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猝然襲來, 我措手不及。
淚還在心中氤氳,你卻已然轉身。
然後是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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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不定,人初靜。正雲黃天暗, 雪意未消。樓臺靜默無聲, 草木蕭蕭易折。迴廊深幽, 燈火明滅, 人影幢幢。此時的皇宮, 卻似是那夜幕下蟄伏在深林中受傷的野獸,殺機四伏。
“你想要什麼?”殿上那人,錦衣華服, 沙啞的聲音疲憊而沉重,堅定而陰鬱。無比的高貴, 即使身處頹勢, 依舊維持着他那不容侵犯的驕傲威嚴, 不懂得低頭,亦絕不退讓。毫無疑問他賭上了一切。
過於沉重的愛, 只是一種束縛。你何時才能明白那人的心思呢?
“你知道兩族盟約嗎?”我自顧走到那殿角燃着的長明燈前,拿了紗罩,用挑子撥了撥燈芯,滋兒的一聲,火苗晃了晃, 亮了些, 燭光下, 那人隱在半明半暗之中, 我斜着眼兒看着他, 似笑非笑的問道。
他皺皺眉,沉聲道:“什麼?”
“一個過了時的枷鎖。”老皇帝果然沒告訴他!我輕嘆一聲, 若是老皇帝早些告訴他這個盟約,或許這些事也就不會發生了。放緩了語調,慢悠悠的將那盟約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沉着臉,一言不發,待我說完,忽的將手中的白玉茶盅向我扔了過來,我頭一偏,噹的一聲撞上身後的石柱,碎了一地。
“所以呢?”他霍得起身,怒道:“不準用那種眼光看朕!朕不需要你的憐憫!”
我冷笑一聲,擡頭看着他,淡淡的道:“我還沒有閒到那種地步。我只要解藥。同樣的,我會說服我爹爹,讓他的力量爲你所用。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繼續留在皇宮。”
“朕連有這種盟約都不知曉,又怎知這解藥在何處?如此說來,你直接去找父皇,也比來和朕做交易來的可行。”他諷刺的一笑,幾分悽然,讓人從心底生出幾分寒意,那是一種夾着憤怒的徹底失望,對命運無力卻又蔑視的譏諷,在那張年輕堅毅的臉上,分外悽楚。
“攝政王?呵,你認爲可能?丞相在他身邊那麼多年,或許他會給丞相解藥,但是,他的信任也僅僅止於丞相而已。如今這盟約還在施行,梓潼亦是服了藥的,衝着這一點,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認爲他會和我談條件。”擡眼看着他,吃吃一笑,低聲道:“再者,皇上你真的知道你那個父王的實力嗎?你知道他是強大的,可是你知道他究竟隱藏了多少嗎?從今日他和丞相神秘消失就可以知道,你不清楚,這就意味着你已經輸了一半。丞相手中握有玉晟四分之一的兵權,也就是攝政王的力量,你又輸了一分。朝中不穩,民間人心惶惶,而我爹爹又按兵不動,周圍屬國……”
“夠了!”他暴喝一聲,在殿上急躁的走了幾步,忽的又坐下來,沉着臉,目光在我身上來回打轉。如果可以,我毫不懷疑他會毫不猶豫的殺了我。我嚴重的傷害了他身爲一個帝王無比脆弱的自尊心。毫無用處的自尊心……
“朕不知道那解藥在何處。”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我低下頭,嘴角輕挑,振了振精神,道:“我自有辦法知曉,只是我要求自由出入你的藏書閣。”
“三天,朕最多隻等你三天。三天後,無論如何,朕要你重華山莊歸朕所用!你最好不要想着使詐,否則,朕定會讓你後悔!”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冷冷的道,言畢,和我擦肩而過,徑直朝那漆黑的殿裡去了。
陰風陣陣,身上發寒,似是從心底冒出的疲憊,讓人幾欲站立不穩。這個人,他難道看不到嗎?身爲一個帝王,他不會贏得。只因,他的野心,也只不過是那個人而已。
看着他遁進黑暗中那幽魂般的身影,一個孤傲絕望的靈魂,被困在這牢籠似的層層樓閣中,日復一日,拼了全力的抗爭、掙扎,最終,還是躲不過那猙獰着嘴臉漸漸靠近的命運吧。
下意識的撫了撫胸口,那一下一下沉穩跳動着的心跳,咚、咚、咚……似是爲這個少年帝王而鳴的喪鐘。
權清流,你是否也在這爲你所痛恨厭惡的滿是齷齪陰謀的地方四處遊蕩着呢?你也是知道的吧,他會怎樣。你會怎麼選擇呢?在這種情況下,你的一個笑容,就可以成爲這個掙扎着地獄邊緣的人的救贖。我真的想知道,你會怎麼選擇呢?那個問題,你的答案是什麼?
