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這一年，倚秋果然如她自己像楊亮承諾的那樣，情緒穩定了不少。自從上次車站事件過後，她好像和楊亮終於真正心靈相通了，心裡的憂慮消除了大半，她開始沒有思想負擔地享受愛情所帶來的快樂。雖然以前那種莫名的憂鬱和煩躁未能完全消除，但歡樂甜蜜的比例是越來越大了。
她焦急而甜美地等待着每次與楊亮見面的機會。一旦和楊亮見面便不知不覺地卸下平日習慣的冷淡，禁不住地變得健談、活潑起來。只有這時，她對這個世界纔是完全放開心胸的，飛行員於她的那種奇異的魅力也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楊亮一次次地驚奇她的內涵和思想，默默地聽着，感受着，有時竟至於出了神。倚秋以爲他聽煩了，爲自己的熱情過度而懊惱，問：“我說得太多了吧。”說罷，生起自己的氣來。楊亮就微笑着搖搖頭：“不可思議，倚秋，我又發現了另一個你。你知道嗎？在你身上有好多面，就像鑽石，每一面都閃爍着迷人的光芒。”說罷，也不禁驚訝自己能順口說出這麼酸溜溜、文縐縐的比喻來。也有的時候，倚秋快樂地倚在楊亮身邊，熱烈地談着，可說着說着突然停住了，想起了什麼事似的，皺起眉頭，無緣無故地嘆起氣來，又回到她孤寂的個人世界裡去了。這個時候，是楊亮最憂的，因爲他每每費盡心機也很難把倚秋從不愉快中拉出來，也無法抑制倚秋毫無徵兆的劇烈咳嗽。楊亮多次想帶倚秋去看醫生。可倚秋總執拗地不肯。理由是，她平日根本就不會咳嗽。
有時，楊亮也小心翼翼地再次提出帶倚秋回家的要求。經過了這麼多事，這麼長時間，倚秋已明瞭楊亮的心意，不再那麼強烈地反對，可還是沒有同意下來。她總是輕輕地搖搖頭：“我不喜歡那樣，我爲什麼非得跑到你們家去讓人評頭論，好像我是商品，好像我們之間在一起就是爲了達成某種契約，多令人不舒服。”她想起《紅樓夢》和《梁祝》那至純至美的愛情，不禁黯然傷神，現實中，竟把這種事看得這麼膚淺和無謂。
“你誤會了。”楊亮耐心地勸慰着，“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我真想讓你看看我成長的地方。我喜愛那些地方，在那裡感到舒服，所以，想讓你也分享我的快樂。還有，我的家人，他們在我心目中是有重要地位的，他們愛我，我想跟你分享他們的愛。這種感覺，很像小時候擁有好的玩具，好的食物時，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讓最親愛的人也看一看，嘗一嘗。”
倚秋點點頭：“我明白，可我真的還不習慣。”
楊亮也不勉強，輕輕擁住倚秋，相信有一天她會習慣的，跟他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他們不是已經爲彼此養成和改掉了那麼多習慣了嗎？想到這，他不禁由地笑了。
不過，楊亮那句“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倒真的吸引了倚秋。楊亮不止一次向她描述過自己的單身宿舍裡爲她所準備的一切，她的心裡暖暖的，想象着楊亮住在那宿舍裡的情形。那裡的東西，從呼吸的空氣到坐臥的桌椅再到日用的杯子，一切一切都充滿了楊亮的氣息。在她的感覺裡，應該是多麼親切。然而，楊亮總是樂觀地她描述，以後兩個人將共同生活在那兒。這讓她有些粹不及防，覺得楊亮未免想遠了一些，一次次地拒絕楊亮誠懇的邀請。
一個週末，楊亮趕到學校，找到倚秋，興奮地告訴她，自己這次回家又搬來一批藤蘿，室內和陽臺的綠化工作已大功告成，並且爲倚秋搬來了CD，有些《紅樓夢》和《梁祝》的音樂碟片正等着他。“倚秋，別固執了，我佈置這個小天地已經一年多了，今天我難得放假。”楊亮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倚秋，“你都上大四了，真的要我等你畢業再帶你去？”
