銀幕扯了起來,秋風使那塊白色的幕在微微地抖動。大院裡晚餐的號聲已經吹過,太陽在西邊的樓羣裡只剩下一個邊緣了,操場上仍然很空,只有一些半大的孩子,三五一夥地聚在操場上興奮地議論着什麼,也許在說着今晚電影的內容。

馬八一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的雙手插在那條肥大的軍褲裡,上身穿着緊身的海魂衫,一件軍衣搭在肩上,他端着肩膀走路,目光散淡得毫無內容。這場電影他本來是不打算看的,已經看過許多遍了,再看還有什麼意思呢。他到操場上的銀幕前走一走,完全是沒什麼事可幹,就是到這走一走。

吃晚飯的時候,又和父親吵了一架,父親是作戰部的部長,不管什麼時候,總是一臉的階級鬥爭,那樣子彷彿戰爭會隨時打響,說話辦事總是急火火的,沒有一點通情的餘地。自從高中畢業,馬八一閒在家裡無事可做,作戰部長看他就哪都不順眼了,尤其是吃飯的時候,馬部長的話就多。馬部長每到晚飯的時候總要喝兩口,“滋溜”一口酒,“叭嗒”一口茶,然後馬部長的眼睛裡就沒別人了,只剩下馬八一了,那一陣子馬八一成了父親的眼中釘肉中刺,怎麼看都不順眼。馬八一在晚飯的時候是最不安心的一段時間,他抱着碗,埋着頭,打衝鋒似的吃飯,然後他就逃離家門,該咋樣就咋樣了。這天他剛放下飯碗,正準備逃離馬部長的視線,馬部長在又喝完一口酒後,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厲聲喝道:你別走,你的事還沒說完呢。

馬八一是怕父親的,從小到大他都怕。他小時候父親不說他,而是打他,上來就一下子,他留下後遺症了,一聽見父親從後面走來的腳步聲,他就有一種要撒尿的感覺。他大了,父親也開始老了,父親很少打他了,而是改成訓斥了,他仍然怕父親,心裡多了許多自己的主張,還有些仇視父親,但只能在自己的心裡裝着,表情上是不敢帶出一絲半毫的。父親不讓他走,他就只能在那裡站着。

父親說:你畢業都幾個月了,這麼閒混,你想咋地吧。

馬八一不想咋地,在他沒畢業前,父母已經無數次地議論過他畢業後的去向了,按父親的話說,當兵是最理想的。父親當了這麼多年兵,可以說是戰友遍天下,放到哪個部隊,都會有戰友關照着他馬八一,還愁他進不了步。第二個選擇就是下鄉,這是父親不願意看到的一種結果,但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下鄉的地點父親已經給他找好了,那就是回老家靠山屯,父親就是從靠山屯走出來的,父親一直思念着靠山屯。第三條是母親說出來的,那是就業,找一份工作,一個月掙個二三十元錢,也就這樣了。這是父親最不想看到的。

馬八一對當兵提不起什麼興趣,吹號起牀,吹號吃飯睡覺的日子,他從小就看在眼裡,現在他仍然堅決執行着,他不執行也沒有用,父親在執行,母親也在執行,一家人都在執行。他對軍人的這一切可以說是煩透了,要多煩有多煩,他決心不能去當兵。下鄉也是他不願意的,從小到大老家靠山屯經常來人,一來不是要這就是要那的,還理直氣壯得很,彷彿是他們培養了作戰部長,拿了東西拿了錢,理直氣壯地走了,留下一屋子臭烘烘的氣味。還有的是,院子裡有人去下鄉插隊了,他們經常往回跑,把農村說得跟地獄似的,要吃沒吃要喝沒喝。馬八一是不想受這種二茬罪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就業工作,到那時馬八一就可以養活自己了,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如果父親不高興,他還可以搬出去住,那樣的日子就是屬於自己的了,然而就業並不像馬八一想的那麼容易,母親領着他去街道登記找工作,在他之前已經記下了一大本了,那些人還沒有找到工作,接下來的時間裡,馬八一隻能忍辱負重地等待。

馬八一在那天晚上受了馬部長一頓訓斥以後,他晃晃蕩蕩地從家裡走了出來,他無所事是地走到操場上,想找個人說兩句話,但他只看到了一些半大的孩子在那激動地議論今天晚上電影裡的情節。他正要走開,忽聽見有一個人叫自己的名字,接下來他就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兵向自己走來。對於女兵他並不陌生,從小到大就生活在有兵的院子裡,母親就是女軍人,在他五歲前,母親是帶着他去女澡堂子洗澡的,洗澡的人都是女兵,可以說,從裡到外他對女兵已經熟悉透了。這個女兵一邊叫他的名字又一邊向他走來,這還是第一次,他實在有些茫然的樣子。

那個女兵走近了,女兵不依不饒地說:馬八一你裝什麼裝,不認識我了。

他忽拉一下子認出來了,眼前的女兵是兩年沒見的初中同學楊五月。楊五月兩年前初中畢業沒上高中,就去當兵了,走了兩年了,他差不多都快把她忘了。

他說:楊五月,是你。

楊五月就燦爛地衝他笑,神態是大姑娘的樣子,兩年沒見楊五月該十九了,十九歲的姑娘可以了,楊五月又穿着軍裝,經受了兩年部隊生活的洗禮,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一個成熟女性的魅力。在那一刻,馬八一的眼睛都不夠用了,他上上下下地把楊五月打量完,才問:休假?

楊五月說:休假。

然後楊五月又把他看了,然後輕輕淡淡地說:下一步於什麼?

楊五月這麼問,馬八一就無論如何不好回答了,他正爲這事鬧心呢。他抓抓頭,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楊五月就說:當兵去吧,你看我,都兩年了,已經是個老兵了,洗腳水都有人給打了。

楊五月舉手投足果然就是個老兵了,馬八一對這一切是熟悉的,新兵就是新兵,老兵就是老兵,學是學不來的,這是骨子裡的東西,骨頭硬了,自然就是老兵了。楊五月穿着有些發白的軍裝,合體而又自然,頭髮是那種標準式,齊耳短髮,流海用梳子彎過了,很漂亮地在額前飄着。

在那一刻,馬八一的心裡“咣哨”響了一聲,兩年前的楊五月和兩年後的楊五月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兩年前的楊五月長得又黑又瘦,他們都不願意跟她玩,現在的楊五月,標兵似的立在他的面前,讓馬八一有一種透不上氣來的感覺。

楊五月又說:當兵吧,當兵你就是個大人了,在部隊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津貼費自己支配,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馬八一還想說幾句什麼,楊五月看到了幾個初中女同學,她們似乎約好了,楊五月不理他了,衝他擺擺手說:要當兵去二十一師,我在那裡。

楊五月說完就走了,衝那羣女同學走去,空氣中留下了一縷“雪花膏”的氣味,是茉莉味的。在那初秋的傍晚,馬八一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天晚上的電影,馬八一本來是不想看的,因爲楊五月他還是堅持看完了電影。與其說是看電影,還不如說他在暗中一直關注着楊五月。

楊五月和幾個女同學站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話,馬八一站在暗影裡不遠不近地觀察着楊五月,他渾身的每一個神經都被楊五月吸引了。楊五月每聲輕笑,每個手勢都針扎似的印在了馬八一的心裡。他自己也不知這是怎麼了,直到電影結束,人羣散去,楊五月招手和那幾個女伴告別,又頭也不回地向自己家走去,一直從馬八一的視線裡消失,他才搖晃着回去。就在那一刻,馬八一下了一個決心:當兵去,去二十一師。他的這一決定,在初秋的夜晚,顯得堅定不移,理直氣壯。

馬八一參軍的過程順理成章,可以說是輕而易舉。馬部長沒想到馬八一這麼快思想的彎子就轉過來了,馬八一隻提出一個要求那就是去二十一師當兵。這對馬部長來說簡直不是什麼條件,一個電話打到二十一師軍務科,立即就有一個參謀來領馬八一了。當時在部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部隊幹部子**先參軍,不分時間。

馬八一離開家前,父親是高興的,父親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像一棵樹苗一樣栽種在軍營這塊肥沃的田地裡,讓兒子生根、開花、結果。父親一高興,把兒子馬八一當成大人了,還在飯桌上和馬八一肩並肩地整了幾盅酒,馬八一像大人似的喝了酒,然後就帶着酒氣和軍

務參謀一起踏上了開往二十一師的列車。

那一陣子,馬八一睜眼閉眼的都是楊五月的影子。在那天晚上電影結束後,馬八一又創造了和楊五月幾次見面的機會,她的家他是知道的,他就在她家樓下附近轉悠,他果然又見到了楊五月。大白天見楊五月效果比那天晚上好多了,在馬八一的眼裡,楊五月簡直是耀眼奪目,晃得他都有些不敢正視楊五月。她是笑着的,那笑聲和笑臉哪一樣都是光彩鮮活的,見到楊五月那一刻,馬八一跟傻子似的立在那裡,沒有了呼吸,沒有了思維,他就那麼傻呆呆地站立在她的面前。她什麼時候離開的,又說了些什麼,他全然不記得了。直到楊五月休假結束,回到了部隊,他才結束這樣傻子一樣的遊戲。那一陣子,他不知自己怎麼了。從那一刻開始,他就走進二十一師了。

二十一師在內蒙的草原深處,火車要行駛二十多個小時,然後還要換汽車,在這二十多個小時裡,馬八一沒有合過一次眼睛,他的眼前睜眼閉眼的都是楊五月的音容笑貌。

馬八一被分到師機關的警衛排,工作和任務就是站在師部大門口站崗放哨,保衛師機關的安全。馬八一對自己這份工作很滿意。因爲楊五月就在師部機關的門診部工作,軍裝外面套着白大褂,她的工作是衛生員,給人家打針拿藥什麼的。

馬八一到了師部的第二天,他就見到了楊五月,排長王長貴帶着他去門診部體檢。馬八一入伍來就比較特殊,參軍前並沒有體檢,但到部隊後這一關一定補上。馬八一一走進門診部就看到了楊五月,楊五月手握一個水淋淋的拖把正在擦地,王長貴帶着他走進門診部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楊五月,楊五月很積極很勤勞的樣子,臉上的汗珠在太陽的照耀下正晶瑩閃爍。

楊五月擡起頭來一眼就看見了站在王長貴身後的馬八一,她“呀”了一聲,把水淋淋的拖把放在了一旁,張着手一副要撲過來的樣子。她叫了一聲:馬八一,真的是你?

