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聽見暑假的腳步遠遠走來,學子們的心已不平靜了,歡欣地計劃着這無比美妙無比自由的兩個月。打點行李要回歸故里的,準備打暑假工改善生活的,計劃盡興遊玩增長見識的……一時間,學校裡到處充滿着一種忙亂的,讓人安靜不了的熱烈氣氛,反而將考試的緊張氣氛沖淡了些。
楊亮並不急着安排自己的計劃,他急的是倚秋如何打算。倚秋似乎對暑假的到來談不上任何欣喜和期待,她依然安靜地過着自己的生活,在原來的軌道上按原來的速度運行着。但楊亮發現,離假期越近倚秋好像越沉默言。雖然他已習慣了倚秋的時冷時熱,然而這跟她平日的冷漠不一樣,總像帶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鬱。
眼看着同學們爲暑假歡欣鼓舞地安排着,她何嘗不想跟他們一樣。她曾經也是那樣期等暑假。暑假了,她可以在自己優雅的房間裡盡情揮毫,然後爸會和她一同欣賞;暑假了,爸會盡量抽時間帶她到外面的世界去,帶着她的相機,留下她心愛的一幕幕;暑假了,媽會開心一些,說家裡熱鬧多了,和爸的關係也變得和諧些……然而,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她甚至是那麼害怕回家,那個家裡有一個迷上麻將的媽和一個她無法面對的爸。
就在倚秋高三那年,偉航對素婷打麻將直打到不理家務,深夜不歸終於忍無可忍,和素婷狠狠吵了一架,問她是不是不要這個家了。素婷吼了回去:“是誰先不要這個家的?虧你說得出口,可恥。”每一次爲她麻將的事吵,她總忘不了提起李妙嬋的事刺疼他。
偉航氣得發抖:“你說夠了沒有。這麼說來,你打麻將是在故意報復我了!”這句話他憋了很久,今天干脆抖出來。
沒想到素婷毫不否認,乾乾脆脆地揚起頭:“沒錯,我是在報復,怎樣?爲了報復你,我專門學了我最討厭、最蔑視的麻將。不過,我現在已經迷上麻將了,你滿意了吧,哈哈……”素婷笑得有些恐懼。
“你……瘋子!”偉航捏緊了拳頭,最後狠狠地捶了自己腦袋一拳,轉身出去,重重地摔上門。
“是啊,瘋子。”偉航一走,素婷便猛地住了瘋狂的笑聲,喃喃自語着,忽然又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把桌子上的麻將狠狠一掃,麻將噼哩啪啦撒得滿屋子都是。她何嘗真正喜歡過麻將,爲了報復偉航,她跟王太太學會了搓麻將。因爲除了這樣,她不知道該怎樣消遣掉大塊大塊無聊的時光,可以讓她不回家,可以讓偉航也嚐嚐痛苦的感覺。然而。加人吆三喝四打架得興高采烈時,她卻常常無精打采,甚至突然感到厭惡,覺得這樣坐着吆喝上一天,幾張人民幣在幾個衣兜裡輪流轉着實在無聊透頂。可又迷迷糊糊地坐在那兒跟着堆堆疊疊。就這樣,讓那無情的男人在家裡等着吧。
偉航知道是自己對不住素婷,他也充滿自責和心疼。一再忍讓着,希望自己能慢慢彌補,讓素婷原諒自己。萬萬沒想到素婷居然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報復他,折磨他。他們倆的方向如今已是東西各一方,完全相背了。兩人之間的裂縫正在無可挽回地越拉越大了。他在外面毫無目的地兜了一圈又一圈,迷迷茫茫的。還回家嗎?這樣問着自己,雙腳還是不由自主地亂走。