倚秋只是那麼愣了一瞬，雙腳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楊亮走了。
踏入房間那一刻，欣喜就在倚秋心裡流溢而出。房間不大，但有她最喜歡的明淨感，角落和桌子上巧妙地點綴着室內盆栽，似乎一種綠盈盈的活潑潑的生命在律動着。牆壁很乾淨，只高高懸着倚秋送給楊亮的那幅“藍牡丹”。
“小姐，請這邊來。”楊高見倚秋無聲地在房間裡慢慢轉着，輕輕撫着翠綠的葉子，眼睛發亮，就知道自己成功了，他調皮地向倚秋鞠了個躬，向陽臺做着手勢。
倚秋也調皮地回了個屈膝禮，有些不捨地走出房間，走向陽臺。
剛打開陽臺的小門，綠意便撲面而來，倚秋整個臉上都煥發出了光彩，她情不自禁地微閉上眼睛，貪婪地呼吸着茉莉花的清香。她在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每一根細藤上都看出了楊亮的良苦用心，深深陶醉其中。
“倚秋，你聽着音樂吧。今天，讓我露一手，算是慶祝你第一次來到這兒。”楊亮挽着袖子，指指廚房。他早就到市場買了不少菜，專門等着倚秋了。說罷，讓倚秋在留在小客廳裡，自己繫上圍裙，象模象樣地忙開了。
倚秋暢意地躺在沙發上，讓音樂在周圍緩緩流淌，看着那些翠綠的盆栽。頓時覺得身體都有些飄然起來，彷彿進人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這個境界遠離塵世，無拘無束。
一曲終了的間隔時間，倚秋已經聽見廚房裡菜下鍋的嘩啦聲。倚秋這纔想起楊亮就在廚房裡，突然很想看看楊亮掌勺的樣子。她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想嚇嚇楊亮。然而，到了廚房門口，她猛地站住了，驚訝不已。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看到了爸的身影：高大的身材，繫着轉裙，靈活地揮動着鏟子，沉穩的氣質中又透出一股令人信賴的親切感。楊亮回過頭，見倚秋愣站在那兒，笑了：“監督我啊？別的我不敢吹，在這方面我可還算一把好手，不會虧待你的胃口，走，走，走。”他擦擦手，推着倚秋，“這一次出去好好休息，我全包了。下一次來，我可要你跟我一樣成爲這兒的主人了。”
倚秋忽然有種衝動，想對楊亮說：“讓我幫你打下手，洗洗菜，遞遞碗碟吧。”就像在家裡，她和偉航兩父女那樣，和諧地合作，把廚房裡的工作變得愉快。但她張了張嘴，還是沒說，順從地走出來，繼續聽音樂。然而，她的心卻再平靜不下來。
吃完飯後，楊亮搬了個袖珍型的小茶几和茶具到小陽臺上，又添了兩張小巧的竹靠椅，開始沏功夫茶。倚秋不禁又想起暑假在學校的那些平和的日子，兩人坐在綠影中，慢慢地品着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楊亮心滿意足地看着倚秋，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他想象中最簡單而爲之追求不倦的生活，不知倚秋能否就這樣陪着他走下去。他笑着對倚秋說：“瞧，這就是近朱者赤的最好例子，我這個不懂風情的人都懂起浪漫來了，這都是拜你所賜。還有，你不知道，我現在對小提琴和什麼油畫、國畫，水彩畫之類的竟也有了感覺。以前，我完全像農村的老大媽，覺得花花綠綠的，熱鬧漂亮的就成。”說罷，做了個逗人的鬼臉。
倚秋忍不住笑起來，扯了扯楊亮的耳朵，“就會編者按鬼話，我發現你也會甜言蜜語地哄人呢。”
倚秋難得的嬌嗔令楊亮忍不住心神搖盪起來，他定定地看住她：“倚秋，我們要一直生活下去，你說是多快樂的。”
