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星辰寥寥,不記得走過幾個白天,也忘了歷經幾次黑夜,眼前的景緻路途一直在變換,每一日都不盡相同。唯有朔風一路相隨,從長江以北吹到長江以南,吹白了西北平原,吹黃了八百里秦川,吹皺了咸陽湖一池春水。
昔日風調雨順的絲綢之路第一站,終於迎來了今年第一場雪,只是,這雪下的未免有些孤單。曾經川流不息的世紀大道,如今已是變作無人之境,寬闊的路面上遺留着被落雪遮蓋的車輛,熙熙攘攘,匯成一條沉默地長龍;晶瑩六棱雪瓣自天際紛揚而下,將這座遊蕩着無數陰靈冤魂的空城覆上一層清冷雪白;城市在悲鳴,林立高樓間穿梭着哭嚎聲,聲音穿過水泥混凝土,鑽進一戶戶洞開或緊閉的門窗兀自迴盪着,久久不曾散去。
千百年前,這裡除了黃沙別無他物,第一個踏上這片土地的人賦予它與世長存的漫長生命;千百年後,歷經輝煌與平淡的城市即將湮滅於歲月之際,終於又迎來了新的客人。
一輛灰頭土臉的依維柯小客車出現在視野當中,由遠及近,甩着泥點子疾馳而至,風塵僕僕的客車在茫茫雪地裡撒野,屁股後頭留下兩條深深的車轍。車速不快,輪胎也沒有防滑鏈,車身滿布泥濘,擋泥板邊緣墜着藕斷絲連的污泥綹子,輪轂飛旋,泥綹子好似招展旗幟,迎風四濺。客車穿過死寂街巷,朝着世紀大道緩慢前進,行至入口處,速度驟然減緩,徐徐停了下來。車子停了片刻,前機蓋蒸騰着熱氣,將灑落雪花融爲滴水,蜿蜒流轉。
後車門打開,兩條大小不一的影子飛躥而下,撒着歡兒跑出老遠,緊隨其後下車的姑娘喚了一聲,臉頰凍得通紅,忍不住打了倆噴嚏。
“一諾,把衣服穿上,彆着涼。”研究生吸了吸鼻子,拎着一間大紅色羽絨服蹦下車,披在了姑娘肩頭。
“好冷啊。”一諾沒客氣,哆哆嗦嗦將衣服穿上,搓着手鑽回了車裡。
“別管那倆小畜生,看看前邊路況怎麼樣,搞不好又要走路。”副駕駛門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路茜推開車門指着大道入口方向,道:“還有多遠?”
“不到三十公里。”駕駛位置的小魏攤開地圖瞅了瞅,咧嘴一笑:“快到了。”
“你們別下來了,嗖冷的。”研究生揉了揉耳朵,墊着步子跑向大道入口位置,那邊車龍隱沒在雪層之下,遠處看白花花的刺眼,不好分辨道路中是否可以行車。
“帶着這個。”路茜從車裡撈出一把砍刀拋給他,叮囑道:“小心點兒。”
客車等候在大路中央,研究生一個人提着刀大步走了過去,路上有許多墳起的雪包,有些似乎在隱隱顫動,不仔細看還真不容發現。研究生熟門熟路,走到震顫的雪包跟前一刀剁了下去,刀刃鑽進雪層發出一聲骨骼碎裂聲響,研究生拔出刀,雪亮鋼刃上掛着一串烏黑粘稠,臭氣撲鼻。
小魏把車熄了火,懶洋洋地靠在座位上打瞌睡,車廂裡喊聲震天響,明俊偉四仰八叉躺在最後一排,睡得昏天黑地。
“好傢伙,明哥這一覺睡得夠長。”小魏回頭瞅了眼,嘿嘿笑道:“從臨潼就開始打呼了吧?”
“差不多,中間都沒醒過。”一諾聞言一樂,走過去給他掖了掖毛毯,後者渾然不覺,鼾聲依舊。
“醒着也像睡着,睡着倒像醒着。”路茜幽幽嘆了口氣,眼神中閃過一絲落寞,小魏和一諾臉上的笑容黯淡了幾分,搖搖頭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研究生喘着粗氣跑了回來,看他的表情,估計前邊的路況不太理想。
“不行,得走路了。”研究生捧起一把雪擦淨刀刃上的血污,遺憾道:“堵的厲害,路中間還有點兒動靜,行屍應該不少,沒死絕。”
“唉,沒辦法了,走吧。”小魏早有預料,折起地圖塞回懷裡,回頭喊道:“起牀了嗨!”