馬八一在那一會心跳如鼓,就是過了挺長時間,軍醫給他聽心聽肺什麼的,軍醫以爲他緊張,因爲他的心跳已經超過了一百六十次,好在醫生沒聽出別的什麼來。

從那以後,馬八一幸福的日子就來到了,他站在師部門口的哨位上,輕而易舉地就可以望見門診部。楊五月經常從門診部裡走出來在門診部門前的鐵絲上晾曬紗布、口罩以及白牀單什麼的,楊五月在一片白色的襯托下,像鮮花一樣盛開綻放,美麗青春得讓人眼暈。馬八一就幸福地站在哨位上享受着這一切。

馬八一沒事找事地在業餘時間裡經常去找楊五月,楊五月就住在門診部後邊那棟女兵的小樓裡,馬八一每次去找楊五月,都是有理由的,比如釦子掉了,到楊五月那兒去找針線,其實他的針線包裡是有針線的,還比如借個信紙、信封、郵票什麼的,總之,這一切都是藉口。馬八一每次去找楊五月,發現楊五月都沒有虛度時光,不是在讀部隊衛生兵手冊,就是在讀“***選集”,楊五月已經把***選集讀到第四捲了,楊五月對馬八一的到來說不上熱情也談不上冷漠,微笑加熱情,還有禮有矩的,讓馬八一既看到了希望又不敢再過分的奢望。

從馬八一來到二十一師才知道楊五月自從入伍以來就是五好戰士,每年都會受到幾次嘉獎,更讓人欽佩的是,楊五月默默無聞地當了兩年無名英雄。事情是這樣的,楊五月所在的門診部有一名來自山東老區的戰友,是個男戰士,家裡的情況很不好,這個戰士當兵後,父親推着小車去送公糧,連車帶人翻下山崖摔死了,家裡剩下母親還有一個妹妹,生活很艱難。在這兩年時間裡,楊五月在每個月發放津貼的日子裡都要把津貼費全部寄給這位戰士的母親,當然是以這位戰士的名義。整整兩年,直到這位戰士在兩年後探了一次親,謎底才被揭開,楊五月無名英雄的身份才水落石出。不僅這些,這兩年的時間裡,楊五月每年都會被評爲學習業務的標兵,還有學習***思想的積極分子。有那四本厚厚的***選集爲證,這是馬八一親眼所見的,那四卷本的“紅寶書”差不多都被楊五月翻爛了。沒有毅力的人能做到這一點麼?不能。

馬八一瞭解了這一切後,深感汗顏。楊五月這兩年的時間裡出落得美若天仙,起碼在馬八一的眼裡,已經讓馬八一夠汗顏的了再加上楊五月這些光輝業績,顯得馬八一幾乎睜不開眼睛了。其實在馬八一最初的想法裡,當兵來到二十一師能和楊五月在一起,他就知足了,如有可能和楊五月發展戀情,當滿三年兵後復員回去,然後和楊五月成個家,那也是別樣的一種日子了。一到部隊,馬八一從前的鼠目寸光就被徹底粉碎了。他覺得楊五月離自己遙遠得很,楊五月像燈塔似的在他前進的道路上照耀着。馬八一要趕上楊五月,只有到那時,兩人才會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也只有到那時,他纔敢有權力也有勇氣向楊五月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

馬八一經過短暫的思考後,她決定把對楊五月的愛暫時埋在心裡,待自己經過努力之後,能和楊五月比翼齊飛了,他再表達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說,馬八一要臥薪嚐膽了。是愛情改變了馬八一,可以說馬八一這份對楊五月的愛情是純潔偉大的。

做出一番不平凡的事情來想起來很難,做起來更難,好在馬八一身邊就有這樣的人,比如他們的排長王長貴同志。王長貴同志的老家也叫靠山屯,不過王長貴的靠山屯,不是父親那個靠山屯,在北方農村,凡是有山又有村落的地方,十有**這個村子就叫靠山屯。王長貴同志只有初中文化,當滿了五年兵後提升爲排長。在這五年時間裡,四次受師機關嘉獎,一次三等功。王長貴當戰士的期間裡,每天晚上都是抱着掃把睡覺,連裡的掃把有限,一大早做好事的人很多,經常抱不到掃把。這樣一來,王長貴爲了做好事只能和掃把同睡了。你做好事,我做好事,大家都做好事,就沒什麼了,王長貴的好事做絕了,別人五點起牀,他就四點起牀,別人四點,他就三點,總之,他要比別人強,有一段時間,兩點多一點,王長貴就抱着掃把起牀了,一直到天亮,別人都起牀的時候,他已經把整個師機關大院已經掃得一塵不染了。王長貴同志正站在路燈下,倚着電線杆子學習《毛主席著作》,那是怎樣感人的場景呀。毛主席說:做好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在這五年戰士時間裡,我們的王長貴同志一直堅持下來了,風雨無阻,有幾次感冒,發着三十九度的高燒王長貴仍然做好事,雷打不動。不僅如此,他學習毛主席著作已經爐火純青了,只要你點出任何一篇來,王長貴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王長貴每年都是全師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每年都要到軍裡,部隊裡學習講用。在這五年時間裡,二十一師師長都換了兩茬,最後王長貴的事蹟終於感動了師黨委,終過研究決定,王長貴被破格提幹,任命爲警衛排的排長,把警衛師部大門的光榮任務交給了王長貴。

在這樣一個積極向上的氛圍裡,馬八一怎麼能不積極要求進步呢?從遠到近他都有

學習的樣板和標兵。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馬八一被愛情所改變着,馬八一開始在做好人好事了。馬八一自認爲自己是聰明的人,警衛排共有三十二人,除了排長王長貴外,另有三十一名戰士,馬八一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把全排的人大致情況都瞭解了一遍,這三十一人中,有二十五人都是農村入伍的,不是出自這個屯就是那個莊,剩下的六人當然包括馬八一在內,是城市入伍的,馬八一又進行了一番瞭解,他找到了自己的優勢,也就是說,另外五名城鎮入伍的戰士,都是來自小城市,只有一人來自於地級市,其他的都是出身於縣城,又都是初中畢業,馬八一在這些人中,找到了自己的優勢,只有自己來自省城,可以說是大城市了,又高中畢業,況且又有着良好的背景,父親是軍區作戰部部長,也可以算得上是高幹子弟了。也就是說,馬八一覺得自己的層次在那兒擺着呢,他要進步,要上進,起點應該是很高的。別人的進步都是學《***選集》抱着掃把睡覺什麼的,他不,他看出來門道了。在每週兩次的排務會上,他總是積極發言,別的戰士發言,雖然是老兵了,但還是有些打怵,結結巴巴的,臉紅心跳的,發言的時候,你謙我讓的。馬八一不這樣,從小就生活在部隊大院裡,睜眼閉眼的都是軍人,面前的排長王長貴算什麼?一個小排長。在軍區大院的時候,他隨便就能見到部長,參謀長什麼的。馬八一總是搶着發言,臉不紅心不跳的,從國外說到國內,又說到自己的警衛排,每次開排務會都能聽到馬八一朗朗的聲音。

馬八一每次發言的時候,排長王長貴總是眯着眼,樣子似半睡半醒狀態。馬八一說完之後,過了半晌,王長貴才睜開眼衝馬八一說:完了?馬八一說:完了,我先說到這,一會兒想起什麼再補充。

王長貴就把目光衝向別人,有了馬八一帶頭髮言,別的戰土也是躍躍欲試的樣子。別的戰士發言的時候,馬八一感到了一種前所沒有的滿足,因爲別人發言的聲音都沒有他洪亮,更沒有他那樣引經據典,顯得灰溜溜的。幾次之後,王長貴在排務會上總結髮言時,他把目光落在馬八一身上,然後說:以後開排務會大家都要踊躍發言,這一點要像馬八一學習。馬八一還希望排長更加隆重地說自己一點什麼,可排長點到爲止,說到這兒,排務會就結束了。馬八一覺得意猶未盡的樣子。

這種情形只是開始,幾次之後,雖然馬八一仍搶着發言,聲音也越來越洪亮,每次結束之後,排長不再表揚他了,甚至連看他一眼也不看了,把筆記本合上,很沉悶地說:今天就到這吧。就到這了,這種結局是馬八一沒有想過的,他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後來馬八一又找到了一項表現自己的機會,排裡每週都要出一次板報,把上週的舊人舊事擦去,換上這周的新人新事。這一點是馬八一的強項,他把這個活搶到手了。馬八一知道黑板報不僅寫好人好事,更重要的是點綴,上面一定要花紅柳綠。於是經過馬八一精心編排的版報隆重登場了,有鮮花有松柏,還有五角星鋼槍什麼的。在這之前,王長貴是給過馬八一文字稿的,那上面有好人好事,還有一些時髦的標語口號什麼的,這一切都被馬八一忽略了。他要重形勢,二個字:“熱鬧”。讓馬八一沒想到的是,他前腳出的版報,後腳就讓排長王長貴給擦去了,排長親自出版報。換上了許多好人好事,新出的一期版報,總是能吸引衆多的人前來圍觀,當然大都是那些上了黑板報名字的人,沒上到黑板報上的人,臉紅脖子粗地在心裡發誓,下期一定要讓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也就是說,黑板報成了一塊表揚板,那是一塊競爭的舞臺。