“一直這樣？”倚秋突然收斂了笑容，低下頭喃喃自語着，然後就不說話了，她一向對永遠之類的東西抱着深深的懷疑。一直是多久？到她和楊亮都老了嗎？感情也會老吧？想到這，一片陰影又蒙上倚秋的心。楊亮見倚秋沉默着皺眉，知道她又想起什麼悲切的念頭了，忙轉移了話題，站起來指着盛開的茉莉：“你看，這茉莉早上剛開的，鮮得很，我聽說茉莉花泡茶，濃香四溢。”
倚秋果然好奇興奮：“是嗎？”她凝視着潔白玲瓏的茉莉花，有些不捨，又受不了它的誘惑，小心地摘下幾朵，放進茶葉裡。泡出來的茶果然令人心曠神怡。
從此，楊亮的這套宿舍就對倚秋有了無形的吸引力。常常是楊亮抽時間到學校帶倚秋過來，或乾脆是倚秋自己來。兩人在這吃上一頓楊亮主廚倚秋當助手做出來的飯，喝上一杯咖啡或泡上一杯茶，評論着楊亮種的盆栽和倚秋的字畫。有時，週末時楊亮要加班，倚秋便獨自一個人整日地呆在這兒，靜靜地畫畫、聽音樂，等待着楊亮下班那一瞬的驚喜。她找到了比學生會辦公室更令她着迷的所在。她自己也沒想到還沒有多長時間，她便從心裡接納了這個地方，在這兒她感到無拘無束，有種莫名的踏實感。
倚秋終於臨近畢業了。楊亮這一年來由於和倚秋感情穩定而美好的心情起了漣漪，半憂半喜的。喜的是，倚秋踏出校門，他將有資格真正和她在一起，憂的是倚秋的工作還未確定，對於自己在哪能裡工作，倚秋也仍搖擺不定。以前，楊亮雖然也想過此類問題，但總是自信地確定倚秋會爲自己留在這座城市，不會有太大的爲難。因爲，他正是在這座城市裡等着倚秋的。
在倚秋大四第二學期開始時，偉航就不知不覺地爲她考慮了。他並不是那種想要爲兒女們安排好一切，強迫子女走自己爲之計劃的道路的父母。在倚秋、倚衝的教育問題上，他更一向是開明的，儘量給予他們自由。然而，這一次，他從內心深處希望倚秋能重新回到身邊來。家裡實在太寂寞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如今也寂寞得可怕。他甚至希望倚秋能他們公司去上班。他們的公司已發展成跨國公司，需要一批真正的人才。以倚秋的專業和能力，完全佔有優勢。他深信倚秋自己的能力，在這家公司裡大有發展的前景，完全不必依賴於他的力量。他忽然想起，當年如果素婷進了這家公司，她也絕對不會落在別人後面，誰能料到她今天會變成這樣呢？如今，他急切地希望倚秋能進來，是爲了填補這個缺陷嗎？他不敢再深想下去。當然，這些他只是向倚秋委婉地建議，並沒有表現出自己強烈的意願，他不想給倚秋壓力。
當偉航向倚秋提出這個問題時，倚秋的態度顯得含含糊糊的。對工作，她像不願意去多想。當時，離畢業還有整整半學期，她總覺得那還是挺遙遠的事，不願爲個去煩惱。對離開學校走入社會，走入現實生活，她沒有興趣，甚至是有些逃避的心理。結束在學校自由自在、無所顧忌的生活，在倚秋看來是令好深深遺憾的。一向有些自傲的她，對踏入社會這個大雜窩似乎沒有太大的信心。於是，她一直逃避着，只是心裡不願意承認罷了。
如今，臨近畢業，工作的問題一下子擺在眼前，近使她不得不作出決定了。最近，無論是楊亮來找她，還是她到楊亮宿舍去，楊亮總興沖沖地拿出不知從哪兒蒐集來的本城大公司的資料，包括地點、公司性質、簡單歷史、發展前景等，向倚秋詳細地介紹，幫助她分析哪個公司適合她。他的態度是那麼認真，熱情是那樣高漲，就像一個極有耐性的職業介紹人。倚秋看着楊亮最近奔波得有些消瘦的臉龐，不忍心違逆他的良苦用心，哼哼哈哈地敷衍着，或搖搖頭，或點點頭。心裡卻在問自己，真的要留下來嗎？她想起了爸要求她回故城工作。
楊亮只是不厭其煩地介紹着，有時甚至帶倚秋去看那些公司的樣子。但他沒有追問倚秋的最後答案。雖然倚秋表面，但他從她眼裡看到了猶豫和憂鬱，他不忍讓倚秋爲難。可他突然又想到，自己這們熱心地爲她推薦，帶她去“實地考察”，不也是無形中在給她壓力讓她爲難嗎？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無論如何，這一次，他總無法順其自然，靜觀倚秋自己選擇，忍不住地想把倚拉住。
