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傻了不要緊,可惜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努達海不像是傻,更像是瘋。
人不怕傻,怕瘋。傻了至少會乖一點;瘋了會發脾氣,亂砸東西,極具攻擊性。
所以,雖然雁姬說他傻了,也做出拿帕子抹眼淚的舉止,可惜內心深處一點兒也不願意爲他難過,因爲他不值得。而驥遠擔憂的完全是另一個層面,他擔心老爹這一摔像中邪般地瘋掉了,這輩子也就毀了。
不過是貪戀耍帥竟然會落得如此下場,怎麼會這麼虐呢?
但是預感告訴他這分明是剛剛開始,不管了。不知道老爹爲什麼突然中邪講一堆誰都聽不懂的話,但是老爹畢竟是老爹,怎樣也要救他一救。
怎麼救呢?郎中診脈說他沒有大問題,腦子也沒有壞掉,只是這般激動實在不知道爲什麼,所以開了不少安神醒腦的藥,但是沒用。
努達海身上的傷最嚴重的倒不是腦袋,而是右腿,按現在的話說是粉碎性骨折。需要靜養,絕對不能情緒激動,更不能鬧。
但是,他只要一醒,必提新月,一提必嚷,一嚷必鬧,他一鬧沒有人能安撫必然又被當成瘋子灌湯昏過去。
如此幾次之後,大家都有點失去耐性。必然要找新的辦法。
新的辦法,就是跳大神。
跳大神也就是薩滿儀式。薩滿通常是在祭祀的時候纔有的,向上蒼祈求五穀豐登,風調雨順。如今卻是要拯救一個“瘋子”,那簡直太浪費了。但是浪費也要救,不救大家都變得憂心惙惙沒有好日子過。
可憐,還得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不能教人知道堂堂的威武將軍爲了貪戀耍帥變成一個二百五神經病,傳出去大家都不要做人了。
於是來執行薩滿儀式的必然非常鬱悶。咱們爲了方便敘述叫他大師,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叫大師。這位大師應該很委屈,因爲明明是做好事,卻被迫身穿斗篷遮住面目,藏頭露尾地進了府,像做賊一樣,臉上無光。
但這是努達海一心期待的,他想現在所有的人都不信他,定然是被雁姬蠱惑了,認爲他瘋瘋傻傻,所以纔不幫他拯救月牙兒。他本有傷,又被縛住手腳,受困在牀上,不能自由行動。雁姬也懶得和他解釋,任他扯着嗓子天天叫罵也始終沒有觸碰正題,反而很是悉心料理他的傷情,做足了妻子的本份。哪怕至少在表面上,大家看到的不講理沒人性的絕對是努達海就對了。
於是努達海的處境根本就是內外交迫,五內俱焚。他身上痛心也痛,越發胡思亂想,擔憂他可憐的月牙兒,一定被雁姬這個壞女人窩藏起來,不見天日,飽受虐待。
可恨他也身陷“囹圄”,思來想去,惟有這個辦法,才能拯救他的月牙兒逃離苦海。
所以他爲了月牙兒必須暫且放低身段,難爲他在牙齒漏風,口舌不清,張嘴就痛,痛不可言的情況下仍然堅持抽了幾天風之後,終於想明白不能跟當前的形勢對着幹了,識時務地變得溫和乖巧起來,軟語懇求雁姬聽從驥遠的提議,找人來給他跳大神。
但是他倘若完全正常了,豈不是不需要找人來給他跳大神了嗎?
所以,努達海只能更加辛苦,一會兒正常,一會兒不正常地扮演着,倘若雁姬總是不答應,他大概就要真的變得不正常了。
爲啥要懇求雁姬呢?因爲努達海的額娘年紀大受刺激之後還沒緩過勁來,醒了就以淚洗面,吃了藥就昏睡,自身難保,心有餘而力不足,根本沒法子兼顧兒子。這麼多年雁姬侍奉婆婆從來沒有懈怠過,老太太對她很是信任和寵愛,當然就放心地把兒子交給她了,這個老太太和努達海不一樣,她的靈魂就是四年前的,還沒有被新月荼毒變成NC。
也就是說,全家上下,除了努達海和雁姬,誰都不知道未來府中會出現一個新月格格,更加不曉得什麼是“時光倒轉迷魂香”,當然就更情願站在正常的雁姬這邊,而對“不正常”的努達海的指示和求助選擇性無視。
而且一旦有風吹草動,這些人還會一面哄騙他,一面將動向立即稟報給雁姬知道,讓她定奪。
這等於是將努達海架空了,等於他的手裡一點權力也沒有,像砧板上的魚肉,聽憑處置。在阿山偷空潛來探望之時,努達海知道了這個,當然必須趕快思量對策。他雖然腦子有病,自負情聖,畢竟也在沙場上這麼多年,戒急用忍的道理還是懂的,所以沒有多久他就明白過來,改作柔情攻勢,彷彿又回到當初那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當中去了。
但是雁姬難道是傻子嗎?無情無義的人在心上劃下的傷痕,比刀劍還要鋒利殘忍,這種痛苦,就像是拿油煎火烤,竟然妄想幾句好聽的話就蓋過了?怎麼可能!?