有一次,馬八一發現住在自己下鋪的一個戰士,給家裡寫信,其中就有這樣一句話:爸爸,這個星期我的名字又上了排裡的黑板報了,是排長親自寫上去的……

馬八一這種投機取巧的努力終於化爲泡影了,在這次挫折中,他終於明白,想進步,想表現,不來點實的是不行了。

每天清早,離吹起牀號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戰士們就起牀了,他們要做好人好事,因爲頭天晚上馬八一沒有抱着掃把睡覺,第二天他自然沒有掃把,看別人舞着掃把熱火朝天地幹着,自己站在一旁,有一種多餘人的感覺,但起牀還是要起,站在一旁,幫着別人從地上撿起一根草刺,或撿起木截磚頭什麼的,師部院子並不大,那麼多人都做好人好事,地已經被掃得差不多刮地三尺了,還有多少垃圾可掃呢,那些舞着掃把,熱火朝天做好人好事的人,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實際內容可掃了,但這事一定還要做下去,做得越徹底越好。

在最近幾周的排點名的排務會上,排長總會點上幾個人的名字表揚一番,那幾個人都是抱着掃把睡覺的,排長王長貴在點着這幾個人的名字時,最後總要加上一句:還有一些同志也不錯,一起提出表揚。然後用目光把這些人包括馬八一都掃了一遍,就算是表揚了。馬八一在排長王長貴蜻蜓點水的目光裡感受到了一種輕蔑,以及不被重視的感覺。

馬八一又一輪努力就這麼失敗了,在這期間他也試着摟着掃把睡覺,可是都沒有成功,夜晚睡得太死,摟着的掃把在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總是不見了蹤影。他每天差不多都能見到楊五月幾次,例如他站在哨位上,楊五月在他眼皮底下進進出出,或者站隊去戰士食堂去吃飯,總能見到楊五月,楊五月在馬八一眼裡越來越光彩照人,看得馬八一心裡一抖一抖的。楊五月此時在馬八一的眼裡,彷彿是鏡中月,霧中花,又高高在上,同時又有些模糊不清。這種感受,讓馬八一既痛苦又甜蜜,總之,這種愛情的滋味很不好受。

馬八一也試圖接近過楊五月,在晚上熄燈前,楊五月站在操場的燈下,手捧“毛選”很標準地在學習,馬八一在操場上跑步,他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楊五月擡起頭來,叫一聲:是你呀,馬八一。楊五月每次見到馬八一差不多都這麼大呼小叫,讓馬八一心裡一顫一顫的。馬八一就心虛地說:五月,還在學呢?

楊五月就笑一笑,路燈下的楊五月的樣子更加迷離朦朧了。馬八一站在那裡,看着楊五月此時的樣子,心在抖,渾身都在抖。楊五月似乎沒發現他的抖,很平靜地說:八一,我沒騙你吧,二十一師是個好地方。

當然就是因爲楊五月的一句話,馬八一來到了二十一師。也可以說,是楊五月改變了馬八一的生活。後來楊五月又說:八一,還習慣吧,有什麼困難來找我,我是老兵了,會幫你的。馬八一再也不敢回頭了,他撩開大步跑去了。他在心裡說,五月你等着,我一定要超過你。

又有一次意外的發現,給馬八一的努力帶來了轉機。警衛排每一班崗都是兩個小時,二十四小時輪着排,有一次馬八一站夜班崗,他上崗沒多久,接馬八一下班崗的戰士就來了,他是來接馬八一崗的。馬八一說:你看錯時間了吧,我剛接崗。

戰士說:你是新兵,我是老兵,該愛護你,你回去吧。

馬八一聽了這話心裡暖乎乎的,推辭了幾次,馬八一就回去睡覺了。週末排務會時,這個戰士受到了排長的表揚,被稱爲是愛護關心新戰士的典範。別人被表揚時,馬八一的臉紅到了脖子根,別人在擡高自己的時候,他明顯的被貶低了。他在這種失敗中吸取了教訓,也找到了上進的方法。

在夜晚接崗時,不僅不再讓別人替崗了,還要爲別人站崗,他想一個人承包所有人的崗。他站在哨位上,頭重腳輕,兩眼發酸,他在月光下望見了楊五月那棟女兵宿舍,在那裡的某個房間裡就住着楊五月,他在心裡熱熱地叫了一聲:五月。淚水就滾了出來。

馬八一已經找到了上進的感覺,他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共站滿了八個夜班崗,在白天的訓練中因睡眠嚴重不足,暈倒了兩次。在排務會上馬八一被排長表揚了兩次,排長王長貴表揚馬八一的神情一點也不隆重,在馬八一看來仍有些輕描淡寫,這是馬八一的遺憾。但排長畢竟表揚他了,這是他欣慰的。不僅是這些,還換來了一次排長親自找他談話。

排長王長貴找馬八一談話是一天的傍晚,時間大約在七點左右,這段時間是自由活動,因爲一到八點又要組織政治學習了。太陽西下,師部大院裡有一種懶懶的情緒,有三三兩兩的男兵或者女兵站在樹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在談話,也有一些幹部戰士手捧“毛選”在苦讀。王長貴就是在這種氣氛中和馬八一談了一次話,兩人是一邊走一邊談的,當時被人們稱做散步式談話。

王長貴說:馬八一你是高幹子女。

馬八一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被人稱做高幹子女並不是件什麼好事,簡直成了落後的代名詞。如果馬八一不求上進,愛誰誰,混滿三年走人,那就另談了,現在的馬八一是要求上進的,排長稱他爲高幹子女;似乎打了他耳光一樣難受。馬八一就小聲地說:排長你別誤會,我只是一般軍人家庭。

王長貴不理他的話茬,自故說下去:我知道,你是後門兵。

馬八一的汗就下來了,他紅頭漲臉的樣子,他人伍的時候是有些特殊,他們那批兵,是在他人伍兩個月後,纔來部隊的。

王長貴還說:你這個樣子算是不錯了。

馬八一聽了排長的話,不知是表揚他還是批評他,他只能乾乾硬硬地叫了一聲排長。 王長貴又說:你不用進步也可以了。

馬八一這回是真的糊塗了,他一下子站在那裡,望着排長的後腦殼。他當時一點也不明白王長貴說這話的真正含意,直到他復員之後,才漸漸地明白。王長貴這些農村兵,費勁巴力地努力奮鬥,歸根結底是想改變自己的身份,和城裡人一樣地生活,他們靠自己的犧牲來拉平和城裡人的距離。王長貴們雖然提幹了,但他們對生活並沒有太高的希望,就是希望以後離開部隊過城裡人的日子。想在部隊有多麼大的作爲,那是他們不敢想像的,也是辦不到的。犧牲自己十年或十幾年的努力,就是爲了換取以後和城裡人一樣的生活。

王長貴們對待馬八一這樣出身的士兵心情是很複雜的。從情感上來說,他有些恨馬八一這些高幹子弟,因爲在王長貴們眼裡馬八一是不勞就能有收穫的一羣,另外,王長貴對馬八一們還是有些懼怕的,懼怕的不是馬八一,而是馬八一的父母,馬八一的父母都在軍區裡當着大官,別說是王長貴,就是師長團長們有些人的命運也操縱在軍隊首長的手裡,不經意的一句話或者一紙命令,就會改變他們的命運。

王長貴們不希望馬八一進步,因爲那樣的話會搶了王長貴們的飯碗,但對馬八一的進步他又不能熟視無睹,這就造成了王長貴們複雜的心態。若說階級的話,兩種人代表着兩個階級。排長王長貴是站在農村兵的立場上的,他知道做爲一個農民兒子的甘苦。王長貴逢人就說,自己是個孤兒,是叔叔嬸嬸把他帶大的,靠山屯沒有家了,部隊就是他的家,自己要把青春和生命貢獻給部隊。王長貴態度的堅決,行爲的徹底,讓聽到這話的首長和戰士,不能不對王長貴刮目相看。也就是說,王長貴發狠了,所有的困難和險阻都已經不在話下了,王長貴要做生是部隊的人,死是部隊的鬼。

那天晚上,王長貴又和馬八一說:晚上的崗該咋站就咋站,別影響別人的進步。

馬八一明白了,排長王長貴並不希望馬八一進步,因爲他進步了,別人相比之下就退步了,況且長期這樣下去,也影響正常的訓練。

排長王長貴和馬八一談完話之後,馬八一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團。馬八一從小沒吃過什麼苦,按父親馬部長的話說,他們這一代人的苦父親都給他們受完了。馬部長十六歲走出靠山屯,參加了遼瀋戰役,一直到全國解放,後來又參加了抗美援朝,一直到現在才當上了作戰部長。馬八一別無選擇地生在部隊、長在部隊,他的確沒受過什麼苦,一切都很順利,高中畢業也就來參軍了,在部隊爲了楊五月他發奮努力,要求進步,他把沒想過的苦都吃了,可是他還是不能讓排長滿意,排長代表着警衛排最高的組織,組織不滿意那他的努力方向就迷糊了。就在馬八一迷糊着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時,王長貴和楊五月之間發生了一件大事。

年底到了,二十一師組織了一個***思想積極分子的演講團去軍區彙報。這個演講團聚集了二十一師所有的精英分子,當然,這裡面還包括排長王長貴和女兵楊五月。這個代表演講團,是元旦前走的,元月中旬纔回來,他們不僅去了軍區演講,同時還到友鄰部隊進行了演講。

馬八一發現排長王長貴這次演講回來,人精神了,走路總是挺着腰板,腳上那雙三結頭的皮鞋也不離腳了。王長貴那雙皮鞋平時王長貴是不怎麼穿的,只有重大節日或活動什麼的,他才從箱子裡找出來,活動結束之後,又馬上放回去。平時他和戰士們一樣,穿着膠鞋走路。這次的王長貴一反常態,他回來沒有馬上把皮鞋脫下來,去軍區又抽空給皮鞋釘了鐵掌,走在水泥地面上咔嚓咔嚓的。腳穿釘了掌皮鞋的王長貴挺胸走路,容光煥發。這是馬八一發現的,王長貴回來不久,他還特意把馬八一召到自己的宿舍兼辦公室談了一次心。

那天晚上的心是這麼談的,王長貴容光煥發地說:聽說你和門診部的楊五月是同學? 馬八一說:是初中同學。

王長貴:你們從小就在軍區大院。

馬八一:是。

王長貴:楊五月的父親是軍區後勤部的楊部長?

