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主心骨
聖旨傳到天津後,七皇子李欗捧着聖旨,並沒有絲毫那種終掌大權的快感。
旨意說的有些模糊,只說劉鈺勞苦功高,讓劉鈺回京休息,參知軍事,暫由李欗執掌海軍事宜,速回威海。
只是這句話,看不出是好是壞,但聖旨裡還有一句“海軍諸事,蕭規曹隨者可矣”,聽上去又不像是壞事。
海軍的兵符也一併交到了他手裡,連同聖旨一起,再多的東西就沒有了。
和他一起接聖旨的海軍軍官們也沒有大聲喧譁,早在李欗前往威海之後,劉鈺已經不止一次暗示過將來接手海軍的很大可能就是七皇子,其實這話即便他不說,很多人也看得出來。
這沒有什麼不服氣的,人家生的好,有個好爹好祖宗,生下來身份就比他們高得多,這等事在大順實在是尋常事。自己再有本事,難不成還能當皇帝?
軍官們可能會在第一批艦長的名單上互相較勁,但卻沒有人琢磨着在將來作爲海軍主帥上動動哪怕一丁點幻想。
只是忽然的變動,還是讓這些軍官們有些不知所措。
出乎一致,沒有人去問李欗這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衝過來質問一聲。
安靜地聽完聖旨,安靜地散去。
可越是這樣,李欗心裡也越知道劉鈺在這些軍官中的影響力,頗受愛戴,對他這個忽然空降過來的皇子……不是說不信任,也不是說不服從,而是沒有當成自己人。
如果當成是自己人,這時候一定會圍過來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捧着聖旨的李欗知道,這是對自己的一次考驗。
不管京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父皇的眼睛一定盯着自己,看看自己能否處理好這種突發情況。
只是這次考驗,有些意外。
按他所想,自己接手海軍是理所當然的事,平穩過度便是,劉鈺也很遵從這個想法,一直培養他,甚至讓他開始和軍官們時常接觸。
不過距離在軍中有威望,那還差得遠。
自己有的是權力,而不是威望。權力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如今軍中聽他的,不過是皇權集權制的慣性,若是處理不好……
搓了搓手,平復了一下緊張的情緒,返回艦上,先把隨行來威海的實習艦長以上級別的軍官們都叫了過來。
如今事已發生,京城具體是什麼情況尚未可知,李欗也不好在劉鈺的事上發表什麼意見,甚至最好不要提。
提了,就可能會有流言蜚語。
流言蜚語,只要沒親耳聽到,就可以假裝不存在。但如果有人直接問出來,自己該怎麼回答?
是以皇子的身份威壓,叫他們都閉嘴?
還是以海軍的身份,懷念前海軍統帥,也跟着鳴幾句牢騷?
哪一個都不行。
軍官們列坐在那,該有的禮節全都有,該有的紀律一樣不差,但李欗就是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和劉鈺在的時候相比,像是少了幾分生氣。
“諸君,以往鷹娑伯主管海軍的時候,或是前往京城,或是逗留劉公島上教書、亦或是前往松江。以往時候,海軍是如何運轉的?”
半句當前的事不提,而是直接說到了工作的事。
一名艦長起身道:“回七皇子,訓練有訓練參謀、補給有後勤參謀。之前都制定了詳細的計劃,如何訓練、補給多少火藥,都有計劃。鷹娑伯簽字之後,海軍即可自行運轉。一般來說,就是參謀部將訓練、航行、測繪之類的事制定好,各部執行便是。”
這些情況李欗是知道一些的,此時故意問出來,就是對應聖旨上的“蕭規曹隨”四字。
麻將雖小,五臟俱全。
朝中沒有一個海軍部,但海軍部的架子其實已經搭起來了,按部就班,運轉如常。
所以劉鈺可以到處跑,只需要把握一下大方向即可。
李欗又問道:“那鷹娑伯做什麼?”
“回七皇子,只定大略。”
“哦,那這麼說來,鷹娑伯在京城定大略,參謀部的人都能執行好?鷹娑伯在軍中頗有威望,不管海陸。不過他若是隻管海軍,這一次渡海攻倭,卻不好管陸軍。海軍的事,我新學初到,不懂大略;參謀部的人也只是研究怎麼做,卻不管做什麼。這麼看來,我就是個傳聲筒。鷹娑伯新婚之際,在伯爵府裡守着嬌妻美眷,傳聲於我……你們這麼一說,我才明白聖旨上的‘蕭規曹隨’是何等意思。”
說罷,起身道:“諸君聽令,我年幼,尚不知海軍大略。若無京城意思,我一事不改,一切如前。若京城無令由我自決,我當堅辭不受,非吾之所能也。若京城軍令,不知海軍事,我當親回京城詢問。如今聖旨第一令,命我等返回威海,諸君準備,儘快返航。”
他也沒說什麼拉攏的話,也沒說海軍本該是朝廷的海軍,朝中有令當要執行之類,而是告訴這些軍官,一切放心。
他不會瞎指揮,也不會讓戰術參謀變爲戰略參謀給他出謀劃策,而是明確告訴衆人,朝中如果沒有大略指導,他什麼都不做。
而朝中此時唯一懂海軍事的,只有劉鈺,是不是懂海軍的人下達的命令,海軍軍官們一看便知。
此時需要的,是等待,而且是去威海等待,李欗相信朝中很快會有新的消息傳來。
他並不希望劉鈺出事,對他而言,海軍是他唯一的機會,否則他這個殘次品的皇子什麼都沒有。
劉鈺不出事,他一樣可以接手海軍,而且一點岔子也不會出。劉鈺出事,李欗很清楚,自己控制不住;而換了別的勳貴大將,根本不懂海軍的事,海軍就廢了。
劉鈺出事,意味着朝中海外擴張的戰略,胎死腹中。
不海外擴張的海軍,他就算當了海軍主將,又有何用?一輩子留在威海,與圈進於此當豬養,又有什麼區別?