倚秋對爸媽的爭吵已抱冷漠的態度。她覺得媽很可憐,竟會迷上這樣的報復遊戲。她這樣刻意報復後,不但沒有快樂起來,反而更加痛苦。爸也很悲哀。倚秋能看出爸其實還是疼愛媽的,他處處容忍、討好,單單是贖罪麼。可又跟李妙嬋暖昧不清的,這算什麼態度。現在,對這個家庭恢復歡笑她不抱任何希望。在高三那個緊張階段,爸媽的吵架雖然讓她心情灰灰的,但卻奇異地激發着她。她拼命地把精力投在學習上,這是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家的唯一辦法。在別人認爲的所謂黑色高三那段時間,在倚秋這裡卻是充滿幻想的。她想象着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在那裡,自己將可以暫時忘卻家裡的一切,無拘無束地做她所喜歡的事。她幾乎把上大學當成自己新生的一個最好的機會。
在大學裡,倚秋的確是無拘無束的,並淋漓盡致地表現着自己。但令她沒想到的是心裡那抹灰色並不是輕易能逃離的。她終於意識到,無論走多遠,那種迷茫和憂鬱還是緊緊相隨,因爲它們已印在心裡,而不是單純在家裡。雖然,在大學裡是淡化了一些,但僅此而已。
如今,已快到大二暑假了,倚秋打算依然留在學校。學校附近有個小有名氣的畫家。倚秋很欣賞他的畫風,聽說最近在收徒弟。倚秋決定去師。雖然聽說那畫家收徒甚爲苟刻,要求挺高,但倚秋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
倚秋本來就有基礎,加上自身又興趣極大,幾年來一直練筆,水平確是不錯的。一試之下,老師甚是滿意,當下就答應收他爲徒。這個暑假輔導一個月。倚秋興奮異常,暑假裡,宿舍清靜得很,自己可以好好學些東西了,又樂得逍遙自在。於是,倚秋安下心來,看着同學們一個個搬箱揹包的地離開,不免也有些感慨,但她很快趕走了那念頭。
誰知剛學了兩天,管內宿的老師突然通知,學校在暑假將全面維修宿舍門窗,並加焊鐵欄杆,還未回家的學生在三天之內一律搬走。到時,內宿老師將回宿舍檢查、上鎖。
倚秋一下子慌了,搬出宿舍,她將到哪兒去住呢。對這個城市,她無比陌生,沒有什麼親戚,同學們都走了,她一向少跟他們接觸,也從未留過別人的地址。去外面租房子嗎?倚秋哪曾獨自做過這樣的事,連門路也沒有。何況,一個學期下來,再加上學習班的輔導費和書畫用品。雖然偉航寄給她的生活費一向不少,此時也所剩不多。現在回家,她又實在是不甘心倚秋獨自在操場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甚至第一次厚着臉皮去請未走的師兄師姐想辦法,可他們也只有對她無奈地聳聳肩膀。倚秋第一次體驗到無處可去的淒涼。她無精打采地走回宿舍,邊走甚至邊想象着或許自己將流浪街頭,或許在校園樹蔭下蹲着過夜,竟覺得挺浪漫的。最後又不禁苦笑起來,自己是神經錯亂了吧。
沒想到宿舍門口有個人在等着她,是楊亮。倚秋忍不住有些驚喜:“楊師兄,你也沒回家?”
“我回過了,又來了。”楊亮跟着倚秋進了宿舍,坐下來說。楊亮的家離學校並不是很遠,就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
“又來了?”倚秋驚奇起來,“又來幹嘛?學校有事嗎?”
“你又想像上個暑假那樣?只回去幾天?爸媽能同意麼?”楊亮沒有直接回答倚秋的問題,而是奇怪地反問道。
大一那年,倚秋住在學校,整日到處遊逛,或揹着畫架去寫生,或戴着攝影機出去尋找鏡頭,還報了一個業餘舞蹈班,倒也過得悠哉閒哉。直到暑假將要過去,她才懶懶地回家住了幾天。那時,楊亮在學校還有事要做,也在學校住了一小段時間,見倚秋居然也這樣守得住寂寞很是疑惑,又不好多問。今年,見倚秋又這樣,不禁懷疑她的家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沒事,我想在這學畫。”倚秋掩飾着,輕鬆地說。
“還學畫呢?我看過兩天還得捲鋪蓋回家,學校就要封鎖宿舍了。”楊亮故意逗着倚秋,“你不會不知道吧。”
倚秋卻無心與他說笑,低着頭只顧皺眉,對呀,到底該怎麼辦?