馬八一答:是。

王長貴就微笑了,非常滿足的樣子,他一滿足就用小手指去挖鼻孔,挖得馬八一渾身難受,他就把視線望向別處。

王長貴就說:楊五月是你們高幹子弟的驕傲哇。

王長貴這麼一說,馬八一就悲哀了。楊五月越優秀離馬八一就越遙遠,楊五月回來後,馬八一遠遠地見過兩回,楊五月理髮了,頭髮剪得更短了一些,人就顯得更加利索了。

那次楊五月遠遠地衝他說:這次回軍區我見到你媽了,你媽讓我告訴你,缺什麼有什麼困難給家裡寫信。

那天他在哨位上,楊五月站在遠處朝他說了這番話的。他只點點頭,演講回來的楊五月在馬八一的眼裡也不一樣了,楊五月的神情舉止跟明星似的差不多,離馬八一又遠了一程。 馬八一不知道王長貴問這些幹什麼,直到不久之後,馬八一聽說楊五月要提幹了,還有王長貴不停地去門診部,楊五月隔三差五的到警衛排來要找王長貴交流學習心得,直到那時,馬八一才意識到,王長貴和楊五月的關係不一般起來。這對馬八一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美好的希望從此夭折了。上進的慾望因爲沒有了目標,而就此做罷。

楊五月被師裡樹爲部隊子女先進典型,革命自有後來人的意思。王長貴是農民兒子的典型,兩人的名字和事蹟在二十一師著名起來。師政治部爲了宣傳這種典型,專門爲兩人組織了幾場報告,馬八一聽了其中的一場。他對楊五月說的什麼,印象並不深刻,但對排長王長貴的報告卻印象深刻。

王長貴的報告很煽情,在煽情的背後,他還聽出了那股狠勁。王長貴從自己的童年說起,當然離不開靠山屯,父母雙亡,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最後是遠方的叔叔收留了他,於是他對人民和這個社會就有了更深的感情,走進部隊他是回報社會。排長王長貴的報告字字血聲聲淚的。

馬八一坐在臺下,望着坐在臺上的排長王長貴,他似乎又看到了王長貴對他的那種仇視。這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仇視,馬八一渾身打了一個顫,怕冷似的抖了起來。

很快楊五月就提幹了,她被任命爲門診部的護士,從衛生員到護士,從士兵到軍官,楊五月完成了一次質的飛躍。馬八一在那幾天裡從天堂到了地獄。他以爲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一點點地接近楊五月,沒想到的是,他還在原地踏步,楊五月已乘着火箭起飛了,只留給馬八一一場噩夢。

從那以後,馬八一開始變得沉默起來,從熄燈號吹響,他一直睡到吹響起牀號,上夜崗的時候,他分秒不差地把槍交給下一班崗的戰士,所有的努力他都放棄了。還有放在枕邊的那本***選集第四卷,他差不多都沒有翻過一次。

對馬八一這種表現,王長貴早就心明眼亮地看在了心裡,王長貴嘴角上掛着微笑,馬八一認識那種微笑,只有兩個字:嘰諷。他似乎也看到了王長貴內心想說的話:怎麼樣,你不行吧。

果然在排務會上,王長貴對馬八一不點名地旁敲側擊起來。排長王長貴說:有的人啊,做好事目的不純吶,只是做做樣子,堅持不了多久,這樣的人目的不純潔啊,遲早會被歷史的車輪輾碎的,啊——

王長貴這麼發言時,目光誰也不看,很空洞地望着遠處,但戰士們是心時眼亮的,他們用目光尋找着馬八一,馬八一就被罩在一張網裡,此時的馬八一後悔自己當時一時衝動來當兵了。

當了護士的楊五月,人變得更加光彩照人了,臉上的表情永遠保持微笑狀,她這種微笑更加的迷人了。馬八一一看見楊五月的微笑,心裡就疼,說不清的一股滋味。楊五月在上班的時間裡如何地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暫且就不說了,只說業餘時間,一到業餘時間,王長貴就拿着一個小本找楊五月交流切磋去了。在夕陽西下的操場上,馬八一輕而易舉地就能看到王長貴和楊五月站在操場上的樹下切磋的身影。

楊五月此時也是微笑着的,她微笑着說話,微笑着望着王長貴。王長貴在楊五月面前一副俯首甘爲孺子牛的神情,謙遜極了,很忠厚老實的樣子。

楊五月有時也主動找王長貴來,兩人就在王長貴的宿舍裡切磋,門開始的時候是虛掩着的,後來就關上了。但仍能聽到兩人說話的聲音。王長貴說:五月同志,我的體會是一個“恆”字。幹啥事沒有恆心不行。

楊五月說:王長貴同志,我很佩服你這個恆字。

王長貴又說:五月同志,我發現咱們有許多共同之處。

楊五月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一唱一合,讓馬八一如坐鍼氈,馬八一似乎看到了楊五月在王長貴面前那張美麗的面孑L和迷人的神情。然而王長貴呢,那張招牌式的農民的臉,委瑣、甚至有些下流,他怎麼配和楊五月那張生動的臉在一起呢?馬八一這麼痛苦地想。

馬八一看出了王長貴在打楊五月的主意,他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以前王長貴並不瞭解楊五月,直到去軍區作報告,王長貴才知道楊五月的父親是軍區後勤部長的女兒,兩人的關係是從那以後建立起來的。這時的馬八一心明眼亮,他了解排長王長貴,他知道王長貴打的是什麼主意。然而楊五月呢,就僅僅因爲王長貴那張農民的臉?這使馬八一百思不得其解。

現在的楊五月一有時間就來找王長貴,有時熄燈號都吹響了,楊五月還沒有走的意思,於是兩人就黑着燈說話。

有一次馬八一半夜起來去接崗,路過王長貴的宿舍門口時,聽見王長貴說:五月,你答應吧。

接着又聽見雙膝跪地的聲音,楊五月好半天沒有動靜。

這一聲嚇了馬八一一大跳,他抱着槍怔怔地站在那裡,彷彿王長貴是跪在了他的面前。後來他聽到楊五月說:這事讓我好好想想。

王長貴說:咱們多麼般配呀,你是典型,我也是典型。

馬八一又聽楊五月說:這事還得徵求我父親的意見。

王長貴說:這事你別管,我去找首長彙報去。

接下來,馬八一就逃兵似的走了。他站在哨位上,心跳如鼓,他不知道因爲什麼自己會這樣。過了好久,他纔看見楊五月的身影從王長貴的宿舍裡走出來,走向楊五月的女兵宿舍。那天晚上,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最後找楊五月談一次,這個想法一冒出,他便開始興奮了,那天晚上下崗後,他也沒有睡着,睜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馬八一在門診部見到了正在值班的楊五月。

馬八一兩眼虛腫,神情疲憊,他開門見山地說,他只能開門見山了。他說:五月,你和王長貴是不是想那個?

楊五月吃驚地望着他,臉上的微笑,在百分之一秒內就消失了。

楊五月說:馬八一,你什麼意思。

馬八一說:昨晚你們說話我聽到了。

馬八一似呻似吟地這麼說完,絕望地望着楊五月。

楊五月說:八一,你這是關心我呀,還是有別的意思。

馬八一口是心非地說:當然是關心你,我能有啥意思,我怎麼會有別的意思。

楊五月微笑了,楊五月又迷人地呈現在了馬八一面前。

楊五月說:我都提幹了,是軍官了,可以戀愛了。

部隊條例規定,戰士是不允許在部隊當地談戀愛的,這條件對馬八一來說就是一堵牆,對楊五月來說就是一片坦途,這就是兩個人的差距。

馬八一悲壯地望着楊五月,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最後,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看你和王長貴不合適。

楊五月又笑一笑,很軍官地說:我都是幹部了,我知道該怎麼辦。

她這麼說,從心理到情緒上又把馬八一往外推了一把。這就是距離,一個軍官和一個士兵的距離。

馬八一最後在心裡殘存的那點希望頓時化爲烏有。他做夢似的離開了門診部。在他走出門診部大門時,楊五月又把他叫住了,他回頭望着她,她說:老同學,謝謝你。

他想衝她笑一笑,顯得紳士一些,可他沒有笑出來。她在他背後又說:八一,你應該努力,爭取成爲一名好士兵。

楊五月說完,還衝他揮了揮拳頭。

馬八一感到眼前的陽光白花花的一片,他不知怎麼走回到警衛排的。一直走到警衛排,他看見王長貴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望着他,莫名的,他對王長貴就有了一種仇恨,他說不清爲什麼要恨他,正如王長貴恨他一樣。他橫着膀子走過去,撞了王長貴一下,王長貴咦了一聲。他頭也沒回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楊五月在愛情還不知何物的時候,突然降臨到了她的身邊。對王長貴,她是沒有分析和對比的,兩人都是典型、積極分子,又同是年輕軍官,兩人的未來可以說是一片坦途。楊五月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王長貴什麼地方,因爲兩個人都是積極分子,有了許多共同語言,楊五月剛開始接觸王長貴完全是一種謙虛的態度,她要向王長貴取經,更好地成爲模範樣板,她是天真的,根本沒有往戀愛婚姻上想。那天晚上,在王長貴的宿舍裡,兩人正談着經驗,突然王長貴抓住了她的手,“通”的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說出了喜歡自己的話,她的心裡當時亂七八糟的。她沒有激動,驚喜什麼的,有的只是慌亂和不知如何是好。她不知怎麼回答王長貴,她只一遍遍地說:我父親還不知道這樣的事呢。

