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楊亮在外地工作,對家已經放心了很多,不必再像以前那樣,三天兩頭地抽時間跑回家去,協調協調家裡的關係了。明坤和桂鳳現在竟奇怪地變得和諧起來。雖然,明坤還是那樣沉默寡言,與桂鳳很少交流,桂鳳似乎變得很能理解了。
雖然,店面上的事還是由桂鳳主持,瑞珊幫忙着,明坤是極少插手的,但他卻學會了幫桂鳳做幕後工作。每天晚上,關了店門後,他便熬夜幫忙洗削水果、切薯條、串羊肉、收拾杯碟……有時,還幫桂鳳到外面進貨。提了貨來,夫婦倆便在廚房裡忙開了,分工合作,配合得很是和諧。桂鳳耐不住寂寞,常常邊忙着邊嘮叨:“今天的雞翅還不錯。”“你看,這芒果肉厚,汁多,客人反應還不錯。”“薯條切長些,不然易碎。”“今天,那個外面搬來的客人真挑剔。不過,她出手大方,點的東西又高檔”……她半是說給明坤聽,半是自言自語。明坤很少搭話,但他耐心地聽着,這樣幹着活,覺得輕鬆而愉快,往往很快就消磨了整個晚上,幹了一大堆活兒而不覺得累。這讓桂鳳驚訝不已。以前,自己怎麼會看到明坤一副沉悶的樣子就生氣。現在,她才發現明坤幫她幹這些活時不僅妥當,而且比她有經驗,幹得比她細緻。他還會先把粗活、重活不動聲色地攬到自己身上,彷彿這再自然不過了。桂鳳有些暖乎乎的,有種久違的溫馨感。
桂鳳也學會了體貼明坤。夏日當空,明坤下了班,熱氣騰騰地進門時,桂鳳端上一杯冰凍奶茶:“來,消消暑。”明坤接過來,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只坐在沙發上一口一口地品味。
連楊城這個馬大哈也察覺出來了,笑着對桂鳳說:“媽,你們倆什麼時候變得相敬如賓呀,別這麼儲蓄好不好,讓人看反而怪不習慣的。”
桂鳳不禁失聲笑出來:“臭小子,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那笑容卻是明顯地掛在臉上的。
楊亮回來,發現了這種情形,高興地對桂鳳說:“媽,你說這樣過日子多好,你們早可以這樣過了。其實,你們年輕時的日子肯定也這麼好過。那時,還多了浪漫呢。這一下,回過味來了,覺得還是爸這個男人最好吧。我說嘛,多想想你們那曾經的風花雪月,會重新產生一種甜蜜的。”楊亮認爲,一定是上次媽的回憶讓她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對爸的愛意。桂鳳卻在習裡暗暗發笑,這小子,畢竟還是孩子,哪知道究竟啊。想起幾個月前,桂鳳仍有些激動。
那幾天,天氣出奇地熱,天地間彷彿一個巨大的蒸籠,把芸衆生當饅頭、麪包,肆無忌憚地蒸烤着,烤得佃的身上終日是又溼又粘的一層貼在身上,怎麼補充水分也無法暢快起來。桂鳳在冰淇淋店的生意也異常好起來,水果、沙冰、凍奶茶、凍飲料之類解暑的東西供不應求。桂鳳忙得格處暢意,做生意的熱情不比氣溫低一些,冒着暑出去拿貨。臨走前交代明坤:“這個時間出去,我剛好能坐上那輛我常坐的195路綠色汽車,你下班後到街鎮南大道接應一下,幫忙拿東西。”明坤點點頭,上班去了。
明坤是在一個不夠重要的**單位,坐着一個不夠重要的位置,幹着不夠重要的工作。然而,毫無疑問是舒適輕鬆的,特別是在這個種天氣裡,它的優越性更是顯而易見的。不算豪華寬敞乾淨地辦公室裡,幾個人閒適地坐着,或看報,或喝茶,或抽菸,或發呆,風扇不急不躁地轉動着,就像辦公室裡這些人員平和的心境。外面的炎炎烈日與室內的寂靜清涼對比,更襯托出辦公室裡讓人昏昏欲睡的氣氛。
忽然,走廊上急急的腳步聲打破了平靜,這在單位裡是少見的,所以幾個人同時擡起了頭。進來的是平日消息最靈通的李大強。只見他氣喘喘吁吁地跑進來,兩眼發光,似乎有滿肚子話要說。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身上,這讓他感到滿意,反而坐下來,喝着茶,擦着汗,以便讓衆人的注意力更集中地轉移過來,吊起衆人更大的胃口。
“哎呀,可嚇死人了。”衆人並沒有追問,在這種辦公室裡,都養成不急不躁的習慣。何況,像李大強這種人,你越要問他越要設懸念。見別人沒提起,他自己倒忍不住了:“你們知道剛纔發生什麼事了嗎?交通事故!”
