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一怔,瞬即平息下來,回望着大門。
門縫中,透出一縷凌晨的微光。
一股沉沉的殺意也隨着這青白的光線透入,照得屋內一片森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扇木門的後邊,到底有什麼?
聶隱娘將蠟燭吹滅,拋在一旁,一步步向門口走來。她長長的衣袖垂下,十數根銀針在她指尖微微顫動。
寒風料峭,她凝住氣息,一把拉開房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骯髒的布娃娃。娃娃碩大的頭顱背向她,無力的垂着,身上露出幾根胡亂塞入的稻草。
抱着它的,卻不是當初那個小姑娘,而是一個男人。
那人一襲白衣,赤足站在門口的青石上,散垂而下的長髮被一隻金環鬆鬆的扣在腦後,看去風骨俊逸,頗有幾分出塵之姿。他將那個骯髒的娃娃舉起,對聶隱娘微微一笑。
聶隱娘神色凝重,緩緩道:“你是?”
那人微笑答道:“我叫柳毅。”
知道了對方的身份,聶隱娘反而平靜下來,臉上的笑容又漸漸綻開,恢復了優雅而嫵媚的姿態:“傳奇?”
柳毅笑道:“是。”
聶隱孃的眼波彷彿春冰解凍,緩緩盪開:“閣下此刻前來,莫非是想拿我和裴航的刺青?”她索性直接說了出來,仔細看柳毅的反映。
柳毅卻搖頭道:“不,我叫柳毅,自然是來傳書的。”
聶隱娘哦了一聲:“書在哪裡?”
柳毅緩緩將懷中的娃娃轉過臉來。
那塊蒙在娃娃頭顱上的白布上,赫然畫出了一張臉!
墨跡暗紅,彷彿由鮮血繪成,筆法卻十分細膩、逼肖,畫者彷彿也花了極大的心血,一筆筆勾描而成,將一張臨死前驚怖而絕望的臉刻畫得栩栩如生,讓人一見之下,便永生難忘。
聶隱孃的臉色頓時一變。
——這張臉上畫的,分明正是她剛剛殺死的裴航!
聶隱娘沉色道:“你從哪裡找到的這個娃娃?”
柳毅道:“我走過客棧席面的小橋時,見到一個小女孩抱着這個娃娃,坐在河邊的臺階上哭泣。”
聶隱娘思索片刻,眸中神光流轉:“難道,這張臉是她畫上去的?”
柳毅搖頭道:“應該不可能。這種畫工非常精緻老練,絕非出自俗手,起碼要十數年的丹青功底。而那個女孩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就算一出生就開始學畫,也來不及了。何況,那女孩就有絕症在身,只怕就要不久於人世。”
聶隱娘皺眉道:“那又會是誰?”
柳毅欲言又止,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拱手笑道:“能否請我進去說話?”
他的臉上始終掛着謙和有禮的笑容,讓人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
聶隱娘點了點頭,側身將他讓進屋子,掩上了門。兩人就在裴航的屍體旁坐下。
柳毅看了裴航一眼,道:“雲中漪蘭本是一種很普通的毒藥,只是配上了血影針,卻成了天下最可怕的暗器之一。”
聶隱娘一手支頤,輕輕笑道:“恭維話就不必再講。你還沒有告訴我,畫畫的人,到底是誰?”
柳毅道:“這個人,只怕你也認識。”
聶隱娘道:“誰?”
柳毅道:“主人。”這兩個極爲普通的字眼卻彷彿帶着秘魔般的力量,四周的燭光也禁不住微微一顫。
聶隱娘一怔:“你說主人也在這座小鎮上?”
柳毅道:“畫者既然能預知到第一個死者,絕非常人。或許我們的一切行爲,都在他控制之下,要做到這一點,非主人不能。”
聶隱娘沉吟片刻,道:“十年來,你見過主人的真面目麼?”
柳毅道:“沒有。他總是帶着面具示人。休要說真面目,就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一無所知。”
聶隱娘笑道:“我也一樣。”
柳毅道:“我的另一個疑問是,主人既然將我們培育爲第一流的殺手,爲什麼又要在這次行動中,讓我們自相殘殺。”
聶隱娘點頭道:“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想通。”
“而且,我懷疑,用十一人的刺青來換取自由,只不過是一個騙局。主人的真正目的,是一個不留。”他的語音中帶上了幾分揶揄:“也就是說,傳奇已經沒用了,主人像拋棄垃圾一樣,把我們拋到這個小鎮,讓我們殘殺而死。”
聶隱娘似乎全然不感到驚訝,只欠了欠身,擺了個聆聽的姿勢,微笑道:“這個我也想過,但即使真是這樣,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要知道,十二傳奇,每人都有一種絕技,而這種絕技,卻都是主人所授。我們在主人眼中,只是十二隻螻蟻。”
柳毅正色道:“螻蟻尚且偷生,我們只能團結起來,自尋活路。”
聶隱娘含笑的雙眼中卻透出極爲深邃的神光,逼視着他的臉,一字字道:“你想造反?”
