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

韓拖古烈又吩咐了南面房知事一些事情之後,後者便告辭離去。爲免啓人疑竇,韓拖古烈自是不便相送。南面房知事一走,他便端了幾盞蠟燭到書案之上,打開札子,細細閱讀。就算是在軍心渙散的局面下,通事局南面房還是恪盡職守的,這份札子中,的確收羅了許多的緊要軍情,包括宋朝宣撫副使、京東路轉運使蔡京已經水陸兵馬兩萬餘衆,向滄州進發等機密軍情。

南面房還打探得清楚,蔡京是奉南朝皇帝密旨行事,而齊州都總管府宋球則仍奉石越之令,並沒有北上。因此蔡京率領的兩萬餘衆,其中只幾個指揮,不足千人的禁軍,其餘都是所謂的“京東兵”。那是戰爭開始後,蔡京在京東路徵募的廂兵,其中還有許多受招安的寇賊。雖然大宋是承平之世,然而京東綠林,在宋朝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不過,這些綠林豪傑,先是被李清臣嚴厲鎮壓,後又被蔡京剿撫並用,如今已是十去其九,餘下的都是些小寇,已經難成氣候。此次蔡京兩萬餘人馬,其中一半以上,倒是綠林出身。因此這兩萬餘“京東兵”其實是烏合之衆,倒是不足爲懼。然而南面房獲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已令蔡京兼領滄州一切兵馬,其目的可能是救援霸州。一旦蔡京的京東兵與滄州的海船水軍、禁軍、教閱廂軍,以及霸州的宋軍合兵一處,聲勢大振。對遼軍的東翼就會形成威脅。

除了蔡京的情報,還有許多讓韓拖古烈頭皮發麻的事:汴京風傳石越在大名府操練環營車陣;宋夏達成協議,陝西其餘宋軍還可能東援;宋朝決定在各地增建數個火炮作坊;段子介可能在組建一支奇怪的軍隊……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這也是當年蕭佑丹要特別組建南面房的原因——汴京是一個奇妙的地方,任何在別的地方被拼命保守的秘密,在汴京,總會被莫名其妙的流傳出來。不過,司馬夢求的確不可小覷,他深知要除去汴京的細作幾乎不可能,便朝準了南面房的最大死穴出招——要從汴京將情報傳回大遼,平時並不困難,但在戰爭之時,卻絕不容易。在宋遼交戰之時,北上的人是極少的,他只要沿着大名府防線嚴守各條南北交通孔道,南面房便形同虛設。就算他們什麼都打聽得到,若不能及時傳到遼軍那裡,卻也毫無意義。

韓拖古烈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着這份札子,一面在心裡掂量這些情報的意義,與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放在一起,權衡着利弊得失。過了許久,他終於將札子小心收進一個匣子之內,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走到門口,大聲喚道:“來人!”

一個隨從連忙跑過來,才朝着韓拖古烈行了一禮,已聽他朗聲吩咐道:“去請韓侯與蕭將軍過來。”

那隨從慌忙答應了,跑着,往韓敵獵與蕭繼忠住的院子跑去。

韓拖古烈這次前來汴京,爲了表示誠意,特意送還了在深州之戰中被俘的幾名宋軍將領,其中便包括姚兕之子姚古。投桃報李,韓拖古烈一抵達開封,宋朝就釋放了蕭阿魯帶的義子——漠南羣牧使蕭繼忠。遼國風俗,於這種被俘甚至投降之事,都並不太以爲嫌,只要是略有所長,歸國之後,照舊信任甚至重用都是有的。這一點上,契丹倒是頗有匈奴遺風。因此,宋朝既釋放蕭繼忠,韓拖古烈便將蕭繼忠安置在使團之內,與韓敵獵一道,倚爲臂助,凡有重要之事,無不與之商議而後行。

此時隨從喚來韓敵獵與蕭繼忠,韓拖古烈讓二人坐了,自己坐在上位,手裡端着一盞茶,一面輕輕啜飲着,一面在心裡斟酌着將要說的話。

“此次咱們多半是要白來一次了。”良久,韓拖古烈終於開口,緩緩說道:“宋人恐非真心議和。”