說實話，倚秋已經深深喜愛上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幾乎留下了她這一生距今爲止最多彩的一筆，鐫滿了她的悲悲喜喜，，大體上來說，自由和快樂佔了較大的比例。它有太多吸自己的東西了。何況，楊亮所介紹的公司中，也不乏適合自己的好公司，而且在這畢業之際，正在招人呢。倚秋在幾夜的反反覆覆後，心裡的天平似乎已經開始傾斜了。她想，在畢業前，該回家一次，至少和爸好好談一談。
突然聽說倚秋要回家，楊亮吃了一驚，心裡頓時像缺了什麼東西，空空落落的，臉色當即就有些蒼白起來。倚秋低下頭，裝着沒看見。但楊亮只沉默了一會兒就輕鬆地說：“好的，明天我送你，路上小心，我等你回來。”倚秋覺得最後一句話有些生澀。她點了點頭，依然沒擡頭。
楊亮忽然緊緊拉住她的手。倚秋擡起頭，楊亮看看她，微微笑了：“價錢可要快點回來。”說罷，用力捏捏她的手，倚秋輕輕回捏幾下，作爲回答，兩人相視而笑。
“爸，我就要畢業了”。倚秋坐在偉航面前，低低地說。
“那麼，工作的事確定了嗎？”偉航幾乎有些急切，單刀直入地問。
倚秋沒想到爸這麼重視，話倒有些說不出口。她看了偉航一眼，猶豫着不說話。
這回偉航倒真的急了起來：“倚秋，你怎麼啦？沒發生什麼事吧？怎麼現在回來了。倚秋？”
“我沒事，這次回來就是跟你和媽談工作的事。”倚秋不想再繞彎子了，乾脆地說出來，免得爸媽乾着急，或把事情越搞迷糊，“我想留在那邊工作。”倚秋的口氣還是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忙又解釋着，“那邊有不少好公司，而且，我在那邊住得挺習慣的發展前景也好。”最後這幾句低得幾乎讓人起疑。倚秋自覺違心得接近虛僞，臉不禁有些發燙。
雖說偉航一向很少約束倚秋，給她自由，她自己的事儘量讓她自己決定，聽到這個消息時卻無法坦然接受。他猛然之間涌上一種深深的失望，感覺到倚秋變得遙遠了，以後他的生活將更空洞蒼白。他像溺水的人急切地想抓住一點什麼，忍不住提高了聲調：“爲什麼！倚秋，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決定？這邊也有好公司，這邊可以說是你的故鄉，你住不習慣嗎？要說發展前景，我們的公司雖不算國家頂尖，在省內也是數得上的吧，倚秋，你回到這城裡吧。我不敢再要求你一定到我上班那家公司，事業上不會妨礙你的。何況，你說的那些理由、條件這邊完全有啊。你是不是因爲我和你媽吵架，煩了，膩了？我向你保證，以後我會忍的，不會和她吵。如果你要自由，要住公司宿舍也行，我們平日可以多走動，你到學校那兒，實在太遠了。”偉航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有些發喘。
倚秋沒想到偉航的反應會如此強烈。她愣住了，久久無法開口，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留在那座城市的理由。
“倚秋，你再考慮考慮好嗎？”偉航看着倚秋，再一次懇切地說。
父親的目光讓倚秋無法拒絕，她心裡的那架天平又開始搖擺起來，有些慌亂地避開了偉航的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點頭。
