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那道光劍飛至距紫英不到五尺的地方,竟是被什麼東西擋住了,衆人只覺得方纔那道耀眼的金光前,忽地出現了一道白影,伴隨着一聲低沉的痛呼,那道光劍金華一燦,倏忽不見。
一個白衣弟子僵立在光劍消失的地方,面色慘白,怔怔地望着元越,臉上是十二萬分的驚恐和不解之情。右臂微微顫動,努力想擡手捂住胸口,忽然間砰的一聲,仰天倒下,心口處緩緩沁出一圈鮮紅,染在雪白的道服上,觸目驚心。
他是懷朔!
一瞬之間,在場衆人全都愣住了。元越愕然望着倒地的懷朔,雙手微微發抖,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懷朔會爲一個瓊華派的叛徒擋劍,他是不是瘋了?
“懷朔!!”鐺的一聲,紫英的長劍落在了地上。他單膝跪在懷朔身旁,將他的頭斜靠在自己身上,失聲痛呼着。天河、菱紗和夢璃也飛奔了過來,方纔那一刻來的如此突兀,如此慘烈,三人如墜噩夢一般,睜大了雙眼,望着奄奄一息的懷朔,萬萬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懷朔微微睜開雙眼,看着師叔,忽然欣慰地笑了:“師叔……你沒事……太好了……”紫英突然暴怒起來,痛苦地吼道:“你這是幹什麼?!你不要命了?!你——”原本清朗的嗓音已因悲痛而喊得嘶啞。
懷朔聲音微弱,臉上全是滿足的笑意:“我不要緊……還好……師叔你沒事,不然璇璣她可要把我罵死了……呵呵,我總算也保護了師叔一回……以前下山,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師叔保護我們的……”
天河痛苦道:“懷朔,你先別說話!我們馬上給你療傷……”柳夢璃急把他脈搏,過了片刻,神情中僅存的一絲希望也漸漸黯淡下去,秀目泛起了淚光,悲痛地搖了搖頭,忍不住抽泣起來。紫英雙眼赤紅,拼命向懷朔體內輸着真氣,然而懷朔心口爲光劍刺穿,體內真氣已然渙散,經脈亦將枯竭,紫英強輸進去一點真氣,無異杯水車薪,又能支持多久?
懷朔微笑着輕聲道:“師叔……你們不用白費力了……我知道的……沒用了……那一劍正中心脈,就算是大羅金仙也醫不好……”他強自說話,牽動了心口傷處,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又咳出了幾口鮮血,聲調仍故作輕鬆,氣息卻是漸漸微弱下來。天河等人只覺得自己心上,也如被人插了一劍一樣,痛得說不出話來。
紫英怒喊道:“你、你爲什麼要衝出來?!”聲音中極是痛楚,懷朔似是被紫英的喊聲嚇到,頓了一頓,才輕聲地道:“師叔……我、我只是個無用之人……只要師叔你沒事就好……”
紫英生氣地截斷了他的話:“什麼無用之人!不許你這麼說!”懷朔輕輕搖搖頭:“師叔,我是說真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帶上山修行,村子裡那麼多小孩……只有我一個人被劍仙看中……大家都很羨慕我……”菱紗眼中淚水盈盈,悽聲道:“懷朔……你、你先別說了,歇息一下,等你的傷好了,要說多久都可以……”
懷朔搖了搖頭,繼續道:“不……讓我說吧……以後……再也沒機會了……自從上山以後……我常常想念親人……尤其是……在家鄉的小妹……快十年過去了……她大概也有璇璣那麼大了吧……”雙眼望着紫英,怯聲道:“……我想回家去看一看……可是……我不敢辜負師父,還有師叔你的期望……好多年過去……修爲……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紫英悲痛道:“你、你爲什麼不早說……你在同輩弟子中,已經夠好了……我早應該讓你回家看看的……”懷朔又是輕輕一咧嘴:“呵呵……師叔,想不到你也會說謊騙人……我死了以後……師叔……請你……把我的骨灰……帶回故鄉……你們不用難過……其實……這樣也好……你們不要怪罪其他人……我但願來世……不要再修仙……過最平凡的日子……”
“懷朔……”紫英傷痛已極,不能言表。懷朔掙扎着望向瓊華派的方向,微弱的語氣中透出了某種不安:“只是……對不起璇璣……她得自己……照顧自己了……如今……恐怕沒有幾個師兄弟……能再照顧她了……自從掌門出關……不少弟子……受不了本門……行事……都……下山……去……了……璇璣……她……她……”
懷朔說到璇璣時,語音已經越來越低,呼吸也是微弱之極,當說到第二個“她”時,聲音幾乎已微不可聞,他嘴脣最後又動了動,紫英等人側耳傾聽,卻是什麼也聽不到了。只見他的那雙清亮的眸子,仍是一動不動地遙望着妖界外的瓊華派,似乎便在注視着那個活潑淘氣、嬌俏可愛、尋了自己無數開心、也讓自己費了無數心思關心照料的小師妹,臉上最後的神色,仍是定格在與天河等人初遇時,那份對璇璣關切而無奈的面容。
“懷朔!懷朔——!!”