“這亦是意料之中的事。”韓敵獵與蕭繼忠的表情都很平靜,韓敵獵抿着嘴一言不發,聽蕭繼忠說道:“南朝今非昔比,朝廷輕開邊釁,是啓無窮之禍。蘭陵王若不能在河北擊敗王厚,大遼之禍患,纔剛剛開始。以下官之見,南朝之所以議和,不過是因爲兩軍僵持,對其有利。況且他們到底亦無必勝的把握,便抱着萬一之心,來試試議和。若條款有利,談成了亦可,就算談不上,於他們亦有利。”

“倘若宋人果真是心懷叵測,咱們亦不會讓他們佔到多少便宜。”韓拖古烈淡淡說道,“吾請韓侯與蕭將軍前來,是要商議吾等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韓敵獵與蕭繼忠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坐直了身子。

“和議之事,是果真徹底無望,還是尚存一線生機,我亦拿捏不準。日前範堯夫親口對我說道,南朝又做了極大的讓步,我大遼在河北所獲財物,南朝不再要求歸還。如此一來,大遼歸還被擄宋人,亦無不可,只需要南朝交一點點贖金,使我大遼軍士沒有怨言,和議便能達成。”

“南朝的條款中,還有罷蘭陵王一事……”韓敵獵輕聲提醒道。但他話音方落,蕭繼忠已在一旁低聲笑了起來。韓拖古烈亦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他。韓敵獵看看蕭繼忠,又望望韓拖古烈,心中立時大悟——大約只要能在其他條款上談攏,不損失大遼的實質利益,韓拖古烈等人,只怕正是要借宋朝之力,將耶律信趕下北樞密使的寶座。因此這一條,在韓拖古烈等人看來,根本便算不得什麼阻礙。

想明白此節,韓敵獵頓時略覺尷尬,輕咳了一聲,又說道:“還有一事,或是末將杞人憂天,只恐宋人雖然今歲同意議和,緩過氣來,便要興兵報復。”

“那是另一節了。”韓拖古烈不曾回答,蕭繼忠已經笑着回道:“和議也好,戰爭也罷,說到底,仍是要實力說話的。我大遼既然無力滅了南朝,那它遲早有一日,總是要緩過氣的。若我們沒有實力,亡國亦是活該。否則,又何懼他報復?只不過自取其辱而已。韓侯可能一時沒想明白——皇上同意議和,那便是皇上認爲我大遼沒有把握一口吞掉王厚;南朝同意議和,說白了,亦不過是他們亦無戰而勝之的把握。”

“蕭將軍說得極是。”韓拖古烈接來話,緩緩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和議、盟誓,皆是建立在實力均衡之上的。若我大遼主暗臣佞、政事不修、甲兵不治,一紙誓書,尚不及一張草紙。南朝若如此不智,妄想興兵報復,那便再打一仗,他們便會心甘情願的接受和議。”

韓敵獵聽着韓拖古烈說出這番話來,氣度雍容,擲地有聲,不免大出意料。他一向追隨其父在軍中,雖然天性聰明,可這等政略策謀,卻畢竟極爲陌生。以往他只道韓拖古烈是個文臣,使宋已久,故此不願意與宋朝交惡。但他這次隨韓拖古烈南下,一路之上,路過許多宋軍駐地,見到宋軍都是行伍嚴整,紀律井然,而且人馬衆多、兵甲精利;至於所過州縣,雖逢戰爭,到處都是逃難的流民,可是城市之內,仍是秩序井然,市面繁華,由南方運來的各種物資,更是堆集如山;而宋朝的官員到處搭棚設帳,救濟災民,與他們打交道的官員,個個都顯得十分精明能幹……這些最直觀的感受,令韓敵獵感觸頗深。特別是他與南朝的拱聖軍、驍勝軍皆交過手,雖皆取勝,但對於宋軍的戰鬥力,亦頗爲忌憚。平常與同僚議論,總覺得大約這便宋軍最精銳的禁軍,餘者皆不足道。然而這次南下之時,路過永靜、冀州,所見宋軍,看起來竟然絲毫不遜色於拱聖、驍勝二軍,這給他心理上的衝擊,實是遠過旁人。他早已經開始在心裡面懷疑耶律信發動這場戰爭的正確性,只是對韓拖古烈這些主張與宋朝通好的人,仍然有“未見其是”的感覺。直到此刻,聽到韓拖古烈與蕭繼忠的議論,韓敵獵頗有茅塞頓開之感。他本是十分聰明的人,只是因爲年紀尚小,又恪於成長環境所限,如韓拖古烈與蕭繼忠所說的,雖非什麼高深的大道理,可他卻也的確從未如此考慮過。不過此時他卻是一點即透,舉一反三,於許多事情,他亦看到更加透徹。又聽到韓拖古烈的這一番話語,至此方覺面前的這個男人,實是稱得上大遼的奇男子,非尋常文官可比。