後排的睡夢羅漢被驚擾,哼哼唧唧翻過身,沒等幾人反應,隆隆鼾聲再次響起。一諾苦笑不止,和小魏收拾起車廂裡的裝備,不再去管賴牀的明大俠。路茜一陣無語,從座位中間爬進後車廂,幫着兩人將衣服毛毯一應事務塞進揹包,然後走近後排,探手揪住了睡夢羅漢的耳朵。
“起牀!”路茜湊近她耳邊一聲高喝,手裡力道不減,擰着耳垂就給拽了起來。
“誒誒誒…”某人捂着連聲痛叫,掙扎幾下發現掙脫不開,只得坐起身告饒:“醒了醒了,茜茜手下留情,快撕掉了……”
“撕掉得了,留着也是擺設。”路茜又好氣又好笑,故作生氣的嗔罵一句。
“那不能,丟隻眼睛還好說,再丟個耳朵可就破相了。”明俊偉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伸了個舒服的懶腰,呵欠連天的揉了揉左眼,瞟了眼窗外,疑惑道:“怎麼不走了?”
“我還以爲你什麼都不在乎了呢。”路茜氣哼哼的撿起眼罩遞給他,道:“前邊路堵住了,接下來得走路。”
“還有多遠?”明俊偉吹了吹眼罩上的灰土,拉開皮筋套在了臉上。眼罩是一諾給他手工製作的,圓圓的眼罩正面是一隻可愛的hellokitty,粉色背景和貓頭配上明俊偉黝黑的膚色和胡茬,簡直不忍直視。
“大概還有三十公里,不算遠。走過這段兒在換車吧。”路茜瞅着他那滑稽的眼罩噗嗤樂了,伸手給他調整了一下位置,道:“收拾一下,先吃點東西,外邊可冷。”
“這邊也下雪了?”明俊偉擡起袖子擦了擦車窗,望着窗外一片雪白,感慨道:“要不咱別走了,就在這兒尋個地方住下得了。”
“趕緊的,別磨蹭。”路茜翻了翻白眼兒,拽着胳膊給他推下了車,笑罵道:“姜河他們可還等着呢,再消極怠工就取消你的酒水供應。”
“好好好,現在你是老大,聽你的。”明俊偉咧嘴笑了笑,將毛衫領子豎了起來,摸出兜裡皺巴巴的香菸點上,抱着膀子看幾個人忙活。
小魏和研究生清出一片空地,從車裡拖出兩個黑漆漆的紙箱子,見明俊偉頂着雞窩下了車,小魏賊笑道:“幫把手,今天開頓葷。”
“還有肉吃?”明俊偉眼前一亮,頓時來了精神,樂道:“那得喝點兒,暖暖身子。”
“不準喝酒,待會要趕路。”路茜冷不丁出現在三人身後,不由分說搶走了箱子裡的一瓶蘆河王,叮囑道:“你仨誰都不許喝,聽到沒?”