楊亮見倚秋真在發愁,有些不忍,便乾脆地說:“好了,我來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你的住房問題我幫你解決。這時你怎麼想讓別人幫忙而沒想到我,我還真有點失望。”
“真的?”倚秋頓時欣喜地叫起來,湊近楊亮,“你不是故意逗我高興的吧。”這時,她倒不像平時那樣客氣了,恨不得楊亮現在就把那個地方指給她。
楊亮笑了:“我幫你忙時,還從未見你這麼高興過呢。看來,這次我真幫對了。”說着,向倚秋亮出一把鑰匙。倚秋不好意思起來,但她的眼睛在笑,顯得很興奮。
原來,楊亮見倚秋遲遲沒有回去,就知道她又想留下來了。他乾脆先回了家,跟媽打個招呼,說要回學校,找個暑假工打打。桂鳳說:“暑假我這裡又要忙了,雖然有瑞珊,人手還是緊的,你在家裡幫忙就得了。”
楊亮附在媽的耳邊:“不行,我除了打工還有別的事,那才重要。”
“臭小子,該不是戀愛了吧。除了這個,有什麼有這麼大的吸引力。”桂鳳笑着說,感覺到孩子確實大了。
楊亮不置可否,只是笑嘻嘻的。
“這是音樂老師的房間鑰匙,她一向只在那兒辦公,陳設簡陋點,你可得將就了。在南二幢三樓,我住在二樓,班主任的辦公房間,有事情找我。”
楊亮的穩重勤懇覺得教師們的讚賞,不少教師和他關係很是不錯,幾乎把他當弟弟看待。阿鋒曾取笑楊亮會織關係網,織得又大又結實,把上至老師下至師弟師妹各個階層都網住了。楊亮只是笑笑:“別把我說得那麼高明,只是我容易相處罷了。”其實,阿鋒也不得不佩服楊亮的胸襟開闊和熱情待人。
倚秋也顧不得細想楊亮爲什麼也住校,也完全沒了平日的客套,接過鑰匙說現在就要搬過去。
見倚秋這麼高興,楊亮也喜滋滋的:“好吧,你收拾一下。重的東西我幫你搬過去。”說着幫倚秋捆鋪蓋。
除了畫具多點,倚秋的行李並不複雜,兩個人走了兩趟就輕輕鬆地搬完了。
楊亮幫倚秋簡單地架好小牀。倚秋把房間精心地收拾了一下,雖然只住上短短一個月,她也要擺好她精緻的小花瓶,掛上最喜歡的油畫,放好她一直癡迷的那本《紅樓夢》……楊亮搖搖頭笑着:“浪漫就算在多艱苦的環境下還是會想辦法滋生。”倚秋興致勃勃,這個小房間乾淨、明亮,這一個月將完全屬於自己,她覺得珍貴至極。
倚秋每天出去學畫,楊亮則到學校附近工廠打暑假工。他下班的時間和倚秋放學的時間差不多。有時,兩人幾乎同時進校門,便邊閒聊着邊一起回宿舍;有時,楊亮早一點回來,會先打好飯等倚秋回來;如果倚秋先放學,也學會了,順路把兩份快餐提上來。這已變得很自然,倚秋再沒有因這個問題和楊亮客氣過。兩人把飯端到其中一人的房間,擺好小桌子,慢慢地邊吃邊聊。夏日的炎熱逐漸散去,風變得輕柔恬意,陽欲墜不墜的變成了好看的枯黃色。一整天的疲倦化作軟軟的輕鬆,難得的閒暇讓人覺得生活中的一切變得簡單,人的心情也沒有了任何牽絆。吃完飯,淋過一個澡,洗去一天的汗垢,身體舒暢得輕飄飄的。這時,楊亮便會搬出茶具,煮一壺開水,慢慢騰騰地沏着功夫茶。倚秋則擺上筆墨紙硯,開始蘊釀山山水水。待到茶滿室時,她的靈感也從筆尖流瀉而出。楊亮在旁邊靜靜地欣賞着。有時,倚秋也收起筆墨坐下來,細細品着楊亮的功夫茶,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或者乾脆靜坐着,讓小提琴優美的旋律在房間裡繚繞。兩個人都覺得極其自在,不知不覺一晚上的時光便悄然而逝。