天河拼命地搖晃着懷朔的身體,他做夢也不敢相信,懷朔就這樣去了,當初四人下山時的一幕幕情景,那個善良、溫和、敦厚、正直的瓊華派弟子的音容笑貌,便如昨日之事,在腦海中清晰地閃動着。
然而懷朔竟是如此離去了!竟是死在自己同門師叔的劍下!
這眼前的情景,與世上最可怕的夢魘又有什麼區別?!
一聲銳響,地上的長劍錚然彈回紫英手中,臉上是如火山爆發般的憤怒。
“你們、你們想做什麼?!”
元越長劍顫抖,胡亂地護在身前,面對着紫英四人緩緩逼近的身影,恐懼得不敢迎視,一步步地後退着。適才那一招“化相真如”已幾乎耗盡了他全身氣力,目光閃躲時,不經意瞥見遠處倒地的瓊華弟子的屍首,心裡的害怕越來越甚,終於壓倒了對紫英等人的仇視,大叫一聲,飛也似地向外跑去。
紫英眼中怒火一熾,劍尖發出的光芒猛地暴漲,直刺向元越後心,忽然間,又是憤恨地發出一聲長嘯,長劍呼的一聲斜劈下來,劍氣將地面生生劈出了一道深痕。他望着懷朔和那些貘妖的屍體,驀地高喊道:“走!我們一起把瓊華派弟子趕出幻瞑界!”
夢璃收斂悲容,感激而鄭重地向紫英深深一揖。她深知,如紫英這般從小在瓊華派中修行,從小被灌輸人妖不兩立的教條,對妖類必欲除之而後快的人,能做出這個決定,絕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她也明白,如果他目睹了今日的殺戮,面對着同門之間的無情相殘,仍然不爲所動,那他也不是慕容紫英了。
紫英緩緩擡頭,沉痛地道:“……其實,剛纔有一瞬間,我真的很想殺了他,但是……我不想變得和他們一樣,只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連自己的同門兄弟都殺……我……”菱紗輕聲道:“紫英,你什麼也別說了……我們都明白……”
“我們去出口!找瓊華派的人、找掌門、找大哥!讓他們不要再對付幻瞑界!”天河用盡全力大喊着,似是要將心中的憤怒與恐懼盡數喊出。
天河四人向幻瞑界入口走去,一路與侵入的瓊華弟子接戰不休。衆人此刻心中悲憤,有道是“哀兵必勝”,武功修爲不知不覺中增長了幾分,衆弟子爲進攻妖界,養精蓄銳許久,現在見妖類如此不濟,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態立轉驕橫自大,鬥志漸鬆。衆弟子自以爲勝券在握,便都三兩一羣,各自搜尋幻瞑界中的貘妖和紫晶石,哪裡想到半路會突然殺出這四個人,其中更有派中頂尖的高手,甫一交手便負傷掛彩,慌亂逃回。
四人將一路上剩餘弟子盡數趕回,見弟子人數不多,紫英知道瓊華派還必有更精銳的弟子在外,隨時準備攻入,只想立刻趕到外面,向他們宣告這場爭鬥的罪惡。
他不想再看到下一個懷朔了,再也不想!