韓拖古烈卻不知道韓敵獵心裡面在想些什麼,見他不再說話,以爲他是接受了自己的看法,又繼續說道:“故此若從此事看來,和議之望,仍未全然斷絕。不過……”他沉吟了一會,方纔又說道:“不過,南朝石越,貌似忠厚,表面上觀他行事,總是光明正大,不肯去使陰謀詭計。然我在南朝亦頗有些時日,知道此人有時狡詐似狐。他宣臺的謨臣,如折可適、遊師雄輩,皆是南朝智謀之士。尤其他幕府之中,還有一個潘照臨潘潛光,智術絕人。雖說此人如今已不在石越幕中,然這等事,外人又如何能知真假?因此,這一切若是石越的詭計,亦是說不準的事!”

“那大林牙之意?”蕭繼忠傾了傾身子,問道。

“此正是我要與二君商議的——若是爲了我等身家性命考慮,我等便應該辭了南朝朝廷,速速歸國。這亦算不得有辱使命,畢竟如今看來,說南朝非真心議和,當有七八成的把握。最起碼,南朝國內仍有爭議。便是南朝皇帝,從我這些天的所見所聞中,亦可知他是不願意議和的。有這許多掣肘,縱使石越是真心議和,變數恐怕也不會太少。”

蕭繼忠與韓敵獵皆聽出他言外之意,一同問道:“若不爲我等身家性命考慮呢?”

“然若是爲了大遼計,我等便還當冒一冒險。”韓拖古烈斷然說道:“我可設法,去試探一下南朝君臣,逼出真相!只是如此一來,萬一南朝果真是假議和,吾等很可能會被南朝扣押,淪爲階下之囚。雖然我以爲有石越在,我等亦不必過於擔心。只是這仍有極大的風險,石越雖然威望頗高,可在南朝,便是皇帝亦不能說一不二。變數仍然是有的。”

他說完,望着二人,卻見蕭繼忠猶疑的望了韓敵獵一眼。他知道蕭繼忠做階下囚已經有些日子了,自然不想再在汴京繼續被囚禁,只是此事他雖然不樂意,卻總是不便反對,因此這件事情,韓敵獵的意見,便至關重要。韓拖古烈雖然可以獨斷專行,可是這等大事,他仍是希望能上下一心,方能免生他變。

卻見韓敵獵沉默了一會,才擡頭望向韓拖古烈,說道:“若我等果然在此淪爲階下囚,南朝只怕亦很碓守住這個秘密。此事用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傳得天下皆知。”

韓拖古烈聽他這麼說,不由愣了一下,方點頭笑道:“韓侯說得不錯,以南朝的行事,他們再有本事,亦瞞不住這個消息。晚則十日,快則五六日,河間府必能聽到流言。”

“那吾輩更有何懼?”韓敵獵沉聲說道,“大林牙試一試亦好,果真南朝是假議和,咱們便斷了這個想法,好與它戰場上分個高低。若萬一真有一線希望,南朝是真心想要議和,那就是兩朝之幸。”

蕭繼忠萬不料韓敵獵如此說,頓時瞪大了眼睛,卻也只好隨聲附和,道:“韓侯說得極是。”

韓拖古烈見二人都表態支持,亦頗覺驚喜,笑道:“既如此,便要連累二位。我等便在這汴京多留幾日!”

