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秋打飯回來時,舍友說:“你爸找你來了,說是在下面的小亭裡等你。我看他還提了一大袋東西,你爸對你真不錯,都是高二的老生了,還專門來看你。”
“哎,你爸長得挺帥的,很有風度。”另一個舍友贊着。
倚秋愣了愣,來學校一個多星期了,她除了打電話回家跟媽說說話,還沒回去過。她還沒有從一星期前那種驚愕狀態中緩過神來,實在不知回去後如何面對她曾那麼尊敬的父親。媽多次催她回家,也好爲她補充營養,她只推說學習太忙,回不了。現在爸竟親自來了,他要說什麼?自己又該說什麼?還可能像以前那樣歡呼着在他面前撒妖嗎?
偉航已經在亭子裡坐了半個多鐘頭了,但他絲毫沒察覺。他在等着倚秋。又怕倚秋太快來。在倚秋搬到學校第二天,他就想來了,可來幹什麼呢?能幹什麼呢?他猶豫了,一猶豫就是一個多星期。在這一個多星期裡,他沒再和李妙嬋主動搭過有關工作以外的話。他恨不得狠狠罵她一頓以泄憤。然而,他連罵的興趣也沒有了。回到家,也是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素婷倒有些擔心,一再追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只說是最近工作太多,累的。素婷不滿地說:“你們父女都是大心人,就我一個吃閒飯的。”偉航懶得再解釋,失去女兒的尊重和信任令他疼心疾首。倚秋不在,家裡似乎一下子沒有了生氣。到今天,他終天忍不住了,也沒再多想,買了些倚秋最愛吃的東西就來了。
不管了,看爸到底怎麼說,總不能讓他老在亭子坐下去,這樣磨磨蹭蹭的舍友已有點奇怪了。舍友說:“如果是我爸來看我,我再就飛着跑去了。”何況,以前倚秋還常常在舍友面前提到爸是如何疼她,如何喜歡跟她交流,爸是她最知心的好友。倚秋下定了決心,放下飯盒,向亭子走去。
“爸。”倚秋儘量輕鬆地招乎了一句,可語調顯得漠然。
偉航猛然擡起頭,見女兒站在面前,又驚又喜,手足竟有些無措起來。他站起來,拍拍袋子:“這些是你愛吃的,有學校裡自己注意身體。”
“嗯。”倚秋接過東西,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偉航站了一會兒,又詘詘地說:“在學校住得還慣吧,不缺什麼東西嗎?”
“還行,很多同學都是住宿的。”倚秋依然不冷不熱的,“我宿舍裡有水,要不,到宿舍裡坐坐。”最後這一句客氣得令人冷心。
“啊,不了,我還得回公司,你有什麼事說一聲。”偉航說着,可沒挪動一步,不自覺地看着倚秋。倚秋垂下眼皮,臉色平靜得有點刻板。
“我走了。”偉航最後說,看了看倚秋,動了動嘴皮,終於沒再提什麼,轉身走出亭子。邊走邊暗暗責備自己,本來是想勸倚秋回去的,連口也開不了,這是怎麼了。爸一走,倚秋心裡頓時涌上一種酸酸的東西。看着爸慢慢走向轎車的背影,雖然還是穿着筆直的西裝,可遠遠沒有往日的神采和英挺,顯得很落寞。她差點追上去,像平日那樣親親熱熱地叫聲爸,然後父女高高興興地在校園裡走一圈,再好好地談談,跟爸她曾經是有那麼多話要說。但倚秋終於沒動,那天的事又浮上心頭。爸實在太令她失望了,爲什麼這個人偏偏是爸呢?
素婷見偉航去學校找了倚秋後,卻自己回來,埋怨他沒讓倚秋回家住:“倚秋一向最聽你的話,爲什麼不讓她回來?”
