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長安城表面看上去與往日並無不同,但對於阮家卻有着天翻地覆的變化。說是受審,阮允剛入長安城就被直接打入大牢,妻兒也遭受株連一同入獄。有關臨城李家村的勘察、考證、審訊、判案、上報覈准等系列程序,阮允幾乎在不知自己所犯何罪時,也被認定罪證確鑿,只待聖上硃筆發落。
卓瑤聽見這個消息急的不行,本想找安雅商量對策,哪怕參與劫獄,她都義不容辭。可無奈的是她三番五次的前往安雅所居的地方,這裡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想着阮屏玉離開時的交代,卓瑤恨不得天天住在這裡守着安雅。可一細想,這也不是辦法,她更擔心阮屏玉目前家裡的情況,阮伯伯已經被打入天牢,阮府查封,她花了很多錢,找了無數關係就想進去看一看阮屏玉,誰知道因爲是特殊犯人,根本沒辦法見到,一想到這件事卓瑤就狠狠的踹了一腳竹門,聽着門上清脆的鈴鐺聲響後,轉身離開。
庭院內,清風吹過,桑邪望着卓瑤離開的背影,轉身來到竹亭內,拿出紫砂茶具,在旁邊的水車旁過了過水,再用木勺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底部,把半個時辰前煮沸的水重新放在炭盆上加熱,等燒開後才緩緩注入紫砂壺中至七分滿。微微晃了晃撇出茶沫,再泡,停了好一會兒,才倒入茶杯中。
安雅靜坐在對面,捏起茶杯慢嗅茶香,輕輕啜飲了一口,一杯飲入,待桑邪再斟滿時,又做了同樣的動作,二人半晌無語。
一杯又一杯品着上好的茶葉,彷彿沒有長安城之事,也從未出現過卓瑤的身影。
桑邪凝目看了她半晌,放下茶杯,“雅,你真沉得住氣?”
“你不也忍了許久才問我這句話嗎?”安雅面上浮起一層苦笑,無奈道:“我之前算過,這便是阮家的命,我又能如何?”
“可她是……”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順應天命。”安雅放下茶杯,舒展着手指握住手中的白玉葫蘆,“你應知曉,隨意改命的後果是什麼。”
“那你就忍心,眼睜睜的看着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嗎?”桑邪挑了挑眉,拿起茶壺添滿茶杯,“若你只是一普通人,不會算命亦不會看命,不知所謂天理循環,你現下還會如此嗎?”
“不知者無罪。”安雅看着茶杯裡泛起的白霧,目光悠悠,漫聲道:“桑邪,我何嘗不想以我一人之力去救阮家,無奈我不能……殭屍本不屬六道,所以不能干涉六道中的命理循環,我既算出結果,就應接受。”
“你算的是阮家,而並非阮屏玉。”桑邪直言道,“你可算過這一劫,阮屏玉是死劫還是大劫呢?”
“你曉得我……算不出。”
“雅,你在害怕嗎?”桑邪一言道出了埋藏在安雅心裡的恐懼,而這種感覺,她深有體會,就像現在,仍然不敢面對卓瑤一樣。
因爲她也怕。
怕與卓瑤走的太近,最後會忍不住親手傷害她。
就像當年的班喏。
安雅微微一怔,擡眉見桑邪正直直的盯着自己,錯開目光看向別處,悶聲不語。
“或許這纔是上天對你我真正的懲罰罷。”桑邪不以爲然的朗朗一笑,“可活的如此憋屈,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桑邪。”沉默許久的安雅,坦然地迎視着她的眼睛,“我怕我救了她,反而是害了她,或許她只是有牢獄之災。但若我救了她……或許……面臨的是死無葬身之地。”
“好罷,既然如此……那麼接下來我去做的事,都與你無關。”
安雅看着已經起身的桑邪,心中已隱隱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講的話。
“……卓瑤的心性我是知曉的,我擔心她會做傻事,我不似你思慮總是這般周全,正如你所說,不知者無罪。”桑邪身量筆直的站在原地,神色淡淡的回望安雅,“我承認我怕見到她,但我不願見她受到任何傷害,所以我不能坐視不理。”
“桑邪……”
桑邪留意到安雅的右手一直收入袖中,走過去一把攥起,才發現安雅的右手因一直緊握已經發紅,心疼的眉心緊蹙,“你呀,明明比任何人都擔心她,爲何你偏偏要強忍着!”