當晚她又失眠了。白天，也似乎無法留在家裡，幾乎整日地在公園僻靜的小樹林裡愣坐。已經兩天了，她不能再拖下去。這兩天，爸媽雖然沒有再提起這件事情，可是他們那充滿深意的期盼目光卻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天，倚秋在公園的林蔭道上散步，突然，遠遠地，似乎有個人影娉娉婷婷地向她走來。雖然離倚秋還有一段距離，倚秋也有點近視，還看不清楚，但她隱隱感覺到那身影有點熟悉，來人的目光也似乎定在她的臉上。
“倚秋，不認識我了嗎？’一個聲音憑空而起似的響在倚秋耳邊。待她回過神來，來人已站在她的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
李妙嬋！倚秋差點脫口而出，最終還是有分寸地平靜下來，微笑着和李妙嬋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她以爲李妙嬋也是來散步，碰巧遇到的。
“等一等，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李妙嬋見倚秋轉身要走，忙輕輕攔着她。
倚秋奇怪地看着她，一時有些發呆。這奇怪有幾層含義：這李妙嬋找自己有什麼事？她怎麼知道在這兒能找到自己？爲什麼專門來找她？
李妙嬋好像看穿了倚秋的心思，笑了笑：“你爸說過最愛和你在這兒慢慢散步，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樂趣。前兩天我在市場看到你，這兩天就一直找時間來這兒。至於什麼事，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行麼？”
倚秋聽說爸連這事都告訴她，並且這李妙嬋還這樣提起爸，心中老大不快，他們不是早沒聯繫了嗎？可她見李妙嬋的神情，倒是誠懇得很，再說，還真想聽聽李妙嬋對自己何話說，是關於爸的嗎？於是，她點點頭：“到哪兒談？”
“到‘幽幽咖啡店’吧，那兒清靜，有小包間。”見倚秋答應了，李妙嬋竟有些興奮。
倚秋慢慢攪動着咖啡，低着頭凝視着杯中黑色的小小漩渦，彷彿要從中看出什麼含義來。
“倚秋，我知道今天我找你來很冒失，但我是考慮過很久的了。不這麼做心裡總不痛快，就像有個什麼結沒解開，彆扭。”李妙嬋似乎等這一刻已等很久，咖啡一端上來，就開門見山地說開了，她也看着咖啡杯，攪動咖啡，自言自語一般：“說實話，我今天找你就是爲了你爸。”
倚秋一陣子下子停止攪咖啡，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你別誤會，我和偉航再沒有什麼關係了。”彷彿怕自己會失了好容易鼓起來的勇氣，李妙嬋的語氣變得急切，“其實不能怪偉航的，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你倆一定不相信，我心裡明白偉航他不併不愛我……”李妙嬋聲音有些吵啞了，端起杯子，大大喝了一口咖啡，深深呼吸着，平定自己的情緒，也在給鼓氣一般。
倚秋終於擡起頭，目光溫和起來，但終沒有說話。
“可我愛偉航，真的。”李妙嬋從喉嚨裡吐出這句話，眼眶立即溼潤了，接下來就如喃喃自語，“他是個好男人，一直都是，可他不愛我……他愛你媽。你媽她不應該吃醋的。其實，我連讓她吃醋的資格都沒有……”我真希望有這個資格。她默默對自己說，埋下頭不語了。
倚秋不明白，這一切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難道李妙嬋今天約自己來就是爲了聽她講這些嗎？
李妙嬋呼了口氣，緩和氣氛似的笑了笑：“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當然，我今天不是單爲了說這個，我知道這事讓你對你爸很有看法。現在，你應該不會了吧。我想，讓你別老把這事當成你們父女倆的心結，你爸沒錯，你應該像以前一樣敬重他，親近他。別這麼看着我，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李妙嬋向倚秋擺擺手，“我曾恨過你爸，但現在想通了，看他這麼痛苦，我真有忍不下去！”