“她最近學習任務重。”偉航敷衍着。
“任務重,家裡離學校又不遠,一天回來一次又不難。”素婷很不滿,倚秋沒有回來,偉航要加班,倚衝又去同學家,家裡冷清得很。
“五一”放假幾天,還沒有到五一,素婷就一直打電話給倚秋,讓她在五一一定要回家。倚秋覺得再不回去實在說不過去。
這天偉航例處地提早下班,親自到市場選菜,一回家便在廚房忙開了,說是要好好讓倚秋解解饞。素婷也樂得享受清閒,開玩笑:“還是你那寶貝女兒面子大。”
倚秋終於回來了。偉航忙着讓開飯。奇怪的是,偉航只讓家裡其它人吃,自個兒總在廚房裡忙乎不停。不像以前,只管在飯桌上和倚秋天南海北地亂侃。素婷笑着:“菜不是全上桌了嗎?別假勤勞了,你的寶貝女兒回來了。你不是常唸叨着嗎?出來吃飯了。”
“你們吃吧,我還要加兩樣好菜。”偉航在廚房裡回答。
倚秋也不說什麼,坐下來就吃。要是以前,她一定挽起袖子,進廚房和爸一起忙。倚秋不喜歡做煮飯、炒菜之類的事,覺得這些油膩而瑣碎。然而,和爸一起忙着,她絲毫也不覺厭煩,反而有無窮的樂趣。
吃飯後,倚秋不再跟偉航辯論什麼國家大事。她先幫素婷收拾碗筷,又問了倚衝最近的學習情況,然後就鑽進自己房間,直到休息,一整晚都沒有出來。
重新睡在自己柔軟的牀——這還是當年偉航帶着她跑了整個小城纔買回來的。她特別挑剔,偉航和素婷不敢擅自給她買回來。她選回了這張小巧精緻的天藍色小牀,已睡了四、五年,偉航多次要她換新的,她也不肯——倚秋思緒萬千,說不清是悲是喜,在牀上反覆到夜深才睡。
正在迷糊之際,忽然被一陣悶響驚醒。開始,倚秋還以爲是在做夢。睜開朦朧的睡眼四下望時,才發現那悶響是來自現實的。似乎是什麼東西在撞着門。難道有賊!倚秋心裡一跳,踮着腳輕輕下了牀,又以極輕微的動作開了一條門縫,按住怦怦亂跳的心,朝外窺視着。客廳的指燈亮着,竟是爸媽。
倚秋驚訝極了,打開了門。爸媽似乎又吵起來了,可跟平日完全不同。不是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指責,兩個人都沉默着不說一句話,在門前推推搡搡着。倚秋走近兩步,兩個人竟是在搶着門把手,似乎一個要開門出去,一個死死握住門把,不讓打開。媽的長髮蓬亂,滿臉的決絕。爸也衣衫不整,喘着氣守住門。這是幹什麼呢?倚秋忍不住走近前去,疑惑地盯着爸媽。幸虧倚衝的房間離客廳最遠,又睡得沉。
兩人一見女兒出來,都不自覺地住了手。素婷一下子癱坐在門邊。偉航也低着頭沉默不語。倚秋這才發現媽的雙眼已紅腫了。剛纔吃飯時不是還好好的嗎?素婷向倚秋甩出一張照片,倚秋一看,就呆住了。