這似乎平常不過,衆人仍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是特大的交通事故,整輛都翻了,就在鎮南大道。”李大強繼續說,“連市的領導都下來了。”這下,衆人都張大了眼睛,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或許,到時他們還得協助做點什麼工作呢。
李大強在沙發上坐得更穩了:“真是災難,可能天氣太熱了,整輛車都燒黑了,車上二十來個人,除了幾天重傷的已讓家屬送醫院,其它的都無望啦。”李大強的語氣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是爲自己掌握的消息而得意。
問題確實是過於嚴重了,這一下得追究責任,小鎮將出現重大新聞。衆人頓時議論紛紛起來。
“大強,撞翻的是哪一路車,什麼顏色的?”平日沉默的明坤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一句,緊張地等着李大強的回答。
李大強有些奇怪地看着明坤:“這些是警察記錄的重點內容,當然記得,195號,綠色的,車還是新的……”
明坤的臉刷的蒼白了,扔下報紙就衝了出去,留下滿辦公室莫名其妙的人。
明坤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奔到出事地點,因爲事件過於嚴重,圍了一大羣人,倒一下子就找到具體位置。明坤什麼也不顧,推搡着人羣,拼命擠進去,周圍的抱怨聲他全都聽不見。
“桂鳳,桂鳳……”當他看見那焦黑的車體和那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時,他幾乎發了瘋地撲了過去。警察攔住他:“冷靜些,冷靜些,這些在外面的都是人家認明瞭身份的,車裡還壓着人,暫還拉不出來……”
明坤更是雙腳發軟,身上卻產生了神奇的力量,一把推開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警察,去抓車上那些焦黑的零件,扒拉了一會,又繞到車的另一邊挖掘,然後又繞回來……像只無頭的蒼蠅,但他眼裡充着血,臉上可怕地鐵青着,又像只發怒的獅子。人們同情地看着他,低低地嘆着氣。警察再一次拉住了他:“讓我們來吧,事已至此……”
明坤雙腳亂跳着,完全沒了平日的風度,絕望地喊着:“桂鳳……”
“明坤,你怎麼啦?”彷彿晴天霹靂一般,明坤聽到聲音,呆呆地轉過頭,桂鳳驚訝到極地站在他面前。明坤像不認識她似的,直直地盯着她,盯得桂鳳心裡發寒,輕輕地拉住他的袖子,搖了搖:“明坤?”
明坤的雙手一下子死死地捏住桂鳳的雙臂,彷彿怕她飛走了,捏得桂鳳雙手發疼,齜着牙掙脫。明坤又像哭又像笑:“桂鳳,你去哪兒啦?啊?去哪兒啦?”忽然又怒氣衝衝地質問,“爲什麼不說一聲!”
