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海關的小辦公室裡,一個紅髮邊防警察按照慣例填寫難民卡,昏黃的燭光讓小房間有些令人透不過氣來。
“約翰內斯·維米爾”一個有着亞麻棕色頭髮的年輕人答道,他坐了將近半年的船,剛剛踏上陸地,感到有些水土不服,
“國籍、出生地。”
“代爾夫特、荷蘭”
“職業。”
“畫家……嗯,兼職藝術品商人。”
“有無婚配?”
“尚未,不過在家鄉有一個未婚妻。”
邊防警察拿給維米爾一個寫滿神秘東方字符的牌子,“這位老鄉,如果不認識字的話可以去難民營找卡勒,他也是個荷蘭人,如今在難民營負責荷蘭人這塊,你有什麼困難找他好了。”
“謝謝。”維米爾雙手接過牌子,“請問這裡的藝術品市場繁榮嗎?”
邊防警察翹起了二郎腿,意味深長地說道,“怎麼說呢?我不想說葡萄牙人欺騙了你,這裡確實是大明,不過卻只是大明的一塊海外殖民地,人數沒有想象中那麼多,不過老爺們的藝術眼光還是挺不錯的,他們需要像你這樣的畫家,總之,這是一塊和平與希望的土地,祝你好運。”
“謝了,先生。”維米爾不禁惆悵起來,看來這次長途旅行並不見得有想象中那麼美好,上帝呀,爲什麼讓人間的生活多了這麼多痛苦。
半年前有個葡萄牙人到代爾夫特買畫,經由當地藝術品商人同業公會介紹,這個葡萄牙人找到了他的父親:詹森·維米爾,詹森擁有一家名爲Renord的旅館,並且兼職藝術品跟紡織品商人,葡萄牙人就順便住下來了,他平時做布料以及油畫生意,因此跟詹森就熟絡了起來。
葡萄牙商人告訴詹森,探險家們在海外發現了金山以及數不清的財富,當然詹森是知道的,在荷蘭同樣也有不少海上吃生活的老海狼,但是他們家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心思,一來生活還過得去,二來他很熱愛代爾夫特,誰都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鄉,但是如今英國人切斷了海上的貿易線,同時也停止了對荷蘭羊毛的供給,他們的紡織品生意大不如從前,同時旅館的生意也一落千丈,生活真的很難維持下去了。
“詹森,請問你家有年輕人嗎?耶穌會想要挑選一批有才華的孩子帶到中國,這會有一筆很大的補助。”葡萄牙人一次吃飯的時候偶然透露了這樣一個消息。
“不,我們家的孩子都已經19歲了,而且我也不打算跟他分開。”詹森直接回絕了葡萄牙商人。
“那你可以讓他去中國做生意啊,就像我一樣,我一年從里斯本到澳門跑一個來回,賺的錢就足以支付我們一家五口人五年的開銷,你知道的,里斯本的物價要遠遠高於代爾夫特。”葡萄牙商人扯開自己的大衣,露出裡邊的絲綢襯衫,“就是這種布料,在中國的價格簡直就跟白撿一樣,說實話,你做紡織品真不如去中國買賣絲綢。”
“可是……”詹森有些心動,“可是我的孩子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而且,他沒有做生意的經驗,只是個畫家。”
“我也只是說說而已,而且,詹森,我要提醒你的是,種種跡象都表明荷蘭要跟英格蘭開戰了,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正是軍隊徵召的對象,如果進入了軍隊,我覺得你家兒子更加危險。”葡萄牙商人說完就不再說話了,不過詹森內心也是糾結不已,他此前也一直在爲這件事擔心,但是送到中國這麼遠的地方去,他又於心不忍。
忍受着內心的煎熬,在一個晚上詹森跟自己的兒子好好交談了一番,“揚,你願意去中國做生意嗎?”