原來,半年前,偉航和李妙嬋一起出差。受對方邀請,在出差最後一天,到當地一個旅遊勝地走了一圈。過程中難免與顧客合影。臨走時,李妙嬋扯住偉航,一定要和他合個影留念,還自作主張地叫住了一個路人,讓人家幫他們照相。偉航是絕對不肯的,他不會愚蠢到這種地步,幹這種引禍上身的事。然而,眼看着顧客已在轎車裡等他們,路人也熱情地端着相機在一旁等着,再這樣拉拉扯扯不但不象話,更引人懷疑。李妙嬋還半嗔半嬌地說:“照個相而已嘛,又不會少點什麼。”偉航心裡急得很又發作不得,只好應了她的要求,但他聲明,他自己不會要這張照片。照片她自己保管就行了,千萬別拿出來。李妙嬋興奮地笑起來:“秦經理,你的膽子真夠大的,我保證將這照片作爲個人最珍貴的收藏品。”
於是,李妙嬋將手親暱地搭在偉航肩膀上,甜蜜地笑着,留下了這張照片。
本來,這張照片確實如偉航所說,一直由李妙嬋自己保管着,偉航從未見過這張照片,也早已將它淡忘了。但是,因爲最近發生的事情,偉航動了怒,決心不再與李妙嬋有什麼瓜葛,對她一直冷若冰霜。李妙嬋沒想到秦偉航爲了女兒會對她如此絕情,也曾經怨恨過。她一個未嫁的少女,什麼也不顧,把什麼都給了秦偉航,甘心做他的地下情人,從未有什麼要求,反而是她自己對偉航百依百順,可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她在心裡把偉航咬牙切齒地罵過千遍萬遍,發誓從此不再正眼看他一眼。
然而,沒過多久,李妙嬋自己就忍不住了。在公司見了偉航便把誓言忘到九霄雲外,忍不住想跟他搭話。碰了釘子後,忍了一肚子委屈到自己宿舍大聲痛哭。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那樣深摯地愛着秦偉航,沒有他,自己的生活已空虛得令自己感到恐懼,她寧願偉航能痛罵她一頓,就是受不了他這樣不冷不熱,客客氣氣的。
李妙嬋決定挽回偉航的心。她拿出半年前的照片,當時兩個人遊玩時是何等輕鬆愉快。那些日子是陽光明媚的,那時的偉航瀟灑、自信、與衆不同,曾那麼令她心醉。她要告訴他,他們兩人在一起是快樂的。於是,她拿了張精緻的信紙,寫上自己心裡最深處那句話,疊成心形,夾上那張照片,然後趁偉航不注意時,把信紙和照片悄悄放進他的公文包。她刻偉航說,公文包是他最私人的東西,素婷對他的公文包很尊重,也沒有興趣,從不曾動過它。這樣,該是偉航自己一個人才能見得到的。沒想到,偉航一到家裡就把公文包扔在牀上。素婷晚上上牀時,見偉航的公文包顏色有些暗淡,便拿紙巾把包擦了一遍。之後,又發現拉鍊頭裂了個小縫,不細看還不知道,偉航也沒在意。素婷笑着搖搖頭,這個馬大哈,找來針線,要把小口縫結實。
說幹就幹,得把包裡的東西倒出來。素婷嘩啦一聲把東西全都有倒在牀上。她剛想把東西掃在一邊,忽然發現了那張疊成心形的信紙。她疑惑地拿起來。把倒扣着的照片翻過來。雙看立即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等偉航衝完澡出來。素婷愣愣地靠在牀上,淚流滿面,手裡拿着那張照片和那張信紙。偉航嚇了一跳,奇怪地問:“素婷,你怎麼啦?”