應該說楊五月是個聽話的孩子,初中畢業的時候,身爲後勤部長的父親對她說:你去當兵去吧。她就去當兵了。當兵之後,父親說:你要好好幹,別給部隊抹黑。她果然就好好幹了,並且吃苦耐勞,一堅持就是三年,在她的身上看不出驕嬌二氣,和別的工人子弟農民子弟沒有什麼區別。那年月,想成爲一個女兵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凡是能成爲女兵的,家裡都有一定的背景,凡是有背景的人,身上都會有驕嬌二氣,工作肯定幹不好,這是成長中的大忌。然而,楊五月身上卻沒有這些缺點,她能吃苦,而且還有耐性,很自然的,楊五月就成了這些女兵中的代表,她成了典型。一路很順利地走了下來。她牢記着父親的話,幹得果然出色。一個部隊高幹子女能幹到這個份上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她得到的這一切也純屬正常。父親是個軍職幹部,楊五月參軍後不讓她提父親的身份,她就不提,每次來信都是母親提筆,信封下面自然寫着母親的地址,一家街道小廠。在這之前,很少有人知道楊五月是後勤部長的女兒。直到彙報團去軍隊,受到了軍區領導隆重的接見,人們才知道,楊五月是高幹子女。就憑這一條就夠二十一師大做一番宣傳了,於是入黨、提幹,楊五月一路綠燈。

王長貴斜刺裡殺將出來,他是第一個向楊五月求愛的男人,他搶得了先機。在這之前他是不瞭解楊五月的,那會兒,楊五月是戰士,決不說部隊有這樣的規定,在王長貴的心裡,他是不可能和一般戰士談戀愛的,他走出靠山屯,能成爲現在的排級軍官,容易麼,他爲此足足當滿了五年兵,這五年的日子,他一天也沒有鬆懈,眼睛睜得大大的,渾身上下每根神經都是繃緊的,他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他知道在有關前途命運的問題上,只能靠自己。在五年的時間裡,他爲排長打了五年洗腳水,洗了五年的臭襪子,每天四點鐘起牀,打掃衛生,又爲每個人洗臉盆裡裝滿水,牙膏都幫着擠上,不論老兵、新兵他一律一視同仁,一做就是五年。

爲了爭取成爲學習***思想的積極分子,他半夜起來去水房裡背頌***的文章,困了就鑽到水龍頭下衝個涼,累了就坐在潮溼的水泥地上歇一會兒。王長貴能有今天,靠的是不平凡的毅力。他這股毅志又來緣於離開靠山屯,他們這些農村兵,當年只有一個出路,那就是當兵,走出去,成爲軍官。王長貴是在咬着牙做這一切,五年多的時間裡,精神上的壓力,體力上的透支,使王長貴的臉色青中透黃,很貧農的樣子。因爲勞累和壓抑,看上去他的年齡比實際的樣子要大出去幾歲。今天王長貴則滿二十五歲,看上去三十歲也有人相信。 當他得知楊五月是軍區後勤部長的女兒時,他心裡唿啦一下子就被大火燒着了。首長的女兒,他以前做夢也沒有想過,要是能和楊五月有點什麼,自己以後還用想麼?也就是說,別人有的,他也會有,別人沒有的,他也會有。楊五月的身份對他來說太有吸引力了,以前,他並沒有覺得楊五月有多麼漂亮,自從從軍區演講回來後,他再看楊五月,簡直是變得天上人間了。在這之前,他還隱隱的把楊五月當成了對手,他一直怕楊五月的風頭壓過他,在二十一師,他的事蹟差不多頭號地感人,師裡也一直力保着樹立他這個典型,但又殺出來一個楊五月,讓他一直感到不安和不解,他不明白,出身很好的女兵爲什麼也受他這樣子罪。

剛開始,王長貴的想法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狀態,他不知道楊五月會怎麼想。那次去軍區演講回來不久,他藉着和楊五月交流經驗的藉口去找過楊五月一次,沒想到的是,楊五月對他那麼熱情,熱情得都超出了他的想像,後來,他不去找楊五月了,楊五月都會來找他來,就是在熄燈號吹響之後,楊五月也沒有要走的意思,跟他熱情地切磋、交流,在那一刻,王長貴就想,看來世界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就看你想不想。在這種想法鼓勵下,他一下子跪在了楊五月面前,把自己的愛情表達了。結果他面臨的也出奇的簡單,楊五月只踢了一次球,把球踢到了自己父親,後勤部長的腳下。去軍區演講,後勤部長他是見過的,王長貴有決心爭取到後勤部長的同意。事不宜遲,說幹就幹。

王長貴以休假爲名,去了軍區一趟,他很順利地找到了軍區家屬院裡的楊五月家,他在自行車棚裡守候了一夜,在第二天早晨,他很順利地見到了後勤部長,他見後部長場面是這樣的:

他邁着軍人標準的步伐走過去,在跟後勤部長五步遠的地方立定,站好,給後勤部長敬了個禮,同時報告道:首長同志,我是二十一師警衛排長,王長貴。

楊部長不知道這個警衛排長找自己是何事,便問:你有什麼事?楊部長是懷着戒備的,因爲他們中間隔着許多級呢,就是二十一師有什麼事,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警衛排長來向自己報告。

王長貴臉不熱心不跳地說:我是楊五月的男朋友,請你檢閱。

王長貴沒有想該說什麼詞更合適,他只能這樣說。

楊部長當聽說面前這個青年軍人自稱是楊五月的男朋友時,他仔細地把王長貴打量了一番。

王長貴說:首長,我的老家是靠山屯的,

從小就是個孤兒,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是部隊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愛楊五月,我奉楊五月的命令,來徵求首長的意見。

可以說王長貴這種別出新裁的謀面,在楊部長心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王長貴在敘述自己的身世時,是字字血,聲聲淚的。他的喉頭哽咽了,眼裡還閃着淚花。

楊部長的身世是這樣的,他十幾歲參軍,父母慘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他參加革命是堅決徹底的,他沒有家了,只有故鄉,故鄉的名字也叫靠山屯。現在眼前的王長貴這麼一說,他馬上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楊部長的心裡熱乎乎的。

楊部長熱情地說:你真是五月的男朋友,我怎麼沒聽她說過。

王長貴不失時機地又一次跪下了,此時,他已淚流滿面了,他哽着聲音說:首長,你年齡大了,等你退休後,我和五月讓你安度晚年。

楊部長什麼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王長貴這樣的。他用手把王長貴拉了起來,認真地看着王長貴的眼睛說:孩子,你起來,有話回家去說。

王長貴的舉動徹底打動了楊部長。王長貴知道大功告成了,他沒有邁進楊部長的家門,只在楊部長的家門前給楊部長敬了個禮說道:首長,我告辭了。

說完邁開大步,以一個成功者的樣子走出了軍區家屬院。

在楊五月還不知道愛情爲何物時,便被王長貴一連串的舉動擊垮了。

王長貴離開軍區家屬院沒幾天,楊五月便收到了父親的來信,這封信是父親寫的,父親在這封信裡說的語重心長,他肯定了王長貴,說到了婚姻也說到了將來。父親在信裡說:王青年這孩子好哇,他的老家也在靠山屯,農民的孩子本分,他是個孤兒,從小到大吃了很多苦,你們在一起要相互關心,多給王青年一些溫暖,最後祝你們幸福美滿。

父親這封信給楊五月的情感定了性,也就是說,父親是贊成她和王長貴的婚姻的,不僅贊成,還是雙手贊成。從小就聽大人話的楊五月,還能有什麼說的呢。雖然父親並沒有記住王長貴的名字,他在信裡只說是王青年,但這一切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喜歡王長貴,這就足夠了。

在楊五月接到父親來信那天晚上,楊五月滿面春風地走進了王長貴的排長宿舍,此時她心裡多了份事情,望着王長貴的目光,就多了許多內容。這一切都在王長貴的意料之中,他穩穩地坐在椅子上,胸有成竹地望着坐在自己牀沿上的楊五月。

楊五月含情帶露地說:我父親同意咱們的事。

王長貴很鄉村地笑一笑,菜色的臉上浸出少許的紅暈,他說:這我早就說過。

接下來,他就大膽地望着楊五月了,楊五月在他的逼視下,心情複雜地低下丁頭去。王長貴此時的心情也極其複雜,他的眼前是美麗的楊五月,是城裡人楊五月,也是高幹子女楊五月,她從小就很順,要什麼就有什麼。自己呢,生下來就註定了一無所有,今天他所擁有的一切,他爲此付出得太多太多了。這就是兩種人,現在,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他不能失去眼前的機會,他要把握住自己,把握住楊五月,只要把自己的命運和楊五月的命運結合到一塊,那麼他以後的生活和命運就和以前不一樣了,也就是說,他也是高幹家庭中的一員了,在二十一師以後誰還敢小看他?與楊五月接觸這些天來,他也能感受到楊五月是天真純潔的,楊五月是一張白紙,他想在上面畫什麼樣的圖畫就畫什麼。因爲她從小到大太順了,什麼也沒經歷過,所以才純真,王長貴這麼認爲。