維米爾還在畫家工會當學徒,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代爾夫特,“父親,我只想待在家鄉,哪裡都不去。我可以跟你一起打理旅館以及藝術品跟紡織品生意。”
詹森撫摸着兒子一頭棕色的捲髮,“孩子,可是英格蘭人封鎖了我們的貿易線跟羊毛輸入,生意已經維持不下去了,藝術品市場已經被意大利人佔領,說實話我很擔憂你的前途,靠藝術品吃飯會讓你窮困潦倒的。”
“可是……”維米爾有些沮喪,詹森同樣也不開心,如果只是貧窮的話,這還能忍受過去,但是戰爭的陰雲籠罩在聯省上空,不得不讓他爲這個年輕人的未來着想。
詹森前後考慮了一番,又去城裡找到了紡織品工會的會長,向他詢問一些關於中國的事務,結果卻讓他出乎意料的開心,中國是荷蘭在亞洲的盟友,而且這個國家文明昌盛、人口衆多、物產豐饒,的確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會長聽說他的來意後也極力勸說他將兒子送到中國澳洲總督轄區,那裡遠離各個大陸,沒有戰爭,最適合他兒子這樣的藝術家。
父子兩人謀劃了半個月,維米爾才願意離開家鄉,踏上異國的土地,連綿不斷的戰爭讓人受夠了,獨立戰爭剛剛結束,英格蘭馬上又要入侵,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裡。
“孩子,你先去那邊站穩腳跟,如果荷蘭待不下去的話,我就去中國投奔你,當然如果戰爭沒有發生,你就回家吧,我真的捨不得離開你。”詹森在碼頭上抱住兒子,眼淚不禁流了下來。
特羅普神父在一旁勸慰道,“詹森,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約翰內斯的,耶穌會的船在海上很安全,上帝會保佑我們的,一直到中國後,我們都會盡力幫助這些年輕人。”
詹森握住神父的手做了一番禱告,這才依依不捨地將孩子送上了去中國的船隻,維米爾上船後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這船上大部分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他這樣一個19歲的青年在當中有些顯得鶴立雞羣,特羅普神父聘用他當助手,平時整理整理賣到澳洲的書籍油畫,再幫忙照顧照顧這些小孩,時間就這麼過了半年,他終於踏上了澳洲的土地。
維米爾手裡抱着一堆白色棉布服裝,穿着拖鞋走進了難民營,他們這艘船上來的時候有一百多人,長途航行至少讓二十個孩子迴歸了上帝的懷抱,但是神父們都已經司空見慣了。
“所有人排好隊,不要插隊,孩子們都排在這邊……”一個荷蘭人手裡抓了一把鑰匙,“其他成年人都到另外一邊去。”
“多少歲算成年?”隊伍中有人問道,這不禁引起了大家鬨堂大笑,“結婚了的算成年,沒結婚的算未成年。”有人紛紛打趣,他們是另外一艘船上的磨鏡師。
“安靜!十八歲和以上的算成年,以下的都算未成年。”管理員吹了聲銅哨子,幾個手持木棍的日本人立馬竄了出來惡狠狠地盯着人羣。
“你的宿舍在215,這是你的鑰匙,裡邊櫃子裡有衣服還有肥皂,難民營一共爲期一個月,裡邊吃穿免費,出來後到門房領行李。”管理員把一個藤框塞到維米爾手裡。
“請問你是卡勒嗎?”維米爾有些拘謹地問道。
“不,我是列文,卡勒在食堂,你們認識?”
“不不,我不認識他,我只是聽邊防警察說卡勒是我的同鄉。”
“那一定是該死的約爾達斯,他跟每一個尼德蘭人都說是同鄉,哈哈哈,澳洲現在至少有五百尼德蘭人,都是他的同鄉……”列文看了看維米爾的身份卡,“額……不過他這次沒說錯,卡勒確實來自代爾夫特,你先過去吧,我會讓他去找你的。”
維米爾跟着荷蘭語的指引找到了自己的宿舍,那裡已經有一個年輕人搬了進去,這裡空間狹小,一個小小的房間竟然要住四個人,“你好,我是維米爾……”
對方一臉懵逼,明顯聽不懂荷蘭語,他用法語說道,“我叫馬爾比基,馬切羅·馬爾比基,意大利人。”
維米爾會心一笑,“我是尼德蘭人,剛剛不好意思,我以爲這裡都是尼德蘭人呢。”
馬爾比基聳了聳肩,“確實以尼德蘭人居多,整個澳洲的意大利人可能不超過十個,你是過來所生意的嗎?”
“是的,我是個畫家,來這邊做藝術品生意,順便看看能不能買賣絲綢,你呢?”