“哎呀,我不是在這兒嗎?你看這麼多人。”桂鳳有些扭怩起來。
明坤這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滿臉通紅,詘詘地放下手,兩隻手已經沾滿了污垢。他在衆人奇怪的目光下手足無措,不知把手放在哪裡纔好。桂鳳拍拍被明坤弄髒的衣服,心裡暗暗笑着,忙扯了明坤離開人羣。
“你怎麼啦?”離開熱鬧的人羣時,桂鳳故意問道。
“我以爲……你不是坐那輛車嗎?”明坤還擡不起頭,喃喃地說。
桂鳳心裡再一次涌起一股激動。剛纔,當她看到平日一本正經的明坤瘋了似的找她、呼喚她時,她眼眶一陣陣發熱,心裡默默唸着,這就是我的男人,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在那一瞬間,她甚至有種衝動,想上去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永遠相親相愛地在一起。
此時,明坤爲自己的失態懊惱起來,他遠遠地跟桂鳳錯開一段距離,默默地走着。桂鳳看了看他,突然走到他身邊,挽起他的手。明坤嚇了一跳,觸電似地把手縮回來,責備地看了桂鳳一眼:“這大街上人來人往的……”說着,大踏步自顧自地先走了,遠遠下了桂鳳。
桂鳳的腳步卻輕鬆起來,看着明坤遠去的背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她邊哼着愉快的小調回去了。
原來,中午出門後,桂鳳在街口等到了這一輛195路車,誰知車人已擠得滿滿的,本來就有些暈車的桂鳳一看立即發起昏來,只在站在烈日下,懊惱地等下一班車。等她拿了貨回來,才知道195路車已發了意外,嚇了一大跳,不禁後悔地冒出冷汗。明坤是遇不上了,她託了輛三輪車把貨拉回來,禁不住要回來看看這輛出了這麼大事的車。一路上一次又一次地慶幸自己,無意之中竟躲過了一次大災難。她不禁要感謝上天,並突然之間感到生命的可愛。而明坤以爲桂鳳已在車裡燒焦了。
回來之後,桂鳳一直在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心裡充滿了感激,對生活對世界的感激,對許多事不知不覺中也變得寬容起來。特別是對明坤,她更以一種全新的目光來看他。那一天,發現他對她依然如此在意之後,心裡一直激動着。這麼多年來,他隱藏得那麼深,她幾乎感覺不出來,以爲他對她早已麻木了。接下來的日子,桂鳳又陸陸續續發現了明坤許多優點。以前她竟對這些毫無感覺。於是,她覺得自己對明坤是過於苟刻了。
雖然可怕的事並沒有發生,明坤想起當時的那種絕望與茫然仍不寒而噤。他無法想象,如果桂鳳真的在那輛車上面,他到底該怎麼辦。他驚奇地發現桂鳳對自己來說,竟是如此重要。那種疼,到現在還覺得刻骨銘心。表面上,他還是那樣不苟言笑,可不像以前那樣,一紮進報紙堆裡就忘了外邊的世界,他邊看報紙時邊聽着桂鳳忙碌的聲音,嗒嗒嗒走路的聲音、甚至炸薯條的聲音,他都聽見了,只要聽見桂鳳的聲音,感覺到她在身邊,心裡就感到踏實。兩個人之間表面上看來,依然和以前一樣,有些冷漠。事實上,現在這種冷漠已逐漸轉變成一種默契與和諧。他們的感情似乎得到了重生。
這些日子,桂鳳一直春風滿面的。連瑞珊也越幹越好了。她本來就適於幹這一行。重要的是,終於穩定下來了。
創明在處面流蕩了這麼多年,除了一點小錢,一點本領,一身奢侈習慣,幾乎一無所獲。他最大的財富恐怕就是家裡那兩個已經會活蹦亂跳的孩子。今年春節回來時,兩個孩子跳躍着衝出去,抱住他的大腿迎接他時,創明愣了愣,驚奇極了,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這麼大兩個孩子了。以往,他就算回來,也只是好奇地瞧幾眼孩子罷了。那時,孩子似乎總是包裹着大堆衣服,像個棉花包。也沒什麼特殊的感情。如今,面對着兩張天真的小臉,兩雙黑溜溜的眼睛,他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縷作爲父親的柔情。兩個孩子穿得有些寒酸,而自己一身名牌。他第一次想到孩子一直由父母艱難地拉扯着。接下來,孩子還得上學呢。這樣想着,竟破天荒有些心酸和內疚。一種從未有過的責任感溢滿了心田。他決定,不再出去無目的地遊蕩。憑藉自己的一點本領,利用自己交際能力,在小鎮上創一點小小的屬於自己的“事業”,該穩定下來了。