“我還是有些不明白。”倚秋說，“那是我爸和我媽的事。”
“別急，聽我說。”李妙嬋打斷了倚秋，“你不會真正明白，你在你爸心中的位置有多麼重要。因爲，你跟你媽年輕時一模一樣，包括外貌、性格、才華……”
倚秋忽地站起來，表情複雜地看着李妙嬋。
李妙嬋示意倚秋坐下去：“後來，你媽不再是以前的素婷，她和偉航越走越遠……這麼說吧，你爸在你身上找到了年輕時的素婷。”李妙嬋頓了一下，咬了咬嘴脣繼續說下去，“你爸其實愛……着素婷。他心裡苦……”她不再說，一口一口喝着濃澀的咖啡。
倚秋跌坐在椅子上，什麼都不說，這些話爲什麼不是從媽的口中說出來的。
雙方都低着頭沉默了，似乎時光和思想都凝固不動了。
後來，一曲鋼琴終了，另一曲又緩緩地流瀉出來。兩支曲子之間的空白倒又把兩人扯回了現實。
李妙嬋快速地挾了挾眼皮，掩飾着將溢未溢的淚水，呼了一口氣，或是嘆了一口氣，然後輕輕地笑了：“好了，你應該都懂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就要結婚了，一個挺成熟，挺有錢的男人。”
“結婚？”倚秋不解，李妙嬋剛纔不是還說愛着爸，爲他着急着，這時卻……
李妙嬋再一次笑了，彷彿笑倚秋的幼稚，又似乎在疼惜倚秋的純潔：“我想過了，我也是個女人，需要一個家，要不這心裡總沒着落。這是我在出嫁前爲你爸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這些話讓倚秋極不舒服，她不可仰制地想反駁幾句，告訴她女人也有女人的尊嚴和道路。但她忽然覺得李妙嬋的可憐，竟激烈不起來。就算自己說了，李妙嬋有“志氣”了又怎麼樣？她會更幸福嗎？在對自己懷疑的同時，倚秋不知怎的，心裡竟閃過楊亮的影子。想起兩天前自己還決定留在有他的那座城市，又是爲了什麼？跟着他？倚秋觸電似的猛然刺痛起來，不敢再深想下去。她懷疑自己前兩天怎麼那麼糊塗，一時衝動之下做了什麼樣的決定啊！她心神不寧地與李妙嬋告別，匆匆地走了。
“你就是年輕時的素婷……他心裡苦……”這些話就像忠誠的奴僕緊緊跟着她，如影隨形。
“爸，媽，我決定回來。”晚飯時，倚秋低頭扒着飯，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偉航和素婷同時驚喜地擡起頭，看着倚秋忙不迭地點頭。偉航甚至興奮得有些過了頭，當下就想叫倚秋晚上去新建的江濱公園看夜景。但看看倚秋，依舊埋着頭不聲不響，馬上想到她這一次可能是爲了他們而做出的違心的決定，便也不出聲了。
既然做出了決定，倚秋第二天就返回了學校。
沒想到，倚秋一下車，提包就被什麼人接過去了。小偷！倚秋心裡一驚，本能地拽緊了包，回頭一看，居然是楊亮。他欣喜地看着倚秋：“你回來啦。”
wWW ☢тtkan ☢￠ 〇 “你怎麼會在這兒？”倚秋奇怪極了，她並沒有告訴楊亮自己回校的消息，更沒有提到今天什麼時候到這兒。難道竟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別這麼看着我，我並不是能掐會算的半仙。你別忘了，我們公司離車站並不遠，每天下班後我就順路到這兒等上一會。還有，從你那個城市來的車每天只有兩趟，一趟在夜裡，你坐的肯定是這個時間段的車。況且，我早就料到你可能又有些歪想法，不把行程告訴我。“楊亮說得若無其事，彷彿一切是理所當然的。
倚秋心裡暖暖的，她高興地甩甩頭髮：“這麼說來，你可真算得上我肚子裡的蛔蟲了。”但她隨即閃現出和李妙嬋見面的情景，想起自己對爸媽的承諾，猛地閉了嘴，和楊亮錯開一點距離。