“因爲我欠她的是一條命,我怕她會因爲我的魯莽,導致她生不如死。”安雅黝黑的瞳孔如同黑寶石一般,穩穩地凝在桑邪臉上,“正因是她,我纔不願見她受到任何傷害,但我怕的是,到頭來傷她最深的人,害她最慘的人不是他人,正是我!”
“……雅?”
“宿主與我們的關係十分微妙,一旦遇見便是毀滅性的存在。”一抹混雜着矛盾、隱忍、欣慰、憂傷、惆悵的笑容浮起在安雅的脣邊,“就如你所說,這件事我根本做不到不聞不問,所以對卓瑤我才避而不見。我需要些時間去籌謀,不能強來……桑邪,這些你可懂。”
桑邪站在原地,朝着安雅微微點了點頭。
……
半月後天牢內,所囚禁的每個人,在邁過這扇門前誰不是聲名顯赫,體面尊貴,或許冤屈,或許埋怨天不眷顧,但若聖上要你去死,你又怎敢多活?
身處在天牢的阮允,並不覺得害怕,畢竟在李家村他經歷過最恐怖的地方。
無奈他心繫家人,不知他們是否安好。
遠處的柵門的鐵鏈聲響了起來,一聽就知道有人在開鎖,看守天牢的兩個人聽見響動,心裡清楚來這裡的,不是被提到此處的新人犯,就是來提人犯的大人,忙朝旁邊的陰影處站了站。
門開了,先進來的是兩個熟悉的面孔,天牢的兩名主管,本以爲他們來此提人,沒想到二人快速站在兩側躬下了腰。
看牢房的兩個看着進來的人直接哆嗦了一下,趕緊也朝牆邊緊緊的貼了貼,因爲隨後進來的那個人實在不得了,是御史大夫季大人。
這位威嚴無比的季大人今日並沒着官服,一身藏藍長袍,捋着鬍子滿面笑嘻嘻的,對着他身後的人道:“安姑娘,裡面請。”
對於這位安姑娘,看管牢房的幾個人都有些驚訝,這位平日一向嚴謹的季大人爲何會對這位安姑娘如此殷勤?而這位姑娘更是安之若素,只是對季大人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邁得不緊不慢。
在安雅掃過一間間灌漿而築的牢房,不僅結實,還異常陰冷。
走到轉彎處,季大人提醒了一句,“安姑娘,阮允的監房,就在前面。”
安雅點了點頭,朝裡走過四五間牢房,來到了最裡面的一間牢房外。整間牢房由標準的七尺見方所建,有悔悟重生之意,卻無比幽暗昏黃。
頂上斜斜鐵窗裡,灑進一縷珍貴的陽光,光線中飄浮着無數灰塵,沒想到當朝御醫也會有如此境遇。
“安姑娘由於阮允是要犯,不能讓您進去探視,我在外面等你。”季大人說完,帶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身在牢房內的阮允目光沉沉地看着安雅,蒼老的眉目緊蹙,“你……安姑娘,你怎會來此處?爲何季大人……”
“說來話長,早些年季大人欠我一個恩情,我便要他帶我來此與你見上一面。”說着安雅從身上拿出紙筆遞給阮允,“把你要寫的都寫下來吧,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無奈阮允命理有此一劫,這是安雅無法改變的事實,換言之這便是命。
“玉兒她?”