素婷這才抽泣着哭出聲,照片和信紙無聲地飄落在偉航面前。她無力地閉上眼睛,含義複雜地搖了搖頭。她終於相位那些所謂謠言了。有人曾開玩笑地告訴她:“你老公正春風得意,你可要看住了。”有人甚至直接地指點她:“別看男人一本正經的,我看你你老公和他秘書挺親密的。”她想想上次因爲這個而吵架,還爲偉航解圍:“秘書嘛,難免跟進跟出的。”
難怪偉航和她之間再沒有話說。天啊,自己是如此可笑。素婷不禁悲涼起來。多麼老土的情節,記不清曾在書裡、電視裡見到多少這樣的板本了,已到了她覺得庸俗無聊的地步,沒想到如此骯髒的事會發生在丈夫身上。而自己的疼的竟是這樣刻骨銘心。心在一瞬間碎成千片萬片,四散飛開,然後煙消雲散。她很累,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偉航開始還莫名其妙,彎下腰撿起信紙和相片,雙眼一看,就轉不動了。信紙和相片再一次飄落在地上。偉航頹然跌坐在牀沿,沉默如一尊塑像。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對坐了許久。素婷突然跳起來,以駭人的速度衝到衣櫃前,拖下一隻皮箱,一件一件往箱子裡扔衣服。偉航愣愣地看着素婷的舉動,猛然間驚醒一般,撲上去扯住素婷:“素婷,素婷,你別這樣。”素婷一聲不響,很厭煩似的甩開了偉航的手。這時,她的力氣顯得特別大。
不一會兒,素婷的衣服已收拾完畢,合上皮箱就走出房間。偉航忙跑出來堵在門口:“素婷,你不能,現在都三點了,你要去哪裡?”他的聲音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幾乎乞求地說,“素婷,一切等天亮了再說,行麼?”
素婷陌生地盯了偉航一眼,那眼神令他感到不安。她彷彿在奇怪他到現在還有什麼好跟她說的。完了,她的表情漠然而決絕。
接下來便是兩人悶聲不響地搶門把手。偉航邊守着門,邊緊抱着素婷。就這樣僵持着,一直到倚秋走出來。
倚秋看了一眼照片,就猛然抖掉,彷彿那張相片很燙手似的。偉航的臉刷的火辣辣的,全身燥熱起來。倚秋沒有再看父親,她走過去,扶起坐在地上的母親。素婷靠着她緩緩地站起來。倚秋輕輕接過她手中的箱子,要把它放在沙發上。素婷見倚秋拿走皮箱,又瘋了一般搶回來,猛地擰開門把。偉航整個人堵在已半開的門縫裡,被素婷一推一夾,疼得直皺眉,就是不放。門又重新被偉航關上了。
倚秋嚇了一跳,忙拉住素婷:“媽,你別這樣,先坐下來。”素婷也不答話,紅着眼睛死命掙扎着,無論如何就是要去開那扇門。“媽,媽……”倚秋邊半抱半拉着她,邊急切地叫着,素婷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媽,夠了!”倚秋突然尖聲吼着,放開了素婷,決絕地盯着她,“既然你要走,等我一下,我收拾了跟你一起走。”
素婷愣住了,停止了掙扎,轉過頭呆呆地望着倚秋。
倚秋正視着素婷的眼睛,漠然得令人發寒,全沒有以前那哭哭啼啼的樣子,一下子變得絕情而遙遠。她冷冷地說:“現在已三更半夜了,多我一人總安全些,既然你決心已下,我們乾脆就散了吧。”
散了!這兩個字響雷一般轟炸着偉航和素婷的神經,兩人終於漸漸冷靜下來。“明天我們再好好談談吧。”倚秋的口氣竟有些蒼老,彷彿偉航和素婷倒成了孩子。這兩天,放“五一”長假,偉航也不必上班。
一個小時後,素婷累極了似的靠在沙發上睡過去。偉航坐在另一張靠椅上一動也不動,也不知睡着了沒有。倚秋沒有問,她坐在媽身邊,靠着那隻箱子,一點睡意也沒有。夜,靜極了。
第二天,偉航讓倚秋的大伯母秀娥過來。素婷一向和她走得比較近,她的勸解素婷或許還聽得進一些。偉航自己實在不知該怎樣向素婷解釋。他對自己都不知怎麼解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搞成這種局面?
