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宅外有一棵大柳樹,樹癭盤結,木已中空,枝葉仍然十分茂密,紛拂披垂。聶隱娘和柳毅在紅娘的指點下,小心避開樹下的陷阱,將滎陽公子的屍體倒掛起來。由於他身上已經沾染了劇毒,柳毅和聶隱娘都十分小心,在手上纏上了厚厚的一層白布,盡力不去接觸他的皮膚。
屍體被高掛在樹梢,墨黑的血液順着嘴角,淌過頭頂,滴落在樹下的敗葉上。他臉上神色猙獰,睜到極處的雙眼幾乎就要突出眼眶,看上去恐怖異常。
紅線將栓住他腳踝的繩索牢牢系在樹幹上,輕輕嘆息了一聲。
幾人就在樹蔭下坐下,靜靜地等候着暮色的到來。
灼熱的陽光從頭頂緩緩下落,最終隱沒在地平線下。一彎初月從羣山中徐徐升起,又是一天過去了,月色下的修羅鎮顯得格外寧靜。
紅娘倚在大樹上,怔怔地望着滎陽公子開始腐敗的屍體,臉上的笑容麻木而悽傷。
昨天的月夜,他們也在此地度過。他費力挖開泥土,佈置陷阱,而她在一旁仔細給採來的荊棘抹上毒藥。大半夜過去,兩人都累得疲乏不堪,就彼此依偎在柳樹旁,在彼此的體溫中,沉沉睡去。
今天,她依舊依靠在這棵柳樹下,他卻成了倒懸在樹梢的一具屍體。
而殺他的人,恰恰是她自己。
宛如夢境,她又成了,那個在人世間,孤獨流浪的女孩。
再無親人。
紅娘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因爲,她怕自己一旦不笑,眼淚就會落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清越的笛聲,宛如夜色中的一縷嫋嫋水氣,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升騰而起,漸漸散開,無處不在。
誰家玉笛暗飛聲。
紅娘似乎被這笛聲感動,心緒更加哀傷,她似乎連臉上的笑容,都已經凝固。月色宛如冰雪,碎了一地。
她終究沒能留住自己想要的夢境,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化爲遍地塵渣。多少年來,她用謊言,用欺騙,用心酸得不能再心酸的笑容,爲自己構築了一座水晶樓臺,一心一意,不計回報地守護着它,然而,它碎的時候,竟是如此的不留痕跡。
笛聲沉穩起伏,低迴婉轉,彷彿隨着人的心一起緩緩搏動,突然一震,變得清越悽傷,聲動九皋。
她的夢境也隨着他的生命一起破碎了,再也無法回頭,原來這一切,也不過是陽光下的晨露,隨時會被蒸發得無影無蹤。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他死了,那麼她還要在這孤獨的世間偷生多久呢?
穿最好的衣,用最好的劍,即使做到了,又有誰知?到最後,豈非還是一具漸漸腐敗的屍體?
笛聲越來越亮,也越來越熟悉,而她的眼神卻漸漸變得木然,輕輕唱道:“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躕。”她猛然一驚,自己竟跟着笛聲唱了起來,而唱的,駭然竟是滎陽公子的輓歌!
紅娘的目光不由向眼前那具屍體看過去,月光下,屍體雙目怒睜,分外可怖,然而無論如何,他的的確確已經死了,死人再也不會發出歌聲!
紅娘心中一驚,內心深處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她猛地回頭去,用力推搖聶隱娘和柳毅,然而那兩人竟在這時候睡着了,無論她怎麼推,也不會醒來!
紅娘大驚,正要拔出驚神針,向聶隱娘和柳毅的後腦一刺,將他們喚醒,突然一陣凌厲的勁風向她襲來,她拿着驚神針的手下意識地往前一擋,只聽噗的一聲輕響,驚神針斷爲兩截!
兩截斷針彷彿被那道勁風吹得轉變了方向,向紅娘當面刺來,紅娘大驚之下,翻掌欲擋,那兩截斷針突然加速,穿透了她的手掌,無聲無息地沒入她的胸口。
紅娘只覺胸前一麻,全身關節頓時不能活動。
驚神針比聶隱孃的血影針更細、更輕,也更難操作,然而來人卻在一瞬之間,遠隔數丈,將驚神針截斷、奪下,再刺入紅娘的胸口,如此精準、凌厲的針法,就算聶隱娘也是弗如遠甚!