這段時間以來,王長貴已經看出苗頭來了,圍在楊五月身邊的青年未婚軍官太多了,有許多人,爲了看楊五月一眼,而沒病找病地去門診部白白地捱上一針。王長貴承認,那些人都要比自己優秀,他對自己太瞭解了,自己除了能吃苦,還有什麼呢。二十五歲的人,長了一副三十歲的樣子,老家靠山屯那個樣子,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楊五月成熟一點的話,她不會看上自己,就是暫時看上了,將來也會把自己扔了。

想起這些,王長貴竟有了一種恨,他恨所有比自己生活得好的那些人,包括眼前的楊五月。她條件太好了,他的夢都想過上楊五月們的日子,可是他離這樣的日子太遙遠了,簡直是兩個世界,唯一的捷徑就是把楊五月們當成通向幸福的橋。他怕失去這樣的橋,還有即將到手的幸福。

王長貴已經等不及了,幸福就在眼前,他要快刀斬亂麻,迅捷快速地把楊五月拿下,他就少了塊心病,這份心病埋在他心裡已經許久了,爲了心病他吃不香睡不着。他要用楊五月治自己的心病。想到這,他的心沉寂下來,擡眼去看楊五月,楊五月來到這裡時,和前幾次沒有什麼區別,懷裡揣着一本***選集,這次楊五月揣着的是剛出版的***選集第五卷,隱隱的,王長貴還能聞到從楊五月懷裡散發出的墨香。他望楊五月時,楊五月也正擡眼望他,接下來楊五月是想和王長貴交流一下學習第五卷的感受的。因爲她看到王長貴的桌子上也放着第五卷。她還沒有張開口,王長貴就惡狼似的撲過來,他一下子把楊五月按倒在那張單人牀上。受了驚嚇的楊五月把第五卷掉到了地上。

王長貴這時就狠狠的了,他氣喘着說:五月,來吧。說完又動手去扒楊五月的衣服,現在的楊五月終於明白王長貴想幹什麼了,她一邊揪住自己的衣裳,一邊氣喘着說:王——長——貴,別,千萬別。

王長貴堅定不移的樣子,他說:咱們這是早晚的事,來吧。

兩雙手在楊五月和衣服上扯來扭去的,後來楊五月不敵王長貴那雙有力的農民的手,當楊五月把什麼都暴露在王長貴面前時,她放棄了任何的努力和掙扎。這時的王長貴,從牀上跳下去,伸手關掉了燈。也就在這時,嘹亮的息燈號吹響了,所有營房的燈都熄滅了。

王長貴在那個晚上,惡狠地,仇視地把楊五月拿下了。心滿意足的王長貴躺下來,他的心裡踏實了,他嘿嘿地笑出了聲,幸福已經攥到自己的手裡了。

被王長貴拿下的楊五月在短短的時間裡,心態發生了一系列變化。在這之前,她也不知道喜不喜歡王長貴,在這之後,她也說不清楚,但只知道,她現在是王長貴的人了,她要讓王長貴娶自己,因爲她已經是他的人了。這一點她和一般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剛開始的時候她哭了,隱隱的抽泣,現在她的眼淚已經幹了。她安靜地躺在王長貴的身邊,整個過程下來,她認爲並沒有那麼嚴重可怕。

休整片刻的王長貴,又一次上來了,這次兩人都很清醒,楊五月用手推拒着王長貴並不寬大的胸,她用哀求似的口氣說:長貴,你得和我結婚吶。

王長貴此時成了皇帝,楊五月變成了臣民,他說:娶,娶,一定娶!

接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直到夜已經深了,楊五月才散亂着頭髮,懷抱“毛選”第五卷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出了王長貴的宿舍。

這一切都被正在上崗的馬八一看在眼裡,他知道發生了什麼,在那一刻,他直希望楊五月會大喊大叫,那怕是一聲,那樣的話他就有理由衝過去,一腳踹開王長貴的門,然後把王長貴暴打一頓,再交給領導去處理。可是,楊五月一絲聲息也沒有,他只能木雕泥塑地站在哨位上。直到楊五月走出王長貴的宿舍,他看着楊五月的背影眼裡流下了兩行淚水,他的理想和愛情就這樣徹底破滅了。

馬八一已經沒有再把兵當下去的理由了,這一年馬八一剛當了一年零五個月的兵。一年零五個月讓馬八一成熟了許多,他不想當兵了,他要離開這裡。他不想這麼輕易地離開部隊,他要找到王長貴好好“聊聊”,在這一年零五個月時間裡他受了太多的王長貴給他的“磨難”。他知道排長王長貴永遠不會喜歡他這種出身的兵,他也永遠不會喜歡王長貴這樣的排長。現在所有的失落和幻滅都集中在了王長貴身上,馬八一要發泄一次。

週末的時候,準備完畢的馬八一找到了王長貴,楊五月剛剛離開王長貴的宿舍。馬八一進去的時候,王長貴心情很好地正躺在牀上望着兵棚。

馬八一說:排長,我想找你談談。

王長貴坐了起來,他笑了,很滿足的那一種,在這之前,馬八一從來沒有主動找過自己談過什麼。現在王長貴不是以前的王長貴了,早就有人給他打洗腳水和洗襪子了。可是馬八一從來沒有幹過這些。這樣的士兵他能喜歡嗎?

馬八一的到來,他從心裡上有了一次勝利,這是馬八一主動找上門來的。他也顯示出主動和熱情,準備和馬八一聊一聊。

馬八一說:今天天氣這麼好,咱們出去走走吧。

這一點王長貴也是贊同的,他很愉悅地和馬八一走了出去,走出軍營,對面就是一座小山,兩人站在一棵樹下。

馬八一說:王長貴,你聽好了,我不打算在部隊幹了。

王長貴對馬八一的態度和稱呼大感意外,他有些驚愕地望着馬八一。

馬八一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城市兵,更不喜歡我這樣的兵。

王長貴說:怎麼會,馬八一你誤會了。

馬八一咬着牙說:我沒誤會,因爲你是農民,農民怎麼能喜歡我這樣的人呢。

王長貴說:別忘了,我現在是你的排長。

馬八一擡起腳一腳踹了過去,嘴裡說:去你媽的排長。

馬八一的拳腳一發不可收拾地砸在了王長貴的身上。馬八一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發泄,爲了自己一年零五個月受的苦,遭的罪,還有爲了楊五月,以及自己的愛情幻滅。那是一頓暴打,王長貴在馬八一的拳腳下,抱頭鼠竄,逃回了營院。

馬八一的後果便可想而知了,他被提前處理復員了。離開部隊那一天,正是王長貴和楊五月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女兵宿舍樓裡騰出了一間房子給他們結婚用。營院裡醒目地貼着喜字。馬八一離開軍營的時候,滿眼的都是喜字。他頭都沒回一次,走向了火車站。

王長貴和楊五月的婚姻進入到了一個實質性的階段。在新婚之夜,王長貴和楊五月關於馬八一有如下的對話。

楊五月撫摸着王長貴淤紫的腰部說:沒想到馬八一下手這麼狠。

王長貴:我敢說,他小時候也不學好。

楊五月:他是男孩子頭,經常領人打架。

王長貴:這種人埋藏在革命隊伍裡真是太危險了,幸虧我發現得早,他一來我看他就不是個東西。

楊五月:他除了打架,別的也沒有什麼。

王長貴:這幫高幹子女,沒有一個好東西。

王長貴說到這裡自知說走了嘴,忙改口道:像你這樣的子女真是太少了。

楊五月把頭枕在王長貴並不結實的胳膊上,新婚之夜,暫時給她帶來了一絲甜蜜。

王長貴說:咱們抽空去看你爸你媽去。

楊五月哼了一聲。

王長貴說:我以後要對你爸你媽孝敬,他們革命了一輩子,該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楊五月聽了這話,感動了,淚水悄然地流了出來,溼了王長貴的胳膊。

半晌了,王長貴說:咱們在二十一師這麼遠,沒辦法照顧爸爸媽媽,方便的時候你提一提,看能不能把咱們調到軍區去,那樣的話咱們照顧起來也方便。

楊五月聽了這話,並沒有多想。只是感激地點點頭。

王長貴的本意也就在這裡,楊五月只是他通向未來的橋。二十一師畢竟是小單位,駐軍條件不好,軍區在省城,那是大地方,許多軍官努力一些,就是想調到軍區機關工作。機關大,升遷的機會也多。他娶了楊五月,這座橋就算搭好了,接下來就等着他一路順風地往下走了。在他眼裡,楊五月是否漂亮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楊部長的女兒,是他前進途中的一座橋。有了橋,他就什麼都有了。在以前,也包括以後的日子裡,楊五月的漂亮、美麗,他一直熟視無睹,他透過楊五月,望見了高高在上的楊部長。

春節的時候,王長貴和楊五月雙雙休假,回了一次軍區。在那短短的十餘天時間裡,王長貴使出了渾身的解數,表現着自己。剛進家門的時候,楊五月的母親有些看不上這個女婿,她和楊部長躺在牀上議論着王長貴。

母親說:這小子怎麼跟個農民似的。

楊部長說:人不可貌像,農民咋了,我沒當兵前也是農民。

母親說:長得這麼老,白瞎五月了,兩人在一起,還以爲他是她叔呢。

楊部長說:別胡說,長貴可是二十一師的先進人物,現在能提幹的留在部隊的都是人尖子。

母親就不說什麼了,她在爲女兒找了這麼個女婿而唉聲嘆氣,一連幾夜都沒有睡好。 王長貴也知道丈母孃並不看好自己,他心裡有數,只要有時間,讓他表現自己,一切都不是問題。