創明有這樣的決定,瑞珊是欣喜不已的。這麼年來,她一直過着飄浮不定的生活,深深怨恨着創明,後悔自己當初過於輕信,過於心急,然而又無可奈何,都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她還忍不下心完全丟下他們不管。幸而,瑞珊本來就有得過且過的性格,這幾年這樣糊里糊塗混過來,倒也沒變得憂鬱。現在,只希望創明儘快固定下來,讓這;個家象樣些。她想,這輩子算自己栽了,只能有這樣的指望。
創明要開個維修店,他自己那點積蓄還不夠。當明乾抱着試試看的心情再次來找明坤時,心裡充滿了無奈的。他怕再次引起弟弟和弟媳的不和。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明坤一聽明乾的來意,竟馬上叫來了桂鳳,跟她面對面商量起來。更令他沒想到的是,桂鳳這次毫不勉強,爽爽快快地說:“早該這樣了,總在外面無頭蒼蠅似的瞎碰,能碰上什麼來。我也想通了,一家人團團圓圓,平平安安纔是最要緊的。我也跟瑞珊說了,小兩口好好過日子,兩人在一起,容易的麼?讓創明正正經經地幹。差多少,我們儘量墊上。”明乾頓時眉開眼笑,滿臉的皺紋都發散開來。
於是,半個月後,一家叫“創明維修店”的小小鋪面就象模象樣地開張了。
楊亮從公司回來,看到這種出人意料的變化,驚奇不已。他興奮地說:“太好了,爸媽,你們這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我可以安心地工作。”彷彿他不是這個家的幼輩,而是主事的長輩,長期爲個家的和諧而努力。心裡卻在默默地說:我可以爲自己的幸福努力了,不,倚秋,是你和我的幸福。
楊亮又在後花園移植一些室內植物和好看的藤蘿,把它們栽在精緻的花盆裡,做成簡單雅緻的盆栽。等到它們真正成活的時候,他便把它們搬到自己的宿舍裡去。單位分給他的宿舍一室一廳,不大卻也乾淨精緻。還有一個小小的陽臺,上面已擺滿了楊亮移植來的盆栽,裡面下圈是倚秋最喜歡的茉莉花,一齊開放的時候,幽香便終日繚繞着小小的陽臺,外面一圈是藤蘿植物,正順着陽臺的護罩或攀或垂,濃綠淺翠的,使整個陽臺顯得生機勃勃的。兩邊還有百合、茶花、石蓮……下班以後,楊亮固定到這兒,對這些花花草草伺弄一番,邊精心栽培着,邊想象着即將會發生的所有美好的一切。
當楊亮偶爾帶着同樣是單身漢的男同事來到自己的宿舍時,同事們驚奇地打量着他整潔、雅緻的房間:“真想象不出這是一個還處於單身時期的大男人的房間。”本來嘛,在他們的印象和實際中,不成雙的襪子、凌亂的桌椅、隨處可見的垃圾纔是單身漢房間的主題。“你要不是男人中出類拔萃的例外,就是在戀愛了。”同事預言似地說。
楊亮認真地點點頭:“這是專爲女友佈置的,我呢,擅長種花栽草。,她呢癡迷於花花草草。你們看,天衣無縫吧。”
“未來的模範丈夫,你是女友一定幸福得沒得說。”同事半帶着欣賞半帶着酸。
楊亮淡淡地笑了。當佈置着這房間,想到將與倚秋在這經營他們兩人的世界,楊亮的幸福是無法言喻的。這樣一來,他更用心了,甚至連杯子、餐具這些日常小東西也精心替倚秋準備了,彷彿倚秋明天就會住進來。
楊亮雖然不是那種樂於炫耀的人,然而卻也忍不住以擁有倚秋爲榮。在職員年輕化的公司裡,戀愛和婚姻總是成爲最有魅力的話題,爲大家所關注,所津津樂道。像楊亮這樣的單身小夥子,便理所當然地成爲談論的目標。年齡大些的女同事興致盎然地問:“楊亮,像你條件這麼好的,別浪費了青春呀,大姐我幫你介紹個俊的吧。”
“多謝啦。”楊亮大大方方地回答,“不過,我心中早有人選了。”
“哎喲,還真看不出來,哪個女孩這麼有福氣,一定是不錯吧。”
“當然了。”楊亮毫不迴避,“可比我楊亮強多了,我就等着她長大一點呢。”
“還要等呀,要不,我先介紹一個交往着試試,也有個比較選擇。我要介紹的人可也不差,怎麼樣?”女同事開着玩笑。
“什麼嘛,我可以向大家宣佈,我的女友已經等於我的妻子。”沒想到楊亮對對方的話竟認真起來,有些激動地大聲說。
幾個人鬨笑起來,看來楊亮平日穩重、成熟是裝出來的,竟也是個癡情男孩呢。楊亮也不禁笑起來,覺得自己有些失態。
但楊亮是不敢告訴倚秋的。她似乎有個怪癖,一直認爲她和楊亮之間的感情是純粹的隱私,不願讓別人知道,更不願讓別人去評論,好像別人一評論,這段感情就變得庸俗可笑,甚至泄露了她心中某些秘密。楊亮則認爲倚秋在這方面過於保守,他願意高高興興地讓大家知道他和倚秋之間的那份真摯,讓更多人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