商議妥當之後,接下來兩天,韓拖古烈便專心奔走,希望可以見一次宋朝皇帝。他知道韓維、範純仁都不好對付,要實行他的計策,自然趙煦是最佳的目標。然而,即使他是遼國特使,要求見宋朝皇帝,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禁中的趙煦,此時正處在一種既得意、又惱怒的情緒當中。

他採納陳元鳳的獻議,給韓忠彥下了一道手詔,責以君臣之義。果然,不出陳元鳳所料,次日趙煦便收到韓忠彥謝罪的札子,韓忠彥坦承了設計假議和以行緩兵之計的事實,但他大包大攬,將從頭到尾的所有責任全都攬了下來,宣稱瞞着趙煦完全是他的主意,石越只是勉強接受。而他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爲汴京人多嘴雜,難守機密,非敢有意欺君。但他仍自知罪不可赦,甘願伏罪,自請辭職,並請趙煦發落。

這份洋洋萬言的札子,讓趙煦心裡面五味雜陳。

他的確是有幾分得意的,得意的是,他那些老謀深算的大臣們,到底欺瞞不住他。他決心通過這件事,敲打敲打他的幾位重臣,讓他們知道他是位聰明睿智的明君,便如漢昭帝、漢明帝那般,年紀雖輕,卻不是底下的人可以欺瞞得住的。

他也有一些輕鬆,輕鬆的是,既然確定是假議和,那麼他就避免了與石越這些重臣的一場大沖突。他的國家還處在戰爭當中,他需要臣子們和衷共濟,他也需要石越這個宣撫使。

而除了得意與輕鬆之外,趙煦的心裡面,還有一些擔憂。陳元鳳所指出的和議有可能達成的危險,讓趙煦一直在心裡面感到不安,萬一石越弄巧成拙,他又當如何?就算是兵不厭詐,可是大宋是堂堂天朝上國,翻臉也是需要找個好藉口的。倉促之間,這個藉口上哪去找?

超能教師《?熱門?》

但是,無論是得意也罷、輕鬆也罷、擔憂也罷,所有的這些情緒,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他心中的惱怒!

石越、韓忠彥們欺瞞自己,欺他年幼而瞧不起他,這些都可暫時放到一邊。讓他憤怒的是,在被揭穿之後,韓忠彥竟然還在袒護石越!而這個韓忠彥,不僅是被他父皇當年認定爲社稷之臣,便在趙煦心裡,也是相信他絕對忠於自己的!自英宗皇帝入繼,濮王一系承緒大統以來,韓家父子兩代,三朝都是定策元勳!

帝王之術是什麼?大宋朝的家法是什麼?他的宰執大臣們水火不容,固然不行,那會令國家無法正常運轉,政令難以推行,朝中陷入黨爭;可是,更加危險的,卻是所有的宰執大臣都一條心!這比宰執大臣之間誓不兩立更加糟糕。因爲如此一來,便容易乾坤顛倒,太阿倒持。君權輕而臣權重,危害的,是趙家的江山社稷!

與他的祖先們不同,趙煦是不介意朝中有朋黨的。從小的耳濡目染,還有桑充國、程頤的苦口婆心,讓他從心裡面接受了“君子亦有黨”這樣的思想,朝中大臣分成新黨、舊黨,甚至石黨,都不是大事。

可是,如果朝中皆成一黨,或者一派獨大,那趙煦就會感覺到背脊上的涼意。

前些日子,他還聽蘇軾講論本朝政事,蘇軾是評價熙寧年間的變法之事,可他卻無意中一口揭穿了大宋朝的一項國本。按蘇軾所言,本朝自太宗以後,常行“守內虛外”之策,內重而外輕,故此大宋之患,與李唐不同,李唐之患在藩鎮權重,而大宋之患則在宰相權重。本來已經是內重外輕,若不分宰相之權,而只顧恢復漢唐之制,那麼宰相便會凌駕於皇帝之上了。故此祖宗纔要將宰相之權一分爲三,奪掉宰相的兵權與財權,分給樞密院與三司使。蘇軾本意當然是極贊熙寧之變法,改善了內重外輕的局面,雖然恢復了宰相的財權與部分兵權,卻又增強了參知政事的權力,使得左右丞相難以獨攬大權……

便如他們的對手所攻擊的,蘇家兄弟所學,亦所謂“蜀學”,實際接近於縱橫家之學。如程頤便曾經直言不諱的對趙煦說,蘇家兄弟,與其說是儒生,不如說是縱橫家。甚至連桑充國,在趙煦詢問之時,都不得不承認,蘇軾的文章固然是執大宋之牛耳,可他的學術,卻難稱“聖人之學”。趙煦知道,桑充國雖然祖籍開封,可是桑家曾經避居蜀地,也算是蜀人,熙寧、紹聖朝的蜀人,凡是識文斷字的,十之,都視蘇家兄弟爲天人一般。他兩兄弟一爲參政,一爲內相,可以說“天下榮之”,至於本鄉之人,更不用提。