這樣的針,只有一個人能施展出來。
紅娘愕然擡起頭:“你是……”她的聲音業已因爲恐懼而顫抖。
笛聲停止。
夜色寂寂,四下無人,只有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這聲音略顯沙啞,但卻極爲好聽,似乎出自女子。這聲音聽去似乎極遠,又似乎極近,彷彿來自一處,又彷彿無處不在,卻讓人絕難分清它的方向。
紅娘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主……人?”
那人沒有說話,似是默認。
傳說中生殺予奪,無所不能的主人,終於出現在她面前!
紅娘心中忍不住一陣激動,下意識地向聶隱娘和柳毅望去。
那聲音淡淡道:“不必看了,他們被我的輓歌迷惑,要一個時辰纔會醒轉。你們的陷阱,只怕也沒有發動的機會了。”
紅娘漸漸冷靜下來,她的目光直視前方,突然怔怔笑道:“真不愧是傳奇的締造者,一曲輓歌,就將我們的計劃化爲烏有。”
那聲音淡淡道:“你們若早一些明白,也不會這樣不自量力。”
紅娘搖頭道:“不是我們不自量力,而是你趕盡殺絕,不給任何一點希望。”她略有些自嘲的道:“狗急跳牆,我們就算是你養的狗,也有咬人的一天。”
那聲音冷冷道:“你們不是狗,而是最偉大的刺客,將要永遠流傳的傳奇。人生百年,終歸虛無,我給了你們完美的開場,當然要給你們最完美的結局。死在溝壑田畝間不是你們的命運,也不是我的期望。”
紅娘低頭笑道:“所以你要我們死在這裡?可是絕大多數人,寧願卑微地活着。”
那聲音道:“是的。但你不一樣,無論有沒有修羅鎮的命令,你都想殺我。這是你加入傳奇的真正目的。”
紅娘怔了怔:“你……你早就知道了?”
那聲音冷笑道:“無論你如何掩飾,我都能從你眼睛深處看出仇恨。我收下你,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怎樣復仇。”
紅娘的目光從驚愕逐漸轉爲無奈:“你看到了?”
那聲音道:“可惜看得不夠。我不太明白,你應該恨你姐姐,爲什麼要冒着殺身之禍,來爲她復仇?”
紅娘苦澀的笑了笑:“我也不明白。”她擡頭望了望虛空中的冷月,輕輕道:“我恨她,但是我也愛她。我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是覺得,她有種特殊的親切,一種超越了骨肉的親切,她的一舉一動都和我的血脈聯繫在一起……或許我最愛的人其實不是滎陽公子,而是她。”
來人似乎早已料到這點,並不覺得吃驚,只是淡淡道:“想知道爲什麼?”
紅娘卻是一怔:“你知道?”
那聲音也帶上了笑意:“沒有人比我更明白。我來見你,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的答案。”
紅娘愕然望着眼前的夜色,只聽那聲音一字字道:“因爲你根本沒有這個姐姐。你和你姐姐其實是同一個人。”
紅娘全身一顫:“你……你說什麼?”
那聲音笑道:“你叫紅娘,今年二十四歲,十二年前,曾在廣西府博白縣受訓。你本是我身邊最早的傳奇之一。只是五年前,你得了一場大病,病得喪失了神志。”
紅娘如遭電擊,整個身體都僵直起來。
那聲音透空而下,似乎在輕輕唸誦着一些毫無意義的詞句,越來越快。虛空中彷彿傳來破碎的聲音,似乎記憶中那扇塵封的大門在這一瞬間豁然開啓,透出裡邊重重的影像,但又始終如夢如幻,看不清究竟。
她突然感到後腦一陣劇痛,她忍不住一聲尖叫,雙手抱頭,身子猛地彎曲了下去。
加入傳奇的這一年來,這種劇痛不時纏繞着她。就在她每次想要想起往事的時候。
那聲音止住了唸誦,淡淡道:“攝心咒我已經解開,但你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徹底恢復記憶,我不妨慢慢提醒你。”
“你記憶中的那個故事並沒有大錯,有一個驕橫的姐姐,無意中被傳奇選中,接受了數年艱苦的訓練。爲了躲避組織的追殺,她將自己的妹妹鎖在了地下室中,整整十三年,直到她妹妹被另一個路過的傳奇救走。然而……”
那聲音頓了頓,緩緩道:“你不是那個妹妹,而是姐姐。”
她的聲音不高,但似乎整個夜色都在那一瞬間破碎。
紅娘驚恐的抱住頭,嘶聲道:“不可能,你胡說!”