…………
威海軍港大營,李欗還沒返回,同樣的聖旨就沿着驛站快馬送達。
送達的時候,饅頭正在按照劉鈺走前部署的任務,拿着自己的航海日記,講這一次的瑞典之行。
聖旨下達後,待傳旨的人一走,這裡的軍官們可不像是在天津那邊一樣。天津那邊是沒把李欗當自己人,而威海這邊的軍官都是自己人,立刻就炸了鍋。
“出了什麼事了?”
“鷹娑伯不是管的好好的嗎?”
“可是出了什麼事?”
一陣亂轟中,其餘人也都麻了爪,不知該怎麼辦。唯獨饅頭還保持着清醒,他在國公府裡做過許多年奴僕,可以說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加之跟着劉鈺這麼久,被教導了許久,心裡明白這麼亂下去可不行。
人多口雜,保不準哪個沒心沒肺地說出諸如“鳥盡弓藏”之類的話,那就犯了忌諱。
見軍官們越發嘈雜,饅頭把桌上的玻璃杯猛勁兒摔到了地上,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
都知道饅頭是劉鈺心腹,亂哄哄的人就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子明兄!這……大人走前,可是跟你說了什麼?”
饅頭壓壓手叫人安靜,知道此時要先穩住衆人情緒,笑道:“你們喊個什麼?聽沒聽過一句話?朝中有人好做官。咱們海軍在朝中一個人都沒有,大人回朝,難道不是好事?朝中無人,造艦撥款、朝中發言,都無人照應。”
“可是……”人羣中有人站出來,剛說了句可是,一旁的陳青海直接吼道:“可是什麼?哪有那麼多可是?子明兄說的一點不錯,朝中無人,咱們海軍那就是沒爹孃疼的孩子。”
說完,衝着饅頭眨眨眼睛,自己站到前面說道:“七皇子咱們也是見過的,是很聰慧的,只是畢竟年輕,海軍的事也不熟悉。參謀部的人,要盡心輔助,七皇子有什麼吩咐,你們一定要做好。記着你們的職責。”
一句正確到不能再正確的話,幾個機靈一點的已經聽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
海軍的這些參謀們,理論上的職責,平日裡只做一件事:爲劉鈺的命令制定實施細則。
職責是什麼?
職責當然就是李欗說什麼,他們便做什麼,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好。
但是,李欗個小屁孩,纔在靖海宮學了幾個月,懂個屁的海軍?
他不說的,自然不做。
不是我們不配合,是你這個主將不說,我們也不得越權行事,這是規矩。你說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管個毛的海軍?
劉鈺走前,已經把他回京期間的各項訓練、補給、修船等任務都下達了,即便李欗什麼都不做,短時間內也不會有任何的問題。
他要是胡亂做,那就隨他,軍官聽令嘛。
海軍不是劉鈺的私軍,但有些事沒有劉鈺的命令,是真的一點都辦不成,因爲海軍又不是隻靠軍中撥款的。
這裡面的事,知道的不多,但陳青海和饅頭都是知情的,比如操練的火藥,要是按照正常的數目上報,朝中得嚇死,覺得花錢太多。
說不定會有急着改換門庭的,覺得換個人跟着,亦算是投效之功。
但至少現在,不會有人這麼想,情況還不明瞭,萬一這邊覺得劉鈺失了勢,李欗一來就趕緊貼上去,結果幾日後劉鈺沒失勢而是在朝中高升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饅頭覺得現在先穩住局勢就好,陳青海則認爲不但要穩住局勢,還要“極力配合新主將的工作”,要用最飽滿的姿態,最效率的公務,最聽命的表現,去迎接新的主將。
況且劉鈺纔是海軍的主心骨。
不只是主心骨,更是朝中戰略的風向標,也是海軍這些軍官唯一直觀可見的朝中風向標。
朝中戰略,決定着海軍所有人的命運、前途、未來。
他真要是失了勢,一衆軍官也都明白,海軍算是完了,至少沒什麼前途了。若真失了勢,證明朝廷根本沒心思繼續發展海軍、繼續南下攻略了。
沒了前途,沒了奔頭,那還扯什麼?
混的再好,也混不成海軍主將;海軍失了勢,將來南下戰略受挫,當了艦長也只是蹲在港口和戰艦一起慢慢老朽……
此時的海軍真的很尷尬,在朝中沒有位置,也沒有分艦隊,劉鈺一把抓,軍官級別升到頂,也就是艦長。
海軍也沒有海軍部,朝中也沒有固定需要從海軍提拔的位子,李欗來到威海後所有人都知道這輩子就不可能混到海軍主將了。
不少人均想,若是鷹娑伯失了勢,還當個錘錘的海軍,毫無前途,早些去貿易公司去當商船艦長去吧。
或也有一些想的,心道若鷹娑伯真失了勢,當去京城,勸他一起出海,憑我等的本事,如何不能在海外做出一番大事?
混江龍做得暹羅國主,我等便做不得?何苦鬱郁久居人下,整天和朝中那羣不懂如今世界的老朽,爲了造幾艘軍艦扯皮扯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