“我還未去看她,但你已被定罪,恐怕她的日子並不好過。”安雅沉了沉眉目,“我此來……便是爲她而來。”
阮允一雙本已垂老的眼眸突閃亮光,彷彿看見了希望,上前走了幾步,雙手顫抖的接過筆墨,執筆寫了一封滿滿的書信遞給安雅,“謝謝你安姑娘,這樣老夫我便無遺憾了。”
“其實……”安雅眼底閃過一絲熱茫,正因他是阮屏玉的父親,也是阮屏玉常常掛在嘴邊的父親纔會如此,“其實以我的能力,我可以救你們出去,但是我不能……因爲天命難違。但希望你信我,死並不是最可怕的事,生不如死才最痛苦。”
“我懂。”阮允捋了捋鬍子,哪怕身處在這樣的地方,依舊有他獨有的醫者風範,“天命不可違之,老夫這一生見過無數生老病死,又怎會不懂這個道理,既然這是老夫的命,自然會接受。”
“不愧是阮御醫。”安雅將這封信收好,“我會盡我所能,保她周全。”
“好!好!”阮允點着頭,蒼老的雙眸微微眯着,“這便是我家玉兒之幸,有勞安姑娘幫我好好照顧她。”
“……我會的。”
半年後。
長安城內再也無人提及有關阮家的事,那個剛開張沒多久的醫館,也已經換了店面。命運彷彿與阮屏玉開了個極大的玩笑,沒想到因爲這件事,不僅奪走阮家御醫的身份,還有她父母和弟弟命,在被流放的途中,她險些遭到官兵非禮。哪怕此事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但她每每想起這件事,阮屏玉心中仍有餘悸。
若不是安雅及時出現,阮屏玉很難想象她的命運該如何,要如何?
事後阮屏玉有很多事想問安雅,可她除了給自己一副父親親筆寫的書信之外,什麼都沒說。
而這半年,除了有關阮家的問題安雅避而不答之外,對自己的關懷稱的上是無微不至,這樣的安雅讓阮屏玉產生了一種道不明的情感因素。
是什麼,她自己也不曉得。
出神的望着夜空的繁星,阮屏玉輕輕的嘆了一聲。
“站在窗口爲什麼不披件外衣呢?”安雅自後走來,手裡拿着斗篷披在阮屏玉身上,“這幾個月,你身體一直病着,你這樣可曉得有人會擔心?”
阮屏玉擡手扶着斗篷,轉身問:“你嗎?”
安雅微微怔住“嗯?”了一聲,轉言道:“你妹妹楓翎會擔心,現在你們姐妹倆相依爲命,她擔心你是正常的。”
“你呢?”阮屏玉直直的盯着安雅,“你會擔心我嗎?”
安雅錯綜複雜的眸子回望她,點了點頭,“會。”
“那爲何有些事,你不願與我說?”
“正因爲擔心,有些事不知道才最好。”安雅見阮屏玉眸中波光流轉,神情依然平靜,“或許這便是命。”
“命?”阮屏玉轉身看着桌上的油燈,搖頭嘆笑,“阮家世代御醫,救過多少皇族血脈?我一心學醫開醫館,救死扶傷,爲何我救人性命,到頭來竟淪落至此……命?好可笑的一個字,不是嗎?”
“但你還活着。”
“活着……是呀,我還活着。”阮屏玉目光痛楚,緊緊的抿了抿脣,擡手抵在心口,“可是這裡總有一塊兒石頭壓着,壓的我喘不過氣,這樣不明不白的活着……當真好辛苦。”
“怎會不明不白?你活着,總有一天會找到你活着的意義。”安雅擡起頭來,伸手抹去眼角的淚痕,望着她滿是波瀾的眼睛,輕聲道:“我會陪着你,照顧你,直到你找到生活的意義爲止。”
“然後呢?”
安雅微微一怔,“然後?”
“陪着我,照顧我,直到我找到生活的意義之後,然後呢?”阮屏玉擡手握住安雅的手,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好看的眉心皺了又皺,內心涌上說不出的感覺,“是不是我一輩子找不到,你便一輩子陪着我?”
“……屏玉?”
阮屏玉鬆開手,端着肩後退了兩步,與安雅保持距離,瞥了眼窗外的夜色,脣角微微抿起弧度,“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安雅此時站得像木樁一樣筆直,緩過神來見阮屏玉已經端坐在牀沿準備休息,沒有言語的轉身離開。當她站在緊閉的門前,微仰着頭,視線穿過只剩枝杈的梨樹,凝望着暗沉天空,許久許久,也沒從那個問題裡走出來。
一輩子……
好奢望的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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