柳毅笑道:“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斃。”
聶隱娘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良久,屋那寂靜無聲。窗外傳來一聲雞鳴,天色呈現出魚腹一般的色澤。
柳毅起身道:“我走了,你可以考慮一下我的話。”
聶隱娘並沒有挽留。只目送着他走到門口,突然道:“爲什麼找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不再帶有那種惑人的媚意,而是夾雜了些許疲倦。
或許,她也已經太累,偶爾,也將重重面具揭開一線,露出本來的樣子。
柳毅略略回頭:“我看過你殺人,相信你的實力和智慧。”
聶隱娘淡淡一笑:“你還見過其他人麼?”
柳毅搖頭道:“沒有。但我知道,我們中還有一個殺手,叫做王仙客。”
“你拿到了他的名卷?”
“是,但我並沒有找到他。”
聶隱娘一笑:“或許,你找得太不認真了。”
柳毅嘆息了一聲:“也許是。”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也許,是我根本不想再殺人了。”言罷大踏步向門外走去。
跨出門檻的時候,只見他長袖一揮,那個布娃娃已被釘在了門檐上,臉上還覆着一幅藍色卷軸:“這是王仙客的名卷,算是我的見面禮。三天後,我會再回來找你。希望你能和我聯手,一起終結這個遊戲。”
聶隱娘微笑道:“三天後,我或許已經死在別人手上了。”
柳毅道:“我相信你不會。即使在傳奇中,也沒有人能輕鬆殺死你。”他頓了頓,擡頭看了看閣樓頂上的陽光:“除了一個人。”
“誰?”
“紅線。”
聶隱娘緩緩念着這兩個字:“紅線。”
“傳奇雖然都各有所長,但紅線是唯一一個不用任何技巧殺人的刺客。——她只用手中的劍。一劍斃命,從未失手。”
聶隱娘笑道:“這樣說來,她的劍術已經匪夷所思?”她突然斂住笑容:“那你爲什麼不去找她聯手?”
柳毅搖頭道:“紅線絕不會背叛主人。不是因爲忠誠,而是因爲天性。”
聶隱娘哦了一聲,禁不住慢慢重複這兩個字:“天性?”
柳毅道:“她是天生的殺戮機器,鮮血,就是她唯一的快樂源泉。這個遊戲對她而言,纔是真正的盛宴……”他不再說下去,又長嘆一聲:“我想,她已經發現你的蹤跡了,你一定要小心。”
聶隱娘笑道:“我會的。”
柳毅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辭了。”轉身向巷子深處而去。
聶隱娘依舊沒有動,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
門檐上,那個骯髒的布娃娃在晨風中微微晃動,一隻鮮紅的珊瑚枝沒入它的額頭,在朝陽的籠罩下,熠熠生輝。
不知過了多久,聶隱娘終於起身走到門口,伸手將娃娃取下。
就在她要揭下娃娃臉上的卷軸時,一道刺目的亮光從房頂直透而下!
青色的瓦片四散飛舞,塵埃直蔽天日。而那道光華是如此耀眼,彷彿將整個朝陽的光輝都被吸納其中,又彷彿整個時空都被它劈開一道深深的間隙,小鎮的白牆青瓦,拱橋小巷,一瞬間都被撕爲片片碎屑,回到千萬年前,亂石橫空,虎嘯猿啼的遠古記憶中去!
聶隱孃的瞳孔情不自禁的收縮,那道光華氤氳流轉,在她眉間還原一柄淡青色的長劍。劍身宛如一條韭葉,通透圓潤,並無劍鋒。然而,奇寒徹骨的殺意就從這無鋒之劍上傳出,四周的輝煌的日色,彷彿都被它凍結爲一塊巨大的玄冰!
聶隱娘情急之下,身子往後急退,順手將手中的娃娃向劍上擲去。
長劍的來勢並未有任何改變,劍尖卻稍稍一曲,噗的一聲,彈在娃娃身上。
娃娃瞬間變了方向,猛地向聶隱娘身上撲來。
聶隱娘大愕,她此刻已退出了數尺,竟然仍未能躲開娃娃的追擊。砰的一聲悶響,那娃娃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聶隱娘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宛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跌落回房屋中間,那張凌亂不堪的木牀頓時被砸得粉碎。
沒想到,這個破布縫成的娃娃,在對方劍氣的催動下,竟比巨石重錘還要沉重。
聶隱娘受傷不輕,勉強支撐起身體,擡頭向門口看去。
朝陽華彩中,一位紫衣女子持文龍寶劍而立。
只見她長髮足有三尺,在頭頂挽成烏蠻高髻,斜挑一隻金雀釵,她雙眼顏色極淡,在陽光下彷彿貓眼一般,通透無比,毫無血色的皮膚在紫衣的襯托下,更是蒼白如紙,似乎能隱約看到皮膚下淡青的筋脈。光潔的額頭上用硃砂書着一排太乙神名,密密麻麻,從眉間一直沒入鬢角。
聶隱娘咳嗽了幾聲,捂住胸口道:“紅線?”