幻瞑界入口處的紫霧已經淡薄到能看見外面的事物,一道七色光橋從入口處直連到捲雲臺上,橋下站着一個高大的貘妖,手中鋼槍在陽光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正是歸邪。不遠處,玄霄負手而立,與他遙遙相對,夙瑤和衆弟子站在他身後丈餘處,凝目注視着這場比拼。
歸邪牙關緊咬,全身功力已提至十成,盡皆集中在手上這杆鋼槍上,槍尖斜指着玄霄,雙目圓睜,仔細地尋找着對手身上的任何一處破綻。對面的玄霄卻是未用任何兵刃,雙手攏在大袖之中,巍然立在那裡,兩眼淡淡地看着歸邪指向自己的槍尖,又順着槍桿望向歸邪本人,神態頗爲悠閒,目光中卻是前所未有的銳利。歸邪只覺對方目光中若有實質,敵手人站在對面一動未動,身上瀰漫的殺意卻從眼中傾瀉出來,如水銀瀉地一般,從頭到腳,無孔不入,這般奪人的氣勢,當真比任何武功術法還要厲害三分。世上的武功仙術,無論何等巧妙狠辣,總須使將出來,方能令對手大敗虧輸。而玄霄今日與敵對陣,不需出手,僅憑這股懾敵之威,已幾乎讓歸邪精力動搖,心神交瘁。若非歸邪是幻瞑界一頂一的高手,身經百戰,修爲高深,心志亦復堅韌之極,只怕此時早已不由自主地棄槍投降,甚或精神崩潰,自盡身亡。
但見歸邪牙關緊咬,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只覺身上氣力不斷消耗下去,對手的氣勢卻越來越凌厲。心知再這樣下去,不要說出手攻敵,只怕自己已要不戰而敗,正在這時,玄霄目光掃來,雙方四目一對,歸邪心中又是一沉,焦躁之下,猛地暴喝一聲,鋼槍如電閃般直刺向丈餘外的玄霄。他方纔蓄了半天氣力,此刻突然爆發出來,這一槍自是雷霆萬鈞之勢,旁觀的衆瓊華弟子一見之下,都不禁驚叫起來。
卻見玄霄仍是安然站立,一動不動,歸邪槍尖遞到距他身前三尺出,陡然停住。歸邪神色鉅變,自己全力刺出的一槍刺到一半,竟被一層看不見的屏障所擋住,那層屏障柔韌之極,卻蘊含着極強的內力,將槍尖一層層裹住,任是歸邪拼盡了全身力氣,仍是無法再推進半寸。歸邪驚詫之餘,手上勁力略微鬆懈,突然,那層屏障上蘊含的力道竟順着鋼槍向歸邪襲來。歸邪只覺鋼槍觸手處滾燙,有如火炙,敵人內力之強勁,可想而知,若是自己此時撤手,對方大力所至,槍桿反貫,立時就會反刺自己一個窟窿。歸邪又驚又恐,只得聚起全身真氣,全力與玄霄的內力相抗。
他二人已在此相拼了數盞茶時間,歸邪從幻瞑界一路殺出來,體力已然消耗不少,此刻與玄霄苦苦相拼許久,實已是強弩之末,身形微微晃動,已有些站立不穩。另一邊玄霄仍是袖手而立,恍如無事,只是冷冷地看着對手,目光中竟生出幾分無趣之意。眼看歸邪就要敗陣,就在此時,天河四人奔了出來,夢璃見此情景,驚呼道:“歸邪將軍!”
歸邪正全神與對手相拼,柳夢璃的這一聲呼喊,全然沒有進入他的耳中。玄霄望了天河一眼,唔了一聲,神色仍是平平淡淡。天河看歸邪形勢危急,急喊道:“大哥,住手——”
突然,一道極細極明亮的白線橫掃而至,隨即一閃而沒。衆人正驚疑時,只聽歸邪大吼一聲,吼聲中盡是痛意,與此同時,槍尖處火光一閃,整條鋼槍竟燃燒起來,火焰順着槍桿涌來,登時將歸邪包圍在一團烈火之中!
柳夢璃失聲痛呼:“歸邪將軍!”不顧一切要撲上去施救,被天河三人死死拉住,淚水涔涔而下。歸邪似是被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身上的火焰越燒越小,發出嘶嘶的響聲,原本高大的身軀轉眼間已被燒得萎縮到不足三尺,那條鋼槍也已被熔化成水,滴在地上。過了不久,終於火盡煙滅,這威名赫赫的一代幻瞑界護將,化作碗口大一堆灰燼,一陣山風吹來,立時被吹散得乾乾淨淨。
柳夢璃眼前一黑,幾乎暈倒。她剛回幻瞑界不久,與歸邪本也無多少交情,但見這位一向護佑族人的將軍喪命,仍是止不住的悲痛憤怒,痛恨地望着捲雲臺上以玄霄爲首的瓊華派衆人。玄霄微一皺眉,目光瞥向身後的夙瑤。夙瑤神色如常,手撫望舒劍,淡淡地道:“妖孽爲害人間,殘殺我瓊華弟子,對付它們,還用講什麼武林規矩麼?”回身轉向衆弟子,高聲道:“這妖邪便是十九年前殺害玄震師兄的兇手,老天有眼,讓我們瓊華派今日得報此大仇!”