秀娥聽偉航說了事情始末,確實大吃了一驚。要說別的男人出軌,她不會大驚小怪,可說偉航也花心,太出乎她的意料。別說素婷又漂亮又能幹,雖然脾氣怪一些。主要的是他可是自己丈夫的弟弟。自己的丈夫偉隆是那樣一個正人君子,作爲創始弟弟的偉航也一向正正直直的,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一定是受了妖精的迷惑,一時犯糊塗了。她以大嫂的身份結結實實地教訓了偉航一頓,從家庭到人格,從道德到責任,一一數落。
偉航低着頭,老老實實聽着。對大嫂,他一向尊重而順從。長嫂如母,大哥大嫂比他大一輪歲,一向疼愛他,再加上雙親早作古,大哥大嫂更是他最親近的人。最重要的,大哥大嫂是少見的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妻,早已得到左鄰右舍的讚揚。有哪家小夫妻鬧情緒了、吵架了,秀娥便以老大姐的身份卻勸說,她的話一向比別人有說服力。
偉隆和秀娥並沒有什麼浪漫史。兩人通過媒人介紹,按常規見了面,男方覺得女方賢淑溫柔,女方感到男方人品正直,一句話,雙方的印象還算滿意,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談不上什麼一見鍾情,更說不上愛的火花,雙方也從未想過這一層。一切按最正規的禮儀去辦,簡簡單單,一清二楚。然而,他們結婚後一直相敬如賓,十多年沒紅過一次臉,沒跟對方粗過嗓子。
第一個兒子二多歲時,偉隆下了崗,得出外另找工作。託朋友之力,他找到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有很大的發展餘地,但離家千里,也就是說一年難得回來一次。秀娥心下雖有些不捨,但沒對偉隆說過二話,順從了偉隆的決定,讓他遠出工作養家,自己爲他守住家。
於是,偉隆帶走大兒子,小兒子留在秀娥身邊。從此,秀娥賢賢慧慧地留在家裡做她的賢妻良母,拉扯着小兒子。生活中唯一的浪花便是兒子的歡叫聲和偉隆偶爾打來的長途電話。秀娥在電話裡總讓偉隆放心,從來沒有怨言。而偉隆也盡心盡力,在工作上拼搏着,在生活上,除了自己和大兒子合理的用度外,收入如數寄回家中。秀娥更是省吃從儉用,一點一滴積攢些小家產。
每年春節,偉隆就帶着大兒子回來團聚上幾天,就可以算是秀娥生活中最大的慶典了。這時,她便有了難得的忙碌,爲丈夫爲兒子爲她的小家爲吃穿住行而忙碌,使她的生命有了最燦爛的光彩。
偉隆的努力沒有白費。他漸漸闖出了一點屬於自己的事業,雖然很小,但畢竟是有了一點根基,所收穫的比過去好多了。秀娥人在家裡,心也跟着桂隆的事業發展而歡欣鼓舞,丈夫的事業就是她的事業。
他們就這樣無風無浪地過了一年又一年。轉眼小兒子也長大成人了。小兒子並沒有什麼出色之處,但也是一個正正直直的孩子。於是,偉隆再一次回來時,把小兒子也帶出去幫忙了。小兒子走了,有那麼幾個月,秀娥確實覺得生活空得厲害,整天沒着沒落,把房子收拾了一遍又一遍。但時間不長,偉隆便把孫子給秀娥送過來了,大兒子在那邊成家了,也有了兒子。
有了孫子,秀娥似乎一下子又從空中踩到地上,感覺踏實而穩妥。她很自然很興奮地把自己由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角色轉入到一個奶奶,開始了新的一輪哺育工作。
如今,偉隆和秀娥結婚已經三十多年了。偉隆依然在遠方工作,夫妻依然相敬,偶爾打打電話,說說兒子們、孫子們的事情,過年過節聚一聚。不同的是,他們有了下一代,有了新房子,也有了兩鬃的白髮。秀娥心滿意足了。一個女人有了這一切,還要求什麼呢?除了這一切,又還能要求什麼呢,這是她所想不到,也從未想到過的。所有的人都認爲她是幸福的,她自己也默認自己是有福氣的。對偉航和素婷的事她一向放在心上。
數落過了偉航,秀娥把素婷扶到房間,先倒了杯水讓她喝。此時的素婷已不再流淚,滿臉的木然,但她還是執意要走。秀娥嘆了口氣:“傻妹子,偉航糊塗了,你也糊塗了麼?”