紫衣女子緩緩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良久注視着她,嘴角牽動,浮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一……”她的聲音生澀無比,彷彿金屬劃過陶瓷,手中長劍斜舉,直指聶隱孃的眉心。
聶隱娘愕然。
“二……”她貓一般的眸子微微挑動,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聶隱娘突然明白,她是要在數到三之前,給自己一個出手的機會。
聶隱娘神色急遽變化,終於咬牙冷笑道:“我不會和你動手,你這沒心沒肺的瘋子!你可知道,就算殺了我,殺了所有的人,你也會死在主人手上。”
紅線看着她,冰冷的臉上漸漸浮出一絲笑意。
聶隱娘一怔,那笑容中看不到絲毫假作,而是最純粹的快樂,近乎瘋狂的快樂!
難道,她也早就洞悉了這個遊戲的真相,卻是如此情願,如此快樂的接受這個結局?
聶隱娘還在遲疑,紅線嘴脣微動,吐出一個陰沉無比的字眼:“三!”
只見她手中青光一綻,劍氣帶着開天闢地的威嚴,彷彿一道矯縱天際的怒龍,向聶隱娘橫掃而來。冰冷卻橫暴的氣息在房中席捲而過,屋中傢俱樑柱,一旦被這道劍氣沾上,立刻化爲芥粉!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整個屋子都被這一劍劈開,磚塊瓦礫暴雨一般紛紛坍塌,這座二層閣樓痛苦呻吟着,在劍氣的餘波中轟然倒地。
四周一片瓦礫,紅線佇立在滿天塵埃中,一動不動。
她面前,只剩一張被撕爲兩半的牀。
牀下面,是一個深深的大洞。聶隱娘卻已無影無蹤。
本爲對付裴航而設計的逃生之路,沒想到卻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雞鳴犬吠,周圍的鄰居聽到響動,已經尖叫着衝了出來,亂成一團。幾個老成的人偷偷跑去報官,一些婦女聚在遠處指指點點,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人越來越多,圍成一團,水泄不通。
紅線站在人羣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她微微轉側着頭顱,似乎在空氣中搜尋聶隱孃的氣息,透明的眸子四處轉動,彷彿一隻在叢林中追捕獵物的毒蛇。她突然止住了動作,轉身向外走去。
人羣“譁”的一聲讓開一條道來,任她離去。
《柳毅》選譯:
唐儀鳳年間,秀才柳毅落第行至湘水邊,見一女子在路邊牧羊,風姿絕代,但滿面愁容。柳毅詢問那女子原因。女子說自己是洞庭龍君之女,嫁給涇川龍王的次子,但爲丈夫、公婆所欺,被罰在此牧羊。柳毅聽了極爲義憤,便問怎樣才能幫她。那女子請他幫自己送一封信回家。柳毅義不容辭地答應了。
柳毅帶着書信,來到洞庭,依着女子所言,在洞庭邊的大橘樹上連敲三下,就見一個武夫從浮出水面,領着他入了洞庭水底。但見水下另有世界,都是青玉珊瑚鑄成,彩輝繚繞,宛如神仙宮闕。柳毅膽氣粗豪,也不以爲怪,見到龍君,將書信呈上。龍女的悽慘遭遇頓令閤府痛哭,龍君大驚,急忙制止,因爲怕他那個脾氣暴烈的弟弟知道。但已經晚了,就見一條赤龍憤怒咆哮,捲起如山浪濤,破空而去。雷電交加,風雨急驟,柳毅不禁驚倒在地。龍君親手扶起,過了不多會,風平浪靜,就見一赤衣男子走上殿來拜謝柳毅,方知這就是那條赤龍。涇川龍王的次子已被他殺死,龍女也接回了洞庭。
於是龍君大張筵席,招待柳毅。赤龍乘着酒意,要將龍女許配給柳毅。柳毅正色道:“我千里送書信,不畏洞庭洪波與鬼神,不過是激於一個義字,要是此時殺其夫娶其妻,那跟畜生有什麼分別?”
赤龍大怒,變幻原形,要殺柳毅。柳毅傲然道:“尊神形體比我大了千餘倍,力氣比我大了千餘倍,但柳毅心中有這個義字在,卻也不畏尊神的威靈。”
赤龍憤怒咆哮,但面對着正義凜然的柳毅,終於還是不敢下手。柳毅從洞庭龍宮走出時,龍女潛在衆人羣中啼淚相送。柳毅雖然恪守着義之教化,不肯娶龍女爲妻,但此時見了她的盈盈弱態,繾綣柔情,卻也不禁心中極爲悵然。
柳毅回家之後,賣掉龍君送的寶物,便成了一方豪富。有媒人勸他結門親事,柳毅答應了,完禮之後,總覺妻子跟龍女有些相似。但妻子總是不肯承認。等兩人生了一個孩子之後,才實言自己就是洞庭龍女,因見柳毅恪守義戒,施恩不望報,只好行此計策。柳毅越發敬重龍女,兩人從此恩愛,後來舉家遷至洞庭,傳說最終成了神仙。
非煙案:當龍女之豔姿時,幾人能不惑;當赤龍之威怒時,幾人能不懼。此柳毅之所以爲柳毅,而這篇傳奇,也之所以成爲我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