臺上有幾名弟子暗暗搖了搖頭,大多數人則大聲歡呼,他們入派較晚,沒幾個認得玄震本人,也談不上什麼報仇的喜悅,只是爲除得一個大敵而興奮,或是見師叔和掌門出手建功,起意討好。
天河呆呆地望着不遠處的玄霄,見他意態瀟然,神俊如故,心底卻是涌起一種說不出的陌生感。衆人誰都沒有留意到,菱紗的臉色,竟突然間又一次變得慘白起來,身體似乎被一種無名的力量所控制,原本已不充足的體力被一點一滴地抽走了,她緊緊地咬着嘴脣,努力強撐着,不讓天河他們發現自己的異樣。
夙瑤仍在洋洋自得,輕蔑道:“哼,這妖孽當真愚蠢之極,就憑他孤身一個,便想殺死我與玄霄,阻我瓊華派大計麼?難道他還以爲瓊華派仍會如十九年前一般,因爲掌門死了而門派大亂,任這些妖孽橫行肆虐嗎?!……”
她執掌門派十九年,夙興夜寐,費盡心機,便是爲了今日與妖界的一決高下。如今已知妖界之主重傷,妖界剩餘的高手也紛紛殞命,眼看人妖之戰,瓊華派已然勝券在握,自己也終成了率領本派一雪前恥的功臣,心中志得意滿之情,實難言喻。忽然,耳邊傳來玄霄冷冷的聲音:“哼,夙瑤你很得意?”
夙瑤一愣,轉眼向玄霄看去:“你……”玄霄冷笑一聲,輕輕踏上一步,將夙瑤的目光甩在身後,面對着天河,微笑道:“天河,有一陣子不見了,大哥很是掛念你。”
天河神情黯然,突然揚起頭來,大聲問道:“大哥,這些天來的一切……都是你騙我嗎?是你和掌門一起在騙我?!其實……你只想取回望舒劍,只想昇仙,只想強奪幻瞑界的靈力?!”
玄霄臉色淡漠,淡淡道:“天河……有些事,我確實沒有對你說真話,但也未必說了假話,事到如今,真真假假又有什麼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微笑着看着天河,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還是把你當兄弟,絕無害你之心。”
天河憤然道:“你、你怎麼能這樣?!可惡,我是那麼相信你——”忽然間,韓菱紗“啊”了一聲,眼前天旋地轉,終於再也支持不住,咚的一聲,暈倒在地!
“菱紗!”
紫英、天河、夢璃三人大驚失色,急忙回過身來,只見菱紗倒在地上,天河驚恐道:“菱紗!你的病、你的病——”菱紗卻已不省人事,紫英急道:“天河,快!快給菱紗驅寒!”焦急之色溢於言表,剛纔倒地的這一下,她有沒有受傷?心中千百遍的自責不已,明知道菱紗的體弱之症越來越重,怎麼還是不多加留心?要是剛纔分出些心思留意她的情況,以自己的身手,怎麼會讓她摔到?!
天河不等紫英說完,便即俯下身來,想如數個時辰前一般爲菱紗運功驅寒,然而自己急切間強行催動下,體內的內息竟絲毫不聽自己使喚,完全無法傳入菱紗體內。天河心下愈加惶急,然而心情越是焦急,內息就越是混亂,直急得滿頭大汗。身後玄霄微微搖頭,嘆道:“天河,你這麼做沒用的。眼下你運功只能救她一時,卻不能救她一世,宿體已成,你徒然浪費真力,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罷了……”
天河全身巨震,吃驚地望着玄霄,失聲道:“你說什麼?!什麼宿體……”柳夢璃見菱紗狀況堪憂,天河一時又無法爲她驅寒,急道:“雲公子,我先把菱紗送回幻瞑宮,我的族人會照顧她。”
天河點點頭,夢璃急忙將菱紗背在身上,匆匆向幻瞑界裡走去。玄霄目送她離開,也不阻攔。天河向他大聲問道:“你剛纔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語音發顫,充滿了恐慌和不安。這些天來,關於菱紗病症的某種在意識中時隱時現的不祥感,又一次顯現出來,重重地壓在了心頭,身體不知不覺發起抖來。
玄霄望着他,淡然道:“天河,你可知道,望舒劍以至陰女體爲宿體,方可激發靈力。它的前主人夙玉死後,望舒劍力量頓失,從此陷入長眠……直到有個女子,亦是陰時陰刻出生,命中帶水,命相乃是罕見的天水違行,纔可令望舒劍復甦。而越是使用此劍,新的宿體越會體虛畏寒,如不懂得修行之法,情形更是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