這種日子如行雲流水,安寧而和諧。倚秋的心情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安然,她的笑容不知不覺多了起來,言語之間也多了不少歡快的調子,只是她自己還未察覺到,只感到這樣的日子挺舒服的。楊亮去察覺到了,他在心中暗喜,真希望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個月而已。他想,他有信心讓倚秋一直過得這麼安寧、愉悅的,只要倚秋願意。說不清原因,見倚秋快樂,他便無端地感到快樂,他真想盡想爲倚秋帶去快樂。
這天,楊亮下班後,便發現新大陸一般,對倚秋說:“今晚帶你去一個地方,你一定喜歡。”他故意賣着關子。
倚秋也來了興致:“好啊,吃完飯就一起去走走。”
“那個地方雖然不算太遠也不是很近,希望你不要再散步去,”楊亮開着玩笑,“這一次我帶你吧,請你給個面子。”
倚秋忍不住笑了:“我這個生活的低能還得你這個高能兒才帶得動呢。”
當到達目的地時,倚秋的胸襟不禁爲之一開,想不到這城市還有如此清爽的地方。夏夜的風帶着水氣的清涼遠遠拂來,讓人爲之一神清氣爽。腳一踩上軟綿綿的沙灘,倚秋就忍不住甩下鞋子,赤着腳深深淺淺地在沙灘上走,細沙在腳趾縫中流瀉,有種難言的美妙感覺。江的這邊是一大片沙灘,沒有什麼人工的痕跡。月光傾瀉下來,滿地白沙如同碎銀,洋溢着一種詩詞裡纔有的古典浪漫。對岸卻是燈火輝煌,沿江一排路燈猶如一串燦爛的寶石,映在江裡,被水一浸潤,又變成圓潤的珍珠。因爲隔着江,對岸燈紅酒綠的世界似乎也安靜得很,霓虹也變得優雅了。楊亮不用問,看倚秋陶醉的表情,就知道她對這裡着迷了,自覺得意起來。
兩人在軟厚的沙灘上坐下來,江面被夏夜的風擁起細浪,呢呢喃喃的,彷彿在低訴着什麼,四周反而顯得更安靜了。倚秋任夏風拂着飄散的長髮,望着遠處出神。楊亮開口了:“倚秋,你很喜歡小提琴,特別是《梁祝》的協奏曲。我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在聽,好像還沒聽夠。”
倚秋笑了:“不止你認識我這麼久,我聽了快十年了,不僅沒聽煩,反而更着迷了。我覺得小提琴是最有感情的樂器,總像在傾訴着什麼。特別是《梁祝》,如泣如訴,每次聽來都令人銷魂。”說罷,又愣愣地出神,似乎身邊又響《梁祝》那令人斷腸的旋律。
“不僅是《梁祝》,我看你對那本《紅樓夢》也是看了又看,總擺在最顯眼的地方。這兩樣東西是特別的人送的吧。”楊亮故意挑起話頭。
“也不是單單因爲這樣,我本身就對這兩樣東西情有獨鍾,所以我爸送給我。”倚秋搖搖頭。
“是因爲《梁祝》和《紅樓夢》都講述了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楊亮小心地試探着,怕倚秋又避而不談。以往,他一觸及感情的問題,倚秋就敏感地關心靈窗戶,變成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倚秋。
也許是環境的關係,也許是倚秋正沉浸其中,楊亮沒想倚秋竟點點頭:“沒錯,美麗而深刻的愛情,美麗得讓人心痛。他們的愛情刻骨銘心,不帶一絲雜質。”倚秋的聲音悠悠的,有些傷感。說罷,就只管發呆。