素婷手裡還抓着那隻小皮箱。對這種事,她無論如何是轉不彎來的。到現在,她似乎還處於迷糊狀態,還不太敢相信這竟是真的。
“偉航當了那大公司的經理,人坯子又好,那些狐狸精專纏他。他也是一時糊塗。平日他可不是這樣的人,你應該最明白他的。”秀娥儘量把事情說得輕鬆些,“何況,佝還問個清楚呢。”
素婷只管冷笑:“我何必問,現在他想怎麼樣都與我無關了。我們一刀兩斷,我也無所謂了。”
“這是傻話。”秀娥斷然截住她,“一刀兩斷!跟誰斷?單跟偉航斷嗎?那這個家呢?倚秋倚衝呢?也斷嗎?”
素婷突然一愣,是啊,這個家呢?難不成離婚?這個念頭一出,她就打了個寒顫,自己是絕沒有想到這一點的。
“你想想,你跟我一樣,早就沒幹別的事。一天到晚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哪一樁不是爲了丈夫,爲了孩子,爲了這個家?”秀娥深有體會地說,“割斷了這一切,我們還能心些什麼呢?人哪,有時候就是賊骨頭,不忙時,也渾身不得勁。”秀娥想小兒子出去,自己獨守房子那幾個月,仍覺寂寞。她沒什麼大道理,可話也實在。
素婷要走的決心已有些瓦解。她望望已顯出老態的大嫂,見她拿自己和她相比,不禁有點不順氣,可又不得不悲涼地承認,她們兩確實有相似之處。
“再說了,如果昨晚你走了,走哪兒去?回孃家嗎?都老夫老妻了,回去了還不讓人笑話。”秀娥想起平日素婷一苦悶就說要重新找工作,過過自己的日子,這時想必又動了這念頭,便又說,“不要又跟說你去找什麼工作,開創什麼事業。你想想,你都是四十來歲的人了,還奔什麼事業。要是男人,還可叫東山再起,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頭開始,容易嗎……”
素婷突然大痛哭起來,邊哭邊絕望地吼:“我這一輩子算完了,全部賭在臭男人身上,我爲什麼這麼傻,爲什麼,爲什麼……”她不顧一切地號哭着,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才暢快。她好悔,悔得腸子都青了。歲月真可怕,把一個完整、好勝的她切割成千萬碎片,一片一片爲偉航所用,然後一片一片老化,死去,直到自己完完全全消失。
倚秋從來沒見過媽這樣哭,急得在旁邊團團轉,不知怎麼辦纔好。秀娥說,讓她哭一會兒吧,哭出來,悶氣也就出來,心裡就暢通了。
倚秋突然覺得媽和大伯母都是可憐的女人。媽曾是那樣下個出色的女人,到如今卻把喜怒哀樂寄託在這小小的破碎的家裡。大伯母就像那揹着殼的蝸牛,一輩子被壓得行動遲緩,目光短淺,把幾米長的路當長征在跋涉,卻依然陶醉其中,把身上的殼當避難的獎懷。她們都是被桎梏着的女人,自己爲造了一把心鎖,把自己鎖在囚籠裡。我絕不能再像她們一
樣,入了自己的牢籠,她突然有些恐懼地提醒自己。不,我不會跟她們一樣的,倚秋又自我安慰地對自己說。
在以後的日子裡,媽這一次痛哭的聲音總不知不覺在倚秋腦中響起。
素婷的痛哭漸漸變成了抽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擡起了臉,接過倚秋遞過來的紙巾,把溼淋淋的臉擦乾,然後啞着嗓子說:“我要見見那女人。”
“你說什麼!”秀娥以爲自己聽錯了。
“沒什麼,就是見見她。”素婷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