那聲音似乎並不在意她的痛苦,依舊淡淡道:“後來,你奪走了你妹妹的情郎,爲了能和那個男人長相廝守,你又決心背叛組織。於是,你帶上一種最惡毒的毒藥,準備行刺我,也就是你的主人。”
紅娘臉色蒼白如紙,她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髮,用力地向下撕扯,似乎想讓刺痛驚醒這場荒誕而恐怖的夢。然而,那些本被封印的夢境,如今卻宛如打開了魔瓶的惡鬼,一個個張牙舞爪,向她撲了下來。
那聲音道:“你的行刺失敗了,我本來想殺了你,但最終沒有。因爲,按照你的罪過,死對你實在是一種恩賜。”說到這裡,那個平靜的聲音也禁不住有了些許起伏,彷彿也在爲那場刺殺而怨怒,但這怨怒也只是一瞬間的漣漪,很快又已宛如止水:“於是,我找來了你的妹妹和滎陽公子。向你展示了本爲你準備的二十一種酷刑,然後給了你一個選擇——是將這些酷刑施加在滎陽公子、還是你妹妹身上。你必須親手施刑,而後,我將放過你,和選剩下的那一個。”
那聲音頓了頓,緩緩透出譏誚的笑意:“最後你選擇了犧牲你妹妹。”
紅娘的雙手不住顫抖,冷汗淋漓而下,她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那恐怖的影像。
那是一個宛如煉獄一般的夜晚。
她將各種各樣的刀、針、鉤、烙鐵一次次刺入她妹妹的身體。她臉上的表情極度扭曲着,瘋狂而兇殘,宛如地獄中嗜血的惡鬼。她帶血的雙手在空中一次次揮舞,臉上也被濺起的鮮血染得緋紅,最後,她臉上的瘋狂到了極處,反而變得出奇的空明。
她竟然對着血肉模糊的妹妹,輕輕微笑了,她越笑越大聲,最後竟俯下身去,放聲狂笑起來。一直笑得她全身抽搐,再也無法出聲了爲止。當她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她臉上的神色竟似乎完全換了一個人,她臉上掛着天真無邪的微笑——這是屬於她妹妹的表情。
紅娘的雙眼睜得極大,臉上的肌肉卻在不住抽搐。
那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欣賞她的痛苦:“你妹妹身體太弱,就連第一道酷刑都經受不起,而你還是在她的屍體上完成了全部的刑罰。然後,你就變成了你妹妹,和她活着的時候一樣,成天笑個不止。”
“這樣的結局不是偶然,在我攝心術的催動下,你一定會瘋,會以你妹妹的身份活下去,然後再加入傳奇,找我報仇。同時被迷惑的還有滎陽公子,他也完全忘了你的角色。不過,對他而言,你們是誰都無所謂,你們姐妹中的哪一個,他都沒有真正愛過。”
紅娘緊緊抱住頭,身體不住顫抖:“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那人看着她,緩緩道:“覺得痛苦麼?你妹妹當年比你痛苦一萬倍。”
紅娘赫然擡頭,盯着夜色深處,眼中噴出的怒火幾乎要將周圍的一切焚化:“若不是你,我根本不會殺她!”
那人冷笑道:“我本來給了你選擇,但你選擇了情人,放棄了骨肉。”
紅娘咬牙切齒道:“這一切都是你逼我……”她咽喉劇烈抽搐,再也說不下去,眼角崩裂,鮮紅的淚珠和着鮮血一起,在她雪白的臉頰上流淌。
那人似乎隔着夜色,在欣賞她的表情:“爲什麼不笑了?你也覺得偷竊你妹妹的笑容可恥麼?可憐她十三歲那年才學會了笑,十八歲那年就死在姐姐的酷刑中。你還記得你刺她殺她時,她用力叫你‘姐姐’麼?”
“住嘴!”紅娘拼命的伸出手,一下下抓在自己的臉上,指甲在她雪白的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她抓得一下比一下用力,似乎只有肉體上的疼痛能讓她稍微清醒。
來人不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着,看着她的舉動。
她清秀的面容,瞬間被自己抓得面目全非,血肉淋漓,看去恐怖之極。過了良久,紅娘緩緩擡起那張浴血的臉,嘶聲道:“我想起來了。我行刺你的時候,霍小玉就在你身邊!我用的毒藥是牽肌丹!你並沒有躲過我的刺殺,決不應該活這麼久的!”