“可你不覺得他們的故事美是美,終究太悲劇性了嗎?”楊亮不同意,“梁山伯和祝英臺雙雙殉情,人們爲了安慰自己,讓他們變成蝴蝶。林黛玉憂鬱而死,賈寶玉又出了家。他們都還年青,還未能真正結合在一起,未免可惜。”
倚秋連連搖頭:“就是因爲這樣才讓人癡迷,這樣的結局是最好不過的,美得令人驚豔。就像牡丹,在最美的時候飄落,不僅不可惜,還是最好的選擇,永遠把最美的時刻留住了。要是在枝頭一點點凋零、枯萎、黃皺,那才令人喪氣。”倚秋想,如果梁山伯和祝英臺,賈寶玉和林黛玉也像世俗人那樣,結成夫妻,過起柴米油鹽醬醋的生活,甚至來點摩擦,吵吵嘴,那才真正悲哀到極點。他們是幸運了,擁有一份完美的愛情。
楊亮見倚秋又走神了,說:“我不這樣認爲,像他們那樣,有着深厚的感情不在一起多可惜。你不覺得牽手的白髮老人也很美妙嗎?”
倚秋搖頭笑了:“他們的靈魂早已結合了。我不喜歡白髮的皺紋。何況,白髮老人只在牽手那一刻動人。然而,那過程是不美甚至是庸俗的。”
“我發現你太悲觀了一點。”楊亮看着倚秋認真地說。
倚秋不說話了,捧起一把沙子,讓細沙從指縫慢慢流淌而下。接下來,兩人沒有再說話,一直沉默地坐着,一直到夜風漸漸有些涼意。
回來的路上,倚秋突然煩惱起來,她覺得自己今晚說得太多了,自己這是怎麼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向別這樣坦露過心聲了。我幹嘛對他說這些呢,自己一向是隱藏習慣的。她暗自對自己生起氣來,以至於到了宿舍也沒有跟楊亮打聲招呼,跳下車就獨自上樓了,彷彿這一切都楊亮的錯。楊亮覺得倚秋的心靈真像蝸牛的觸角,好不容易伸出來,他剛微微一碰,又聲速地縮回去了。
接下來幾夜,在楊亮的一再勸說下,倚秋還是和楊亮到江邊去了,那個地方對倚秋的吸引力的確也太大了。她想,要是能整夜坐在那裡,也絲毫不會覺得厭倦。但倚秋卻不肯再和楊亮說什麼了,兩個人只是默坐或慢慢地散步。可楊亮已極爲快樂,他也欣賞起江邊的美景,併爲之陶醉。心裡卻忍不住暗暗發笑,自己這個大老粗,在什麼時候起也有了一點浪漫情趣。這大概是倚秋的影響吧。
日子依然是平靜的,洋溢着淡淡的滿足和愉悅。這些日子,空氣裡似乎一直飄散着若有若無的茉莉花香,她沉浸其中。
然而,這種平靜的生活並沒有如他們所願一直過下去。這天,倚秋和楊亮一進校門,守門的老伯就對倚秋說:“剛纔有人找你,說是你爸,讓你明天等他。”——因爲楊亮的關係,倚秋和守門的老伯很熟悉。偉航今天來時,幸虧地向他打聽到倚秋教師宿舍樓——倚秋一聽,臉色一下子變了,低低應了一聲,就獨自勿勿走了。
楊亮覺得很奇怪,聽說爸來了,倚秋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反反而顯得驚訝而懊惱,但倚秋心情不是很好,也不好多門。
這一晚,倚秋接過楊亮端來的飯,獨自上樓去吃了。吃完飯後,便關上房子不再露面。楊亮幾次上樓來,在倚秋門口徘徊,舉起手想敲門,又猶豫地放下來。想想還是不要去碰釘子的好,倚秋這時不喜歡人打擾。
倚秋這時確實不想被打擾,她坐在沙發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頭腦裡亂紛紛的,爸居然來了,他要跟我說什麼呢?