接下來的時間裡,王長貴果然大展才華,他拖地擦玻璃,搶着做飯,在吃飯的時候從來沒讓岳父岳母動過身子,該盛乾的決不盛稀的,晚上陪着岳父看報紙,議論國際國內大事,早晨陪岳母散步、買菜,媽長媽短地叫,他攙着岳母,前面路上有一截冰,他說什麼也不讓岳母走,他一定要把岳母背過去。背過冰路不算,還要走好長一段路,直到快到樓門口了,他才把岳母放下來。功夫不負苦心人,岳母終於被打動了,她認爲女兒找了這麼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她這一輩子也算放心了。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吃過飯後,一家坐在客廳裡說話王長貴突然就給兩位老人跪下了,然後聲淚俱下地說:爸,媽,明天我和五月就要走了,別的都沒什麼,二老年紀這麼大,我們走了,我真放心不下,出點啥事可怎麼好。

王長貴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的,感動得二位老人一直在搓手。

王長貴又不失時機地說:爸媽你們放心,我和五月努力工作,爭取早日調到你二老身邊來,爲你們二老有個幸福的晚年,我們幹啥都行。

說完還咚咚地磕了兩個響頭。

晚上睡前,又把地擦了一遍,還在二老的牀頭茶杯裡續滿了熱水。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兩位老人真的感動了。

母親說:這孩子的話說的,讓我都想哭。

楊部長說:我沒說錯吧,這孩子本分。

母親說:要不把五月他們調回來算了,咱們老兩口也怪孤單的。有點啥事也沒個跑腿的。

楊部長說:我的意見呢,是想讓年輕人在基層多鍛鍊幾年再說。

母親這話就不提了。

王長貴和楊五月走了沒多久,楊部長中了一次風,送到醫院裡搶救了一陣子,終於好了,但精神和體力是大不如以前了。母親又一次舊話重提,這次楊部長沒再堅持,第二天上班後,找到幹部部長,把自己身體不好,想把女婿女兒調到身邊工作的事說了。果然,又是一個沒多久,王長貴和楊五月雙雙地被調到了軍區工作。王長貴在司令部裡當參謀,楊五月在軍區門診部裡當護士。

王長貴的理想終於實現了。這一年,王長貴的職務已經升到了正連,楊五月是副連職護士,軍區還爲兩人分了一居室的住房。也就是在這一年,楊五月懷孕了,又是一個沒多久,生了一個女兒。

母親已經退休了,她呆在家裡心甘情願地爲他們帶起了孩子。

生孩子這是王長貴的第二步,有時婚姻並不牢固,最爲牢固的就是孩子,兩人的骨血融在一起,彼此再也分不開,就什麼都說不清了。姥姥、姥爺又異常喜歡孩子。這一點非常讓王長貴滿意,他暫時可以出一口長氣了。想想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他也該滿意了,和他同年提幹的那些人,現在最快的也纔是副連長,還有幾個因爲提不起來而轉業的。想想自己,正連下來,馬上就要副營了。一到副營就是另外一個層次了,如果老婆孩子不在身邊的可以隨軍,當然,他不存在這方面的問題。但下一步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分房子了,營職房兩室一廳,也就是說在這個城市,他就可以紮下根了。他又想到老家靠山屯,他的心抖了抖。

在軍區大院裡,他碰見過兩次馬八一,馬八一復員後,進了公安局。現在的馬八一一身公安制服。第一次見到馬八一時,他沒反應過來,還是馬八一先認出了他。

馬八一大咧咧地說:這不是王長貴了,出息了,跑到軍區混來了。

他認出了馬八一,不知道說什麼,只咧咧嘴。

馬八一就說:怎麼樣,我現在也是幹部身份,你提了個啥官,是營呀,還是連呀,以後你轉業,還不定幹啥呢。

說完馬八一就走了。

他看着馬八一的背影,好半天沒緩過氣來,他又有了一種悲哀。這就是幹部子女,他努力了這麼多年,犧牲了那麼多,人家幹部子女轉了個彎就趕上自己了。他悲涼也自卑,他一直望着馬八一的身影消失。

孩子的出生讓王長貴的心裡踏實了許多,他終於被提升爲副營職參謀了,緊接着他們搬到了營職房裡。這時已經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社會和部隊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王長貴以前那種進步的方法已經不行了,部隊的軍事院校已經恢復高考了,只有經過部隊院校正規培訓的士兵才能提幹。

其實,王長貴進入到軍區以後,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渺小。軍區裡師職、軍職、團職幹部真是成百上千的,哪個人都比他的級別大,他的經歷在這些人中,簡直不值得一提。擺在王長貴面前的每個人都是一座山,他要越過這些“山”,一輩子努力怕是也達不到了,況且每個人都是那麼優秀,在優秀面前,王長貴有天生的自卑感。他讓一座座“山”壓得已經喘不過氣來了。他一到軍區,便失去了努力下去的動力,況且,他那些成功的招數在基層可以,在那種政治需要下行得通,現在這是大機關,年代又發生了變化,王長貴已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一時間,王長貴像失去了方向的螞蟻,亂爬一氣,跑了半天也沒有爬出自己畫的那個圈。他泄氣了,人從外表到精神就衰了下來。

在這一過程中,也正是楊五月人生的成熟期,在這之前,楊五月連愛情都不知爲何物,應該說她是屬於晚熟的那種女人。有一天,她呼啦一下子,明白了,成熟了,這時她才發現,王長貴根本不是自己喜歡的人。

結婚以後的王長貴仍然很農民,吃飯前不洗手,睡前不洗腳,有時連牙都懶得刷,開着廁所門大小便,總之,部隊十幾年的生活在骨子裡並沒有改變王長貴。這一切都是楊五月無法忍受的。

楊五月經過婚姻,又生了孩子,她人變了,變得更加有光彩,現在她是那種風韻十足的少婦,更重要的是,她成熟了,內心發生了變化,影響到了她外在的一系列變化。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婚姻的悲哀。明白過來楊五月開始梳理自己的情感生活,她很快就想到了馬八一,她呼啦一下子明白了,當年的馬八一一直暗戀着自己,可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她的臉開始發燒,心跳加快。從那以後,她經常會拿馬八一和王長貴比較。總是想,面前的要不是王長貴,是馬八一這日子又該如何?想像讓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同時也有些迷失。

在大院裡一天傍晚,她意外地見到了馬八一,說意外其實一點也不意外,因爲馬八一的父母就住在軍區大院裡,馬八一參加工作後,很快地結了婚,愛人是公安局的一名刑警。但馬八一三天兩頭地到軍區大院裡來看自己的父母,只是他們沒在那種偶然中碰面。

當時,楊五月正帶着孩子在甬路上散步,馬八一身穿警服匆匆走過來,他離很遠就看到了楊五月,他下意識地立住腳,望着正在逗孩子的楊五月。楊五月擡起頭來的時候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馬八一,她叫了一聲:馬八一。雙目相對,就都有了白雲蒼狗的味道。

她抖抖地說:八一你還好吧?

他向前走了兩步,看了眼孩子說:這是你的孩子。

她臉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臉紅,慌亂地點了點頭。

他說:你現在怎麼樣?

她望着他,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但她忍住了,只是說:你的孩子多大了。

他笑一下道:我還沒孩子呢。

他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自己結婚了,不知爲什麼,她有了些悲涼。

她最後說:有空來家裡坐吧,咱們都在二十一師當過兵。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自從和馬八一邂逅之後,她腦子裡經常閃過馬八一的樣子,二十一師的往事一幕又一幕地在她眼前閃現出來。她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馬八一當年是那麼愛着自己,可自己卻渾然不覺,幾年之後,她纔開始分享二十一師的愛情。

成熟起來的楊五月,突然對生活有了許多不滿,因爲在機關裡,她發現那麼多人都要比王長貴優秀,她恨自己,當初怎麼就和王長貴結婚了。有了這種不滿之後,她開始和王長貴吵架了,夫妻之間的吵架有時不爲什麼理由,完全是一種情緒,總之,在她的眼裡王長貴不論幹什麼她都看不慣。比如,他走進廁所不關門,她就說:你是豬哇,怎麼連回避都不懂。他不洗腳上牀睡覺,她踢他一腳說:你這頭豬。

剛開始,王長貴還一味地忍受着,後來王長貴也學會了吵架,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累不累呀,在二十一師我累夠了,現在不想累了。說完之後,他該幹啥就幹啥了。

她傷心、難過,有時託着腮,回想二十一師時那些美好時光,她這麼一想,就輕而易舉地想到了馬八一。

在百萬大裁軍前,楊部長被宣佈退休了,在這之前,楊部長的身體已經江河日下了,他們這代人,年輕的時候吃了太多的苦,一上歲數,所有的病就都找上來了。

楊五月的父親被宣佈退休不久,王長貴回了一次老家靠山屯。這麼多年,王長貴都沒有回過老家,在楊五月的印象裡,王長貴自從婚後是不斷地給老家寄錢的。王長貴每次都說:我是給叔叔、嬸子寄錢,是他們把我養大的。這一點,楊五月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寄就寄吧。王長貴這次回老家靠山屯,沒幾日就回來了,跟他一起同來的,還有兩位老人。一進門王長貴就說了這是咱爸咱媽。

楊五月就吃驚地怔在那裡,在她的印象中,王長貴一直說他是孤兒,怎麼一下子又冒出了父母。她望着這對老人,又看一眼王長貴,怔在那裡不知說什麼。

安頓下了老人,楊五月把王長貴拉到另外一個房間,關起門來問:怎麼回事?