楊亮看了看倚秋，把嘴邊的話嚥下去。從倚秋一下車，他就幾乎脫口而出向倚秋探問她的決定，她願意留在這座城市嗎？然而，最終沒有問出來。倚秋現在一定很累，他不想再增加她的壓力，到了倚秋願意說的時候，他自然會主動告訴他。
“倚秋，你運氣真好，今天我剛好買了不少好菜，今晚到我那兒吃頓好的？”楊亮找了個較爲輕鬆的話題。其實，楊亮每天都準備了不少好菜在宿舍裡，等着倚秋回來。他故意不當一回事。倚秋卻彷彿看透了他似的，笑不起來，勉強地點點頭，跟在楊亮後面。有時她倒希望楊亮粗心一些，或者像別的男孩那樣，向她討起功勞，她或者更好受一些。
一到宿舍，楊亮便以極快的速度沏了滾燙的咖啡，放了柔緩的小提琴，在沙發上堆了軟和的墊子，調皮地作了個紳士樣：“來吧，女士，今晚就讓我盡心爲你服務一次。”他知道倚秋有些暈車，每次下車後都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精力，便又向她眨眨眼睛，“不過，畫筆暫時封存，最快明天再去會你那筆友，那個呀，費精神。”說完，自己轉進廚房裡去了。
“來啦，倚秋，你最愛的嫩豆腐湯。”沒多久，楊亮就得落地在飯桌擺上幾盤小菜，給倚秋盛了一碗湯。
剛下車，又渴又累，清淡的豆腐湯入口，覺得格外鮮美，從口裡到胃裡都感到舒適、妥貼。一碗剛下肚，楊亮忙又添了一碗：“還不錯吧。”倚秋點點頭：“喝不厭的湯。”
“那我天天幫你做，再嚐嚐這個。”楊亮又夾塊炸得鬆脆的雞翅，“要覺得香，我們每天都可以這樣一起吃的……”
“楊亮，我要回家，在那兒找工作。”倚秋打斷了楊亮，直視着他。
啪！筷子上的肉塊掉在桌子上，倚秋半閉上眼睛，楊亮忙把肉塊撿起來，笑了笑：“哎，看我這沒出息的手。我們吃飯吧，別的再說，吃吧，吃吧……”
“楊亮，你別這樣，我已經答應爸媽了。”倚秋放下碗，站了起來，走到小陽臺上，久久凝視着楊亮培育起來的那片翠綠。
楊亮頭疼一般，抱着頭在桌子邊默坐着。良久，纔看着倚秋的背影，低低地問：“倚秋，真不能改變了？你不是還有個弟弟在家……”
倚秋搖搖頭：“那不同，何況不單單是因爲爸媽的關係……”
“連你自己也原有這個打算？”楊亮不相信似的，急切地問。
倚秋沒有轉身，只是緩緩地點頭。
楊亮無力地垂下手，彷彿累極了似的，靠着桌子休息。忽然，他站起來，走到小陽臺上，從後面輕輕擁住倚秋，雙手環住，越來越緊。倚秋閉上眼睛，把頭向後靠在楊亮肩膀上，抓住楊亮叉在胸前的雙手，靜靜地撫摸了一會兒，像在傾訴，又像在安慰。然後，就輕輕而又堅決地掰開那雙大手，把自己的身體抽出楊亮溫厚的懷抱……
“我要回學校了。”過了一會兒，倚秋打破了沉默。
“我送送你吧。”楊亮沙着嗓子說，第一次沒有留倚秋。
楊亮提着行李，兩人一前一後慢慢踱着步，誰也沒出聲，也沒有誰攔住公共汽車。到了站牌下，他倆像沒看見，一個個走過去。已送出很遠，楊亮始終提着行李，不快不慢地與倚秋錯開兩步距離，不提出回去。倚秋也就讓他一直送着。
“小心。”突然，楊亮大喝一聲，接着倚秋就感覺有人猛地把自己向後抓，力氣大得幾乎把她提了起來，她穩不住腳，向後趔趄着倒下去，一雙有力的手又扶住了她。這一切就發生在瞬間，讓她猝不及防。她正想回頭看個明白，一輛麪包車從身邊呼嘯而過，閃過司機憤怒的臉。倚秋這才驚醒過來。楊亮扶她站好，長長吁了口氣：“好險哪。”行李包被他丟出幾步之外去了。這時，他才走過去撿起來。
原來，倚秋在熱鬧地區就有些無措，再加上剛纔心神不寧，沒看見紅綠燈，竟低了頭就要橫闖馬路。幸虧楊亮早知倚秋莽莽撞撞的脾性，一到人多車多的地方，就在後面一直緊緊看着她，這早已成了習慣了。這時，倚秋的心也忍不住嚇嚇得怦怦跳起來。
楊亮搖搖頭，半是對倚秋說半是自言自語：“真讓人不放心。”
倚秋的胸口頓時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