偉航在旅館裡也翻來覆去的,不能再這樣下去,難不成倚秋這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嗎?想到這,他心裡巨痛如裂。無論如何,要跟她說清楚。偉航一直在等暑假,沒想到,這個暑假倚秋也不回家,性子固執如此。偉航心急如焚,向公司爭取了出差的機會,勿勿辦完了事情,便趕到這座城市來了。此時,他反覆琢磨着明天見了面該怎樣跟倚秋說,卻始終理不出頭緒,直到半夜才疲倦地沉沉睡去。
偉航很早就來學校找倚秋了。倚秋只低低叫了聲爸就不再出聲了。偉航攔了輛的土,把倚秋帶到一個安靜優雅的咖啡廳。
倚秋慢慢地攪動咖啡,讓咖啡稍帶苦味的濃香緩緩溢出來,纏繞着輕柔的鋼琴曲。一時,父女倆都無話。倚秋是抿着嘴脣不說,偉航是皺着眉不知怎麼說。
“倚秋,回家吧,都放假了。”偉航終於擡起頭,說出最想說的一句。
“我報名學畫,要一個月呢。”倚秋儘量掩飾自己的傷感,冷冷地說。
“學畫的事再說吧,你回家也可以畫。”偉航幾乎有些懇求。
倚秋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倚秋,你究竟要怎樣才能原諒爸?”偉航終於急了,“都這麼久了,難道我們父女要一直陌生下去?你有什麼不滿的可以說呀。”
倚秋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擡起頭。爸今天既然挑明瞭說,自己也乾脆向他說明了吧。呼了口氣,直視着偉航:“爸,你既然愛着李妙嬋,爲什麼又瞞着媽瞞着我,表面上維持着這個家,不幹乾脆脆地和媽分開算了。這樣不明不白的算什麼呢?這是欺騙!”倚秋激動起來,帶着哭腔。
偉航驚呆了,想不到倚秋會這樣想,又如此直截了當地指出來。他暗歎着氣,倚秋啊,你畢竟還是個孩子,說得這麼簡單。他按住倚秋的手,讓她安靜下來:“我不是故意欺騙你們,也不是虛僞地維持這個家,我是真想要這個家。你誤會了,我,我其實並不愛李妙嬋。”最後這一句話在女兒面前說出來,偉航還顯得有些不自然。
“不愛她?不愛竟能走到一起!我還真佩服你們。”倚秋驚訝極了,她實在是無法理解爸這種奇異的感情,忍不住譏諷起來。
ωwш¤ тt kan¤ C 〇
倚秋語氣中的輕蔑深深刺痛了偉航,她的語調和神情跟當年的素婷簡直如出一轍。這話從一向對他敬愛有加的女兒口中說更令他說不出的難受。他眉角眼梢帶着痛苦,面有愧色,說:“倚秋,你別這樣,聽我說。”他喝了一大口咖啡,下定了決心似的,“我承認,這件事是我糊塗,可你也知道,我和你媽一向說不來,也許是因爲個人的生活圈子不同了,這也是我害的。讓你媽悶在家裡。她年輕時完全不是現在這樣子,她就像現在的你。”說到這,偉航深情地看着倚秋,“聰明、好強、多才多藝,我們是那樣深深地相知着,相愛着。可後來,完全不一樣了,我和你媽之間越來越少共同意見,甚至很難說得上話,她不再是原來的那個素婷了。我們開始吵架,這你是知道的。我很苦悶,很多事你媽不理解,也不聽我說。那時,李妙嬋主動勸我,還爲你媽說話。她總是耐心地聽我訴苦,體貼周到地替我想到一切。我得承認,那時,我總是很自私,將她當一個發泄不滿的人,也沒多想,更沒想到李妙嬋是認真的,事情會發展到那個樣子……”偉航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段,似乎很累了,灌了幾口咖啡,再也說不下去了,但把這一切說出來彷彿輕鬆了不少。