書生學者們很在意蘇家兄弟之學不是“聖學”,可趙煦於這方面,倒不甚在乎。儒家也罷,縱橫家也罷,有時候只怕縱橫家的話,還要更加一針見血些。對趙煦來說,蘇軾對本朝政治的這番分析,實是頗有獨到之處,令他印象深刻。

如今他已經將天下大半的兵權交付石越之手,而倘若韓維、範純仁、韓忠彥都與石越沆瀣一氣,那他這個皇帝,又該往哪兒擺?

這件事情,倘若韓忠彥將一切賴到石越身上,把自己撇個乾乾淨淨,趙煦還不會擔心,可是,韓忠彥的舉動,與他所期望的,卻完全是背道而馳!

這時候的趙煦,已經完全不在乎石越、韓忠彥的假議和究竟是爲了何事。

被心中惱怒的情緒驅使着,佔據着他腦海的,是另一個計劃。

他本可以將韓忠彥謝罪的札子扔到御前會議,然後他就可以知道,哪些人知情,哪些人被瞞在鼓裡——被隱瞞的人,心裡面一定會有一種被侮辱、輕視的感情,這是容易分辨出來的。若是被瞞了依然爲石越與韓忠彥說話,那肯定便是二人的黨羽無疑。但趙煦心裡面也很清楚,他若然這麼做,便是將事情鬧大了。到時候肯定會引起一場很大的風波,而他也將騎虎難下,至少要將韓忠彥罷相貶官,才能收場。

可在這個時候,如此處置,絕非明智之舉。趙煦對韓忠彥仍然抱有期待,他還是希望能保全韓忠彥,以觀後效。

因此,他很謹慎的,只將韓忠彥的札子,送到了左相韓維與樞使範純仁處。

不出趙煦的意料,韓維與範純仁很快遞上了札子,請罪、辯解、表明自己將待罪在家,辭相聽劾。然後,趙煦遣中使召二人到禁中面對,表示慰留之意,並將所有的罪責,全部順水推舟的推到韓忠彥頭上,然後又寬宏大量的宣佈他也不會過於責怪韓忠彥,並表示這件事情,到此爲止。

在這種局面之下,韓維與範純仁亦只有叩頭謝恩,感激於皇帝的英明與寬厚。這還是趙煦即位以來,頭一次對他的宰執大臣們佔據如此明顯的優勢。

然後,他順水推舟的提出了兩個任命——拜參知政事工部尚書呂大防爲參知政事吏部尚書;拜前兵書章惇爲參知政事工部尚書。

自趙煦登基以來,六部尚書之中,一頭一尾的吏、禮兩部,便長期空缺,皆以侍郎掌部務。當日高太后尚在時,石越曾經上表,推薦呂大防爲吏部尚書,但未被採納。此事趙煦當時也是知道的,並且他心裡面亦很清楚,呂大防是個不折不扣的舊黨,石越並非是喜歡他而薦他掌吏部,只不過是因爲希望藉此拉攏、安撫舊黨。而高太后也並非不喜歡呂大防而未採納,只是因爲宋遼戰事方起,她需要藉助呂大防在工部,與蘇轍一道掌管財權,相比而言,升吏部尚書並非急務,倒可以等到戰爭結束之後,做爲賞功,將呂大防撥擢到吏部尚書的位置,更能增其威信。

然而高太后未能等到這一日,便已逝世。

而趙煦卻勢難再耐心等下去,事實上,他本人更是一點也不喜歡呂大防。然而此時,他卻不得不借助呂大防——原本,吏部他是希望能交給韓忠彥的。可現在情勢卻改變了,撥擢一個他不喜歡的人掌管吏部,是他迫不得已之下的一箭雙鵰之計。爲了召回他頗有好感的章惇,他需要撥擢呂大防來拉攏、安撫舊黨勢力,至少使他的宰執大臣們無法反對;此外,儘管他不喜歡舊黨,可是,在新黨一時難以恢復舊時氣象之前,他也需要增強舊黨的聲勢與力量,藉此制衡石越。