那人冷笑一聲:“牽肌丹未必是天下最上乘的毒藥,我將它傳給你,就有剋制它的方法。你的行刺手法雖然巧妙,但若不是霍小玉犯了一個無心之過,無疑幫你完成了刺殺,我根本不會中毒。不過,他也爲此付出了代價。”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我受的苦,一定會讓你們百倍償還。”
這幾個字冰冷異常,讓紅娘的心不禁一怔。
夜風突然卷地而起,崔動地上的落葉,攪天亂飛,紅娘體內那兩截斷針宛如受了一道無形之力的牽引,噗地透體而出。
那人似乎揮了揮手,半空中的斷針頓時改變了方向,颼的一閃,就隱沒在滿天銀光中。
紅娘只覺雙眼一陣劇痛,大團血光頓時將整個視野充滿,她發出一聲極爲淒厲的尖叫,伸手捂住臉,鮮血從她蒼白的指縫中不斷涌出,將她的衣袖湮溼。
那兩截斷針已經徹底刺瞎了她的雙眼!
痛楚和恐懼宛如兩柄尖刀,在輕輕刮削着她的骨髓,她渾身顫抖,死死咬住牙,不讓自己昏厥過去。
腳步,似乎輕輕踏在敗葉之上,來人正緩緩向她走來。她在離紅娘三尺處立定身形,衣袂悉唆作響,彷彿正在解開掛在樹上的繩索。
她淡淡道:“滎陽公子本是公卿巨族,上京趕考之時,留戀倡家。後被倡女李娃與老鴇聯手欺騙,資財蕩盡,流落長安,只得以替人唱輓歌爲生。一日被父親發現,以爲羞辱門楣,以馬鞭鞭之數百,幾乎喪命。之後公子襤褸策杖,四處乞食,偶然路過李娃門前,李娃感念舊情,將他收留,最後又助他考取功名。”
那人微微一笑:“我時常在想,這個故事如果攔腰截斷,讓這位翩翩公子,貧病交加,死於市井,而李娃依舊迎來送往,直到花敗柳殘……這將是一個何等悽婉的傳奇,只可惜最後的大團圓結局,把整個故事變得庸俗不堪。所以,我一定要重寫結局,讓這位風流公子滿身傷痕,死在淤泥糞土之中。”
她似乎向下揮了揮手,紅娘只覺地面一陣猛烈的震動,什麼東西轟然坍塌!
嗆鼻的煙塵飛起,那人也輕輕咳嗽了兩聲,道:“你的這個陷阱,雖然未必完全貼和我的設想,但也算差強人意了。”
她輕輕挽起樹上的繩索,望着滿是污物的陷阱深處,突然一鬆手。砰的一聲悶響,滎陽公子倒懸在樹梢的屍體重重跌下。
陷阱底部布着無數帶毒的荊棘,紛紛扎入他的身體,本已凝固的血液又重新溢出。來人手上一緊,那具屍體又被她高高拉起,然後再次拋下。反覆幾次,滎陽公子身上皮肉襤褸,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看去真與鞭捶至死相似。
幸好,紅娘已經看不到了。
過了好久,來人終於將手放開,任不成人形的屍體與那段繩索一起墜入土坑,淡淡道:“現在輪到你了。”
她攤開雙手,一張捲起的布囊打開,裡邊排着大大小小的匕首、鐵鉤、鉗子,在月光下閃耀着冰冷的光澤。
“這是當年你用過的刑具。那二十一種酷刑,想必你都還記得。”
那人臉上露出陰冷的笑容,一手提起布囊,緩緩向紅娘走來。
月色更盛,宛如霜雪,四周夜風嗚咽,將兩人身後那棵枯柳吹得搖曳不止,無數紛垂的柳條宛如墓地上的鬼影,在蒼白的月色中不住跳動,似乎在迎接這場血腥的盛宴。
紅娘睜大的雙眼頓時變成灰色,她想掙扎,但全身卻一動也不能動,甚至她的喉嚨也漸漸嘶啞,再也無法呼喊出聲……
大地,被浸出的鮮血沾染,顯出猩紅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