倚秋沉默了,這是爸第一次如此真實地向她坦露心聲,傾訴他的苦惱和脆弱。她感到爸瀟灑的男子漢表面下竟透着這許多憔悴,心也痠疼起來。她忽然有些可憐起爸來。
“爲什麼把所有的問題都推到媽的身上?”倚秋痛楚而又有些不滿地看着偉航,她覺得爸太爲難自己辨論了。
偉航也不得不承認,爲了讓倚秋原諒,他過於爲自己找藉口了:“當然,這些事情中我也有很大的責任。但當初讓你媽選擇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子,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的。倚秋,雖然你已經長大了,但你經歷的畢竟還不多,也許會明白的。”偉航顯得無奈。
倚秋不說話了,又低頭攪動起咖啡。
“倚秋,回家吧。你媽現在整天打麻將,我怎麼勸也沒用。她真的完全變了。”偉航再一次急切地說。
倚秋看着偉航,心裡說,媽變成今天這樣,也是因爲你。要不是那李妙嬋,她還至於鬧到這種地步。
偉航似乎看穿了倚秋的心事:“那件事是爸錯了。但你媽這樣子不完全是因爲李妙嬋,我們之間的裂縫早已很難彌補。其實不然,李妙嬋是這件事情的導火線,你懂吧。”
倚秋心裡頓時涌起無端的悲哀,到底是誰的錯,也許都沒有錯,也許都錯了。這種事情無法尋根問底。就算尋根問底了又如何。
終於可以跟爸面對面地談話了,倚秋感覺輕鬆多了,而又多了些說不清道貌岸然不明的無奈和愁緒。像爸這樣的人,她一生最爲信任的人居然也會“一時糊塗”,逃不出庸俗的圈子。而像感情這樣的事竟也可以一時糊塗。
“倚秋,我下午的車,我們一起回去吧。”見氣氛放鬆下來,偉航又說。
“我得跟老師說一聲,你先回去,我過兩天再回去。”不知爲什麼,倚秋還是狠了狠心,拒絕了爸的要求。
偉航知道倚秋還沒有完全完全原諒自己,暗暗嘆了口氣。但倚秋肯回去,他已經很是欣喜了,便點了點頭。
今天,楊亮見倚秋神情怪異地出去,有些不放心,提前跟工廠請了假,回到學校等倚秋。見倚秋回來時,還是有些憂鬱,便關心地追問。倚秋什麼也不說,回到宿舍又無語獨坐,楊亮暗自着急,表面上又不能問得太緊。他知道,倚秋要是不肯說,怎麼急都沒用。可楊亮終於還是憋不住了,又打聽起來。倚秋看了看他,完全沒有了前兩天在一起時的親切,又恢復了她的漠然,毫無感**彩地說:“過兩天我就回家了。”
“可你的畫才學了十多天。”楊亮驚愕莫名,語氣和眼光裡全是問號。
倚秋再沒有作任何解解釋,開始收拾東西。
在他的堅持下,楊亮總算可以送倚秋去車站。眼看着倚秋上了車遠去,楊亮有種茫然的失落感,上大學以來最美好的日子就這麼短暫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