不出趙煦所料,在他一面佔據着心理優勢,一面還撥擢呂大防做爲一種妥協的局面之下,韓維與範純仁雖有幾分勉強,但還是接受了章惇復起的變化。爲了安撫二人,亦爲了翰林學士草詔與給事中書讀時減小阻力,趙煦又主動表示,章惇暫不回京,以參知政事工部尚書的身份,再兼宣撫副使,仍在河間,協助石越主持河間、雄、霸一帶軍務;同時,他又順勢提出,使田烈武兼知河間府事。

韓維與範純仁心裡面正擔心章惇此人野心勃勃,回京後平生事端,又覺得他在河間足以信賴,因此雖然明知道皇帝這一手有分石越之權的意思,但他們都知道章惇也曾經依附過石越,對石越多少有些敬畏之意,便也不反對。總之與其將這個大麻煩帶到汴京來,倒不如送給石越自己去領受好了。至於田烈武以武人做親民官,雖然近數十年比較罕見,但如今是戰時,從權亦無不可。

趙煦親政之後,凡是有何主張,十條裡面倒有七八條要被大臣們駁回,往往心裡憋了一肚子氣,還要忍着聽他們婆婆媽媽的勸諫。他皇帝做了七年,何曾有一日象今日這麼快活過?幾件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竟然如此順利的得到韓維與範純仁的支持。

他心裡面免不了要自覺自己手腕純熟,處事十分得體,頗有些自鳴得意。不過他也知道韓維與範純仁也不是好惹的,他這是打了二人一個措手不及,但若是自以爲是拿住他們什麼把柄,這兩人恐怕都是吃軟不吃硬,弄不好就讓自己碰一鼻子灰,討個老大沒趣。因此既得戰果,贏了第一局,他也就見好便收。

甚至在韓維與範純仁回府之後,他又遣中使去二人府邸,表彰二人功績,賞給韓維一件隋代的綠瓷琉璃、一根鶴骨杖;賞給範純仁一條玉帶、一方金雀石硯。做完這件事後,趙煦又親自給韓忠彥、石越各寫了一道手詔,恩威並施,安撫二人,既嚴厲責怪他們舉止失當,又表示諒解他們的苦心。

做完這一切後,他心裡更加得意,自覺自己一,一手安撫,直將朝中這些元老勳臣,玩弄於股掌之上。

然而,趙煦卻不知道,他突然召見他的首相與樞使,然後又是中使賞賜,又是夜御內東門小殿召翰林學士賜對、鎖院——當天晚上,汴京便已騷然。人人都知道,這是將有大除拜的鐵證。至次日,白麻1出學士院,經皇帝審閱,然後東上閣門使2持至尚書省政事堂,由中書舍人宣讀,宰執副署之後,再送至門下後省書讀……很快,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大防做了天官3,而章惇又東山再起,拜了冬卿兼宣撫副使。

至於田烈武兼知河間府事,自然沒資格這麼鄭重其事,也幾乎沒有激起任何波瀾——宋朝本就有許多武官刺史以上做知某府事的“故事”,其時武官刺史不過從五品而已,熙寧改制後,知某府事是正五品下,從五品武官自然做不得了,可是田烈武乃是正五品上的定遠將軍,資序上面,完全沒有任何問題。而且田烈武在汴京名聲甚好,此時又是戰時,他的這道任命,甚至在給事中那兒都沒遇到任何的阻力。

所有人睹目的焦點,都是呂大防與章惇的任命,特別是章惇的復起,讓所有人都浮想聯翩。

很快,再一次,汴京的街頭巷尾,各種各樣的流言,又開始瘋長。其中赫然就包括宋廷是假議和的傳言!