“是是是,不喝不喝…”三個老爺們立馬做出一副鵪鶉相,等路茜返回了車裡,研究生才鬼鬼祟祟從懷裡掏出一支扁酒壺,衝着明俊偉晃了晃,笑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明哥不怕,敞開了喝。”
“好兄弟。”明俊偉喜滋滋的接過酒壺,扭頭瞅了眼客車,見兩女都沒看他們,急忙擰開蓋子嘬了一口。
“啊~~舒服。”明俊偉意猶未盡的咂咂嘴,將酒壺遞給兩人,然後取出了箱子裡的一堆亂七八糟事物,乒乒乓乓組裝了起來。傢伙事兒不大,三兩下就組裝完成,這是他們離開酒泉時,從那個棲身飯店順來的簡易烤爐。
酒泉大雪漫天那陣子除了凍僵大片行屍,還給他們帶來了一個便利,那就是食物。一夥兒人啃了許久又冷又硬的垃圾食物,雪季降臨總算是有了改善伙食的機會。那陣子明俊偉和小魏還在養傷,整天吃那些與石頭無異的東西實在是扛不住,一諾和夏雨憂心兩人傷勢,只好開動腦筋,想辦法給他們搞些有營養的吃食。
但是想歸想,怎麼搞卻成了一大問題,雖然冰雪給她們提供了冷藏食物的便利,可前提也得有食物啊,那會兒倆人身邊除了兩個傷員,就只剩下活蹦亂跳的大黃狗,黃狗跟他們風裡來雨裡去,兩個姑娘也捨不得給它燉了,再說那黃狗瘦骨嶙峋沒二兩肉,除了燉骨頭湯,沒有別的用處。
肉食暫時無法解決,倆姑娘又打起了其他主意,反正城內基本上已經沒有行屍困擾,倆人白天出去找找物資沒什麼威脅。這座城市淪陷的速度顯然更快,城內可用資源倒是可以挖掘,兩個姑娘尋摸了幾日,瓜果蔬菜找到不少,唯獨缺肉。不吃肉沒力氣,傷口復原速度也慢,這可咋整呢?此時,兩個姑娘靈機一動,做了一件潘珞曾經做過的事。
沒錯,超市基本席捲一空,菜場食品店也沒有可回收的吃食,但保健品商店卻一直無人問津啊。倆姑娘一合計,覺得有戲,酒泉好歹也是市,其中肯定不乏一些醫療保健門店,店裡或許沒有大魚大肉,但人蔘蟲草這些玩意兒絕對不缺,再不濟還有腦白金呢。於是,明俊偉和小魏的伙食從某天開始便上升了規格,研究生也跟着沾了光,雖然吃起來味道有些奇怪,但是元氣絕對大大的補充了一把,兩個傷員還算充分吸收營養,可苦了研究生,光鼻血就淌了好幾回。
就這麼亂七八糟大補了一陣子,倆人的傷勢終於日漸好轉,明俊偉雖然還不能幹重活兒,不過精神狀態已經好了許多,起碼清醒的時間總算多過了昏睡。幾人商量了一番,決定等明俊偉身體再恢復些便撤離,當時距離姜河一衆人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星期,按照之前的約定,其實他們不用着急走,只不過城裡一直下着鵝毛大雪,再不動身擔心大雪封路。
既然要跑長途,汽油肯定不能少,邵山留下的卡車跑不了多遠,他們當時返程也缺油。一諾和夏雨搞點吃喝還能行,折騰汽車汽油多少有點吃力,好在傷員情況已經好轉,研究生得以抽出時間去準備跑長途的一應事物。那幾天三人分工明確,夏雨留在飯店照看傷員,一諾外出尋找吃食,研究生則是全城亂轉搜刮汽油。
再後來,某日外出採油的研究生提前回到了飯店,不光帶回幾桶油,還領回來一個路茜、一隻狸花貓、一車雞蛋醃魚大米……
路茜將他們離開時候發生的事情告知了衆人,並且着重傳達了姜河的意思,幾人對此沒有太多異議,雖然不知道姜河具體什麼打算,可既然他這麼說了,那想必有他的道理。對於他們而言,去渤海灣也好,去古城也罷,其實都一樣。
有了路茜帶回物資的助力,衆人返程時間便提前了許多,回想起來,他們在飯店每日烤着火吃雞蛋喝燒酒的時候,姜河他們正在海上搏命,相比之下,留下來確實更加明智一些。
就這樣,二號小分隊安然度過最艱苦的一段時日,相依爲命的幾個人感情迅速升溫,比之從前奔命搏殺不知愜意了多少倍。然而好景不長,路茜迴歸的意外之喜讓幾人淡忘了一件事。唯心些講,他們這夥人似乎真的命運多舛,噩運彷彿盯住了他們,每當情況有所好轉,磨難總是接踵而來。
準備離開的前一晚,飯店裡燈火通明,彷彿明朝大路坦途,此後避災消禍再無憂愁;可第二天一早,夏雨冰涼的身體再次將衆人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事情發生的很突然,沒有任何徵兆,昨夜還鮮活的人兒今天卻香消雲散,冰冷的像一把冰錐,狠狠刺痛着幾人的心臟。
有些事,儘管早已知曉結局,卻並不能抹平悲劇切實發生時剜下的傷痕。
另外,還有一件事,那天之後,重傷未愈的明俊偉開始酗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