無論是什麼,都不要如我這般纔好……在心上,生生的撕開一個血淋淋的傷口,齜牙咧嘴的張着,一如那人留給我的最後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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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帶回到軟禁之地,卻發現房中赫然放着一隻巨大的鐵籠子,籠中一頭紅皮黑紋的豹子,極爲漂亮,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昏黃的燭光下幽幽的泛着冷光,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心下一愣,拿起桌上鎮紙壓着的一封信,我所熟悉的雋秀小字,卻是權清流送給我的“禮物”,一直關在皇上獵場上的那隻傳說中的上古珍獸,一隻名爲“山鬼”的赤豹。
“山鬼……”我放下信,看了那籠子一眼,喃喃道:“這名字好像還是我起的呢……不記得我了嗎?”緩緩的走上前去,立在籠邊,一動不動的和它對視半晌,血液裡有些蠢蠢欲動,它身上的野性之氣,很容易便引發了體內許久的嗜殺慾望,興奮地看着它,試探性的伸出手去,只待它一有動作,便捏住它的脖子好好教訓一番。這種被圈養的野獸,即使野性還在,指甲還是會被剪掉,不會有危險。
它垂下頭,耳朵動了動,舔了舔我的手。
滿意的笑了笑,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腦袋。看來還是認得我。打開籠子,將它放了出來,由着它跟在我身後蹭來蹭去,收拾了幾件衣物,便帶着山鬼出了門,跟着那侍衛朝藏書閣去了。
記得那日,寧出塵曾說過,他接任族長之時,寧則荇曾提到過,當年訂立盟約的兩位族長,爲了確保那存放解藥之地無虞,在宮中兩處分別存放,並在宮中禁地藏書閣中備了藥方,只是那藥方所在之處只有當朝皇帝和寧氏族長知曉。寧則荇並沒有告訴寧出塵那藥方在何處,只能先進到閣裡再說。
黑暗中悚然而立的兩層木樓,無聲無息的隱在一片枯枝之中,映着白雪,瑩瑩的泛着光,煞是詭異。皇帝派來帶路的親信太監在院子門口處停了,對我行了個禮,將手上端着的燈交到我手上,立在門邊垂首而立。我推了那木門走進去,山鬼緊跟着我,腳踩在厚厚的積雪上,咯吱咯吱的清脆響聲,清晰可聞。
端着那盈盈燭火,推了門進去,藉着門外的雪光,一排排的書架上,整整齊齊的放着厚厚的書籍,浩如煙海。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在三天內,從這上萬本書裡,從這到處是暗閣機關的小樓裡,找出一片薄薄的紙。
“寧罌?”身後驟然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人聲,似是從地下發出的,一絲絲傳入耳中,心跳突然加速,山鬼貼着我的腿,朝着我身後的黑暗之處,身子弓起,齜牙咧嘴的低吼着。
“什麼人?”定了定神,轉過身去,藉着手上昏暗的燭光,隱約可見一人在黑暗中無聲而立,若不是他出聲,我竟察覺不到他絲毫氣息。
“在下凝雪。奉主公之命前來接小少爺回去。”他的聲音森冷,不帶一絲感情。我一愣,他就是那個凝雪?
他丟過來一個錦袋兒,我接了,小心的拆開,裡面卻是一張紙條兒,湊着燈光看了,確是寧出塵的筆跡,只寫着:“跟着凝雪,速歸。”角落裡卻蓋着一個血紅的小章,仔細看去,卻是“重華”二字,這方纔信了。將錦袋兒收好,皺了眉低聲道:“我給爹爹的信可收到了?”和皇帝談完便在他的監督下寫了封信送到重華山莊去了,不過怎會這樣快?