王長貴長吁一口氣,完成一個重大使命似地說:他們是我的父母,以前我說自己是孤兒,那是騙你們呢。

楊五月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她現在要重新審視王長貴了。王長貴爲了進步,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把自己說成是孤兒,甚至在當兵前就把自己的檔案做了手腳。那時的王長貴就沒給自己留後路,他一定要在部隊幹下去,他的身份會得來很多人的同情,正因爲這種同情,王長貴一路努力下來,得到了領導、同事的認可。楊五月現在什麼都明白了,王長貴早不把父母領來是有目的的,早了,他們還沒房子,早了楊五月的父親還沒退,現在房子有了,父親也退休了,有關王長貴的前途和命運他再也無能爲力了,於是,王長貴真相大白於天下,也就是說,王長貴要還原成自我了。楊五月意識到這一切之後,她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她明白,王長貴一直是在有計劃地按照自己的目標實現着人生。

王長貴的父母還是善良的,他們對楊五月一直心懷尊重,說自己的兒子找了個高幹女兒,是自己一家的福分等等。他們搶着做飯,買菜,但做出的飯菜,楊五月實在是難以下嚥,完全是農村做法。

家裡一下子增加了兩口人,生活與負擔加重了,王長貴的母親身體不好,三天兩頭要去醫院看病,這一切都成了楊五月的負擔。更讓楊五月忍受不了的是,時間一長,王長貴的父母就把她當外人了,王長貴經常把自己和父母關到小屋裡嘀嘀咕咕,其實他們也沒說什麼,完全是鄉下人的習慣,媳婦是外姓人,有些事是要揹着的。

時間一長,王長貴的父母也不把她當成高幹子女了,關起門來過日子,柴米油鹽的,平凡得很,他們漸漸覺得,楊五月就是個媳婦。媳婦就該幹媳婦的事。飯果然難吃,但他們也不做了,換洗的衣裳自己也不洗了,一切都要等着楊五月回來洗。他們是進城裡享福的,兒子終於在城裡混出了名堂,他們也該享受了。

兩位老人農村做法一點也沒有改變,坐在客廳裡,大口地往地上吐痰,然後用鞋底抹一抹,以爲這樣就乾淨了,上廁所也一律不關門,有聲有色出擠肚子裡的內容。這些還不夠,他們當着王長貴的面,開始指指點點楊五月了,他們用農村人的眼光衡量,要求着楊五月。什麼會不會過日子,孝順不孝順等等。

楊五月身在軍區大院的家中,竟有了生活在靠山屯的感覺。她感到了一種壓抑和無奈。她開始審視自己的婚姻和幸福了,無疑楊五月是不幸的,她的同齡人,那些同學,都在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地奔着生活,然而她自己呢,是在挨着生活,無奈地忍受着。晚熟的楊五月爲自己的人生付出了代價。

王長貴此時已經沒有任何的僞飾了,自從調到軍區以後,在二十一師那種自信便化爲烏有了,一切他都將重新干起,他在二十一師時是名人,然而他在軍區大院,他只能算是一個普通人。就是趕上一般的普通參謀、幹事,他都認爲很費勁,他從夢想回到了現實。現實中,他只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軍官。今天的他似乎看到了未來,擺在他面前的未來又是什麼呢?再幹上幾年,轉業到地方,於是,又得從頭幹起。他沒有多少文化,只是初中畢業,在部隊裡,他的周圍都是從軍校畢業的大學生,從精神上就壓倒了他一頭,他無形中感到了悲哀和深深的自卑。

現在的王長貴已經深刻地看清了自己,有時他也感到知足,自己從靠山屯裡走出來,混到今天,把父母都接出來了,不容易了。這是他向後看的結果,然而向前看呢,他看不到任何希望,只能這樣了。於是,他一天上滿八個小時的班,回到家裡,往牀上一躺,盯着天棚發呆。要麼就在父母面前唉聲嘆氣,靠山屯走出的父母,對兒子的內心世界是瞭解的不那麼深刻,他們心裡早就把王長貴當成軍官,公家人了,這一點足以讓他們挺直腰板過日子。兒子難受,他們都把責任歸結爲楊五月,按照靠山屯的要求,楊五月是個不着調的兒媳婦,長得那麼漂亮幹什麼,那麼愛出風頭幹什麼,還有,在他們眼裡楊五月一點也不孝順,對老人一點也不知冷知熱,還動不動就摔臉子,這在靠山屯是不可想像的。王長貴心裡不痛快,二位老人一致認爲自己的兒子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兒媳婦。高幹家庭出身怎麼了,長得漂亮又怎麼了,完全是中看不中用。於是,兩位老人經常把王長貴叫到自己屋裡問寒問暖,嘀咕一些楊五月的不是。

楊五月對這個家已經心灰意冷了,她經常帶着孩子住到父母那裡去。剛開始,退了休的楊部長並不贊成楊五月這麼做,批評她對老家人沒有愛心。一提起靠山屯,楊五月就落淚,後來,父親就不提了。父親曾抽空去看了看王長貴的父母,來之前,父親揣着感情和禮節,王長貴的父母一走進城市,已經把自己的位置提升了,覺得自己已經和楊部長平起平坐了。雙方老人會悟的結果是,在一上午的時間裡,王長貴的父母一直在說楊五月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事例,捎帶着也批評了楊部長,那意思是說楊部長不應該鼓勵自己的女兒長時間地住在孃家。王長貴的父母把這次謀面,當成了田間地頭親家們在一起拉家常。

楊部長從樓門裡出來,心裡就堵得難受,從那以後,他沒有說過楊五月有沒有感情之類的話了。有一次,他對自己的女兒說:五月,怪爸當初沒有看清人吶。

楊五月聽了父親的話,眼淚刷的一下子就流出來了。父親心裡也不好受,他扭過頭,用衣角擦淚。

楊五月不知爲什麼,一有時間她就在家屬院的涌路上走一走,直到有一次,她又遇見了馬八一,才明白,她這麼走,是希望見到馬八一。她見到馬八一時,神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以前是渾沌未開的,此時,她是成熟和清醒的。

馬八一望着楊五月。馬八一說:五月,最近怎麼樣?

楊五月說:還行。

說完笑一笑。

馬八一說:別騙我了,我知道你過得不好。

這句話,擊中了楊五月的要害,眼淚差點流出來。

馬八一說:當初我就認爲你和王長貴不合適。

楊五月說:都怪那時我太傻。

馬八一說:那次我把王長貴打殘廢就好了。

楊五月說:八一,你別說了,我心裡難受。

接下來,兩人就在轉彎抹角的小路上走一走。兩人之間拉出一個人的距離。

楊五月問:你復員回來就結婚了?

馬八一笑着說:我怕好女人都讓別人搶走嘍,就急着把婚結了。

楊五月問:你的孩子多大了?

馬八一答:我還沒有孩子。

楊五月有些吃驚,睜大眼睛望着馬八一。

馬八一就說:順其自然。

楊五月就不說什麼了,一擡頭走到了馬八一父母的樓下,她知道了八一是回來看父母的。

馬八一說:上樓坐一會兒吧。

她搖搖頭。

馬八一說:那我就上去了,爸媽還等我吃晚飯。

她轉身走去,走了幾步停了一下,回過頭,看見馬八一還站在那裡望着她,她笑一笑說:還記得二十一師麼?

他點點頭。

她說:那時我真傻。

她說完轉過頭去,淚水已經朦朧了她的眼睛。她沒再回頭,快步向前走去。

楊五月決定要離婚,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父母說了,父母沒說同意,也沒說反對。當她把這一決定告訴王長貴時,王長貴不解地望了她半晌,半天才說:我不同意。

她說:不同意我也離,咱們可以上法庭。

王長貴聽了這話,抖了一下。

她說:你覺得咱們這樣有意思麼?

王長貴不說話了,埋下頭去,他在思量,半晌,王長貴擡起頭來說:要離也行,等我轉業之後,戶口留在省城咱們再辦手續。

楊五月提出離婚時,百萬大裁軍剛剛開始,大批的軍官都轉業回到了地方。王長貴知道,不管自己願不願意走,他是一定要走的,如果在這時離婚,他是留不在省城的,他只能被分配回原籍。他說完這條件時,楊五月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王長貴要抓住楊五月最後一刻,再給自己當一回跳板。結果他成功了,他留在了省城。楊五月也轉業了,轉業到一家地方醫院當了一名護士。不久,兩人辦理了離婚手續,她和父母住在一起。

父親離休後,百萬裁軍調整不久,就住進了後勤部的幹休所。馬八一的父親是司令部的人,住進了司令部的幹休所。兩個幹休所一個城南一個城北,從那以後她和馬八一直也沒有見過面。

十一

馬八一的生活也發生了婚變,那時離婚,結婚的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馬八一復員回來就進了公安局,找的也是公安局的同事,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也沒發生什麼大事,總是感到不對勁,日子過得不鹹不淡的。有一天,馬八一說:要不咱們離婚吧。鬧着玩似的,馬八一就把婚離了。

一個人的馬八一經常想起一些往事,往事從他高中畢業之後開始,他爲了楊五月去當兵,這一過程很不成功,轉了一圈他又回來了。回想來往事,馬八一就有一種白雲蒼狗般的感覺。有時,他也會想起楊五月,很快就在他腦子裡逝去了。

在這種過程中,有好心的人給馬八一提過五次親,有的他去見了一面,有的他連見都沒見。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過。他似乎對生活沒了激情,沒了渴望。

有一天,一個同事又找到他說:八一,這回給你介紹一個,她也當過兵,現在也轉業了,條件不錯,你該見一見。

他說:算了吧,見了也白見。

同事說:對方都同意了,時間都定好了,你不去這不是把我裝裡了麼。

他連對方的情況問也沒問,只問了時間和地點他就走了。那是一家溜冰場,小時候,他經常去玩。他走近那家溜冰場時,售票口有個熟悉的身影在望着他。他立在那裡,看見楊五月手拿着兩張粉紅色的票在衝他招手。他僵直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身在何地。楊五月向他走來,微笑着,一瞬間,讓他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天傍晚,空蕩蕩的操場上,楊五月也是這麼微笑着衝着自己。他呼啦一下子想起來了,那天晚上的電影是《冰山上的來客》。不知怎麼,他的雙眼潮溼了,心臟如鼓如雷地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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