“我只是一個大學生,原來是學哲學的,一年前我開始在博洛尼亞大學學醫,不過那裡的教授太扯淡了,我在港口聽荷蘭水手們說大明澳洲的醫學很厲害,便退學過來了,準備到這裡學醫。”
“那可真偉大。”維米爾沒有這樣的宏圖大志,他只想平靜地生活下去,在這裡買房置地,然後將自己的父親接過來。他們兩人年紀差不多大,因此很快便成了好朋友,兩人一起泡硫磺澡,一起挨日本人的精神注入棒,一起跟老師學習漢語。
難民營的日子也不總是痛苦,這裡有不少娛樂活動,他們一天的時間安排地滿滿當當,每天早上7點起牀跑步讀書背拼音,9點後學認字,12點鐘吃午飯,下午學習澳洲生活規矩,比如行走靠右,過馬路見信號旗,如何等公交牛車等等,晚上則是對抗性的體育活動,籃球排球,完事兒了泡泡硫磺澡睡覺。
“今天大家精神面貌好一些,有沒有誰有特長的?下午教育院陳總制將會來視察,你們可要好好表現了,說不定就一步登天,明白了嗎?”悉尼難民營營長孔尚慈吩咐道,紅毛翻譯官將他的話跟所有人傳達了一遍。
“這位大人說什麼?”馬爾比基既聽不懂漢語,也聽不懂荷蘭語,只能悄悄跟維米爾打聽。
“聽說下午有個大人物要過來,剛剛營長問有沒有人會什麼特長,他想讓大家表演一下。”維米爾小聲答道。
“真是無趣,我可不想取悅權貴……”馬爾比基搖了搖頭,儘管他彈得一手好魯特琴,不過維米爾還是舉起了手,“孔先生,我會畫畫,油畫。”
“哦?”孔尚慈眼前一亮,他捋了捋山羊鬍子,“外邦蠻夷也有這等文人雅士?”
幫他翻譯的列文有些不滿,“先前宮中幫皇帝畫畫的利瑪竇先生也是歐洲人……”
孔尚慈來自肇慶,這種小地方根本沒有聽說過北京官場上的見聞,不過既然手下這麼說,他也不能表現出自己不知道的樣子,只能佯裝點了點頭,“你們去取筆墨紙硯,老夫要好好欣賞一番這西洋畫。”
眼見幾人從孔尚慈書房裡擡來了筆墨紙硯,維米爾有些手足無措,“孔先生,歐洲人不用這種畫具,我的畫具都在行李室,能不能去取過來?”
孔尚慈有些慍怒,“按照難民營的規矩,行李不可進入清潔區域,我等可不要違反了法令。你畫還是不畫,自己做決定吧,只有這些了。”
維米爾想想要麼就算了,不過馬爾比基卻不幹了,他問道:“孔先生,是不是隻要是營區內部的東西就可以?”
孔尚慈點了點頭,“是的,按照難民法,清潔區域內的東西不受限制。”
馬爾比基小聲跟維米爾說道,“老兄,快去找你的老鄉卡勒,他在食堂裡工作,讓他幫你找一根碳棒跟木板,我不相信你不會素描。”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維米爾一拍腦袋,他在畫家工會一直畫素描畫到十六歲,不要說是碳棒,哪怕只要給一團煤灰,他都能用起來。
“孔先生,我想讓卡勒先生給我找一根碳棒,我可以用碳棒畫素描,這個不違背規定吧。”維米爾興奮地問道。
孔尚慈沒想到畫還可以這麼畫,他只是有些老糊塗,人心並不壞,而且也想看看到底怎麼用煤炭畫畫,難道研磨成粉末?不過難民營的紅毛工作人員都紛紛鼓起掌來,卡勒很爲自己這個老鄉自豪,這個老禿驢平時可沒少給他們找麻煩。“維米爾,你等着,我去食堂幫你找最好的碳棒!”
澳洲的煤炭品質就是好,很少含有其它雜質,維米爾拿到碳棒後試了試,質地偏軟,顏色比較深,用起來得少用一些力,不過效果還行。
維米爾讓孔尚慈坐正了,他給老頭來了一幅速寫,老頭一壺茶剛剛喝完,他那邊也畫完了,“孔先生請看。”
孔尚慈接了過來,眯着眼睛看着畫面,“這……爲什麼臉黑一塊白一塊?”很遺憾,老頭根本無法接受透視畫法,“這個西洋畫雖然看起來有新意,但是把人臉塗黑了,着實不詳,我怕陳總制責怪於你,你還是下去吧。”
維米爾的心涼透了,看來中國人並不喜歡歐洲畫。
“說真的,老兄,你完全沒必要跟這個老古董置氣,有才華在哪裡都能找得到工作的,我覺得你的畫相當好。”馬爾比基安慰道,“你知道我是學醫學的,這些肌肉線條很符合人體解剖比例。”
“但是中國人不喜歡,我感覺我的藝術生涯毀了,我還是好好做絲綢生意吧。”維米爾將畫稿揉成了一團,趁人不注意用力擲到窗外。
……
“是誰!”窗外傳來一聲怒吼,這是教育院總制陳偉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