他越是這樣,心如明鏡雁姬越是齒冷心寒,越是看不起他。
她坐在牀邊,沉靜大方地將這些聽完,然後慢慢地抽回被不要臉的努達海緊握的手,忍着內心的怒氣,還很溫柔地按了按,似乎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果然努達海假笑的臉色馬上就變了,變成真正的狂喜,他雖然壓抑着內心的衝動,一雙眼睛卻早將他出賣,聲音也是顫顫地不受控制:“那,那可太好了!”
當然太好了,只有跳大神的能證明他不是瘋子,只要證明他不是瘋子,他自然就不能被當作犯人般的管制,自然就能指揮下人們幫他去拯救新月,在這個時空,大家都還不認識也不曾出現在此的新月。
結果雁姬起身之後,只是說:“你好好睡吧。”然後就走了。冷冷淡淡地敷衍,像是對這個人完全失去興趣,又像是拿他當成胡鬧的孩子,故意冷落。
於是,努達海的表情無論有多麼精彩,雁姬也不會再想看上一眼。無論那是失落,驚詫,還是不甘,痛楚,都跟雁姬沒有任何關係。
努達海萬萬沒有想到,二十載的夫妻,原來雁姬也可以這樣。
他也不想想雁姬是爲什麼才變成這樣的。
可笑這個不要臉的,到現在還不相信已經回到了四年前。
他已經固執己見到將心腹阿山的強調也當成耳旁風。
可憐阿山一片忠心,好心好意地來看他,給他遞消息,他卻恨得齜牙咧嘴,目露兇光的嚇唬人家。磨着牙,好像要吃人的狼那樣盯住他:“你不信我!你到底信不信,信不信!”
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態,誰聽到都會相信他是個瘋子。原本堅持站在他這邊的阿山,也忍不住想要去向雁姬求助。當下,他只能不忍地搖了搖頭,試圖寬慰老爺,教他不要亂喊,以免把人招來。
偌大的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是雁姬故意留下的機會,好教努達海行使他尋找幫兇的心願,至於能不能成功,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現在看來,連阿山也不願意幫忙,去搶先串通實施薩滿的大師,教會人家該說的話,然後在雁姬派來的僕從尋找之時,巧妙的自薦,以便不露聲色的獲得拯救。
但誰料到,滿腔期許碰了壁,努達海頓時心如死灰,倘若他不能先得救,那麼他的月牙兒更加沒有希望。
老夫人指望不上,身邊全無可求救之人,努達海心痛不已地想到他的月牙兒,兩行滾熱的英雄淚便自腮邊滾了下來,在細碎的傷口上滾來滾去,滾得他好疼。
露風的牙齒透出切切哀鳴,他哭得好無助,好淒涼。倘若有人在這時給他配樂,那必然是追悼會上的哀樂。
阿山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腦補起嗩吶被吹奏之時的聲響,難於自控地打了個寒顫。於是更加感到,他不能幫這個忙。
說哭就哭,說鬧就鬧,不是戲子,必然瘋子。
阿山料定不能再停留,這樣的情況,必須馬上稟報給夫人知道。
努達海見他起身欲走,好比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逐流而去,如何能忍。他要衝破繩索的束縛,奮力起身,不爲他自己,也要爲他的月牙兒勇敢一搏!
這一搏的勇敢,好比是舉重的運動員在手持啞鈴時暫且下蹲、中停、等待舉起時的瞬間,多麼勇猛無畏,多麼需要一鼓作氣呀!
但是這股氣力使得方向不對,也很容易害自己的倒黴的呀!
努達海“啊呀”一聲突然成功地坐起來,但同時臂上也傳來陣陣巨痛,有如翻江倒海,掀扯他的身軀。
從馬上摔下來很不幸,那是天災不能怪,結果一條腿斷了。
如今是他自己害自己,那是人爲二百五,結果兩隻手又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