他點點頭,冷聲道:“主公只要我在攝政王動作之前將你帶離皇宮。”
我一驚,老皇帝這樣快便要動手了?心一點點的沉下去,掃了一眼那些靜靜立在黑暗中的藏書,咬咬牙,低聲道:“不能等等嗎?”
“事不宜遲。”
“可是……”好不容易纔能到這裡來,怎麼能就這樣放棄……
“主公說無論如何都要將小少爺帶回去。”他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飄飄蕩蕩,我看了看他隱在黑暗中的身影,總覺得他似是極爲討厭我。
“你怎麼到這裡來的?”心思輕轉,朝四周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道。
“攝政王那裡有地下通道的完整地圖,我從地道進到皇宮,一直跟着你到這裡。”
地下通道的……完整地圖?只覺得頭上冷汗一點點冒出來,攝政王到底將皇帝看成什麼了……心一驚一驚的跳着,努力鎮定了下,深吸了口氣,閉了眼,低聲道:“那……如果我想再帶個人走呢?”
他似是一愣,很快道:“不可。會增加風險,我只負責將你帶回去。”
看來此時形勢遽變,宮中似是將有大變故。老皇帝和丞相既然有完整地圖,說明還有皇帝不知道的地道,從這個地道中帶兵潛進皇宮,皇帝根本來不及調兵。根本不用長期對戰,亦不用寧出塵的歸屬,輕而易舉就可以拿下皇城……
“不要試圖和那兩個人對抗。走吧。”他忽的將我攬到懷裡,我掙扎了一下,對山鬼低聲喝道,“跟上。”它靈性極高,能跟便跟,不能跟上這個人怕是也不會管。
卻見他忽的將我手中的燭臺奪過去,一把扔到那書架上,火轟的一下便燃了起來。我目瞪口呆,怒道:“你做什麼!這裡不能燒!”燒了這裡,還要怎麼找到那方子!不能燒!
我掙扎着,被他一指毫不留情的戳在腰上,無力的癱軟在他懷裡,他只是淡淡的道:“這樣才趁亂混出去。走吧。”
他披了件白衣,將我裹在懷裡,推了窗,山鬼跟在身後,輕飄飄的便隱到黑暗中。花瓣樣大小的雪花此時瘋狂的開遍天地間,迷了眼睛,只看到那燃燒起來的閣樓火光沖天,混着那一片嘈雜的救火聲,越來越遠,無能爲力。
他帶着我到了一處極偏僻處,進了那破敗的偏殿,黑暗中不知他做了什麼,那牆便無聲無息的開了一道極窄的門,他抱着我走了進去,關好門,才放我下來,徑直朝那地道深邃出去。
“那地方不能燒。爲什麼要燒?根本沒有必要!”我冷冷的看着他,一動不動。他站定,頭也不回的道:“以火爲號。”
“你是丞相的人?”
“如果不是主公,我早就把你殺了。”他回過頭,眼光森然的看了我一眼,“還是我將你打暈了帶回去?”
我一怔,心下憋悶,低頭看了看在我腿間蹭來蹭去的山鬼,俯身摸了摸它的大腦袋,疾走兩步追了上去。
從四下的通風小孔裡,可以隱約聽到地面上嘈雜混亂的動靜。人的喊叫聲,風聲雪聲,在這冰冷沉寂的地下聽來,恍然如另一個世界。
難道……一切都要在今晚結束……
不能,不能這樣……心下從未有過的慌亂,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猛地頓住腳,直直的盯着那人的背影,道:“我要回去,我要帶他一起走……”
不能捨棄他,彷彿捨棄了他,就捨棄了那曾經的我,曾經那樣痛苦,麻木,寂寞又真實的活過的我。
轉身便要回去,卻覺得頸上鑽心的痛,眼前一黑,身子無力的倒進一個冰冷的懷抱。
爲什麼,爲什麼不再給我點時間……寧出塵,這和我們之前說好的不一樣……
意識昏昏沉沉,心下淒涼,權清流你……
那掩藏在笑臉下的寂寞的靈魂,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如果你就此消逝了,我會是,我該是什麼樣的表情?
耳邊的嘈雜漸漸遠了。寧出塵,不能這樣,真的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