一天後,禁中政事堂。

韓維坐在一張圈背交椅上,一面細細讀着書案上的公文,忙裡偷閒,還瞥了一眼正在伏案疾書的範純仁,只見他右手持筆蘸墨,左手飛快的翻閱書案上的公文,然後熟練的在公文後面寫批註、畫押。韓維比範純仁要大上整整十歲,此時不得不羨慕範純仁那旺盛的精力。當他還在六十多歲時,他也能範純仁一般,思維敏捷,絕不爲案牘所累,即使再多的公文,他也能迅速的處理完,而且件件妥當。可如今,他讀一份公文的時間,是以前的數倍,而哪怕只是簡單的畫押,很快也會覺得手腕痠痛,更讓他害怕的是,他現在偶爾已經出現忘事的症狀。

已經七十五六歲的韓維,久歷宦情,早已歷練成精。他已然位極人臣,終於在致仕之前,達到了人生的最頂點,儘管他對左丞相的位置不無留戀,可是他畢竟也不是那種貪權戀棧之人,也早已經想好,只須戰事一了,他就要辭相致仕,回到雍丘去,或者乾脆搬去西京洛陽,安享晚年。此前,他就託人去洛陽覓了一座園子,打算致仕之後,在園中種滿他最愛的牡丹,再買幾十個歌姬,過幾年神仙也不換的生活。

因爲一直抱着這樣的心志,自韓維做上左丞相起,他便常有一種局外人的心態。尤其是高太后死後,看到咄咄逼人,一心想要有所作爲的小皇帝,韓維雖然仍堅持自己做一個首相的尊嚴與本份,可是心裡面的退隱之心,更是愈發的堅定。他也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只不過是右丞相石越的一個擋箭牌。儘管他心甘情願替石越做這個擋箭牌,儘管他與石越有幾十年的良好私交,但是,做爲一個大宋朝的士大夫,他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的自尊與獨立。他不能給後世留一個左丞相成爲右丞相附庸的惡例,他的自尊也無法允許他如此。因此,他既要堅持自己的見解與主張,有時卻又不得不爲顧全大局而屈從石越的意志……這樣的現實,更加令他時常感到矛盾與疲憊。

不如歸去。

這樣的念頭,便在此時,再一次從韓維的心底裡浮了上來。

“韓公、範公。”突然,一個令史出現在門簾外,欠身稟道:“遼國致哀使韓拖古烈來了。”

韓維“唔”了一聲,見範純仁從一疊公文中擡起頭來,二人會意地對視一眼,便聽範純仁吩咐道:“請他到西廂房相見罷。”

1 注:白麻爲宋代詔令之一種,所書之字極大,每行只寫四字,規格極高。承唐制而來,專用於任免三公、宰相、大將、立皇后、立太子以及征伐之事。按歷史上,宋制白麻本不經中書或三省行出,只送至中書宣讀,宰執副署之後便生效。小說中,熙寧改制之後,白麻亦要經給事中書讀,故程序與歷史上略有不同。

2 注:實當爲“東上閣門使”,熙寧改官制後,改隸門下後省。改制前,品位視同少監。改制後,爲正六品上武銜,即昭武校尉。東、西上閣門使,各有三人。二司皆負責與朝廷重大典禮有關之事務。東上閣門司掌與吉禮有關之事;西上閣門司則掌與凶禮有關之事。

3 注:天官,《周禮》官名,吏部尚書的古稱。後文的“冬卿”,是擬古官稱。因《周禮》中,冬官即相當於後世的工部尚書。

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第四節第八章第14節 匪斧不克(上)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16節 十字(二)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五章第12節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二)第十三節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十章第3章 上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三)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第三章第8節 離間計上(02)第三章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四)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第2節 下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六節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第5章 下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9章 下第3節 下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9節 上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16節 十字(二)第6章 上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9節 下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第6章 下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第2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第四章第14章第四節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01)第13節 婚姻大事(中)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二)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1節 天下才俊(中)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2節 下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二)第8章 下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二章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六章第十七節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二章第07節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八章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下)第6節 下第四章第7章 下第7章 下第7節 上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5章 下·十字後記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二章第1章 上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一)15 汴京杭州3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10章 上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二章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第四章
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第四節第八章第14節 匪斧不克(上)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16節 十字(二)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五章第12節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二)第十三節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十章第3章 上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三)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第三章第8節 離間計上(02)第三章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四)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第2節 下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六節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第5章 下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9章 下第3節 下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9節 上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16節 十字(二)第6章 上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9節 下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第6章 下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第2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第四章第14章第四節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01)第13節 婚姻大事(中)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二)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1節 天下才俊(中)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2節 下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二)第8章 下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二章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六章第十七節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二章第07節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八章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下)第6節 下第四章第7章 下第7章 下第7節 上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5章 下·十字後記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二章第1章 上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一)15 汴京杭州3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10章 上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二章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