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道番外篇--供奉

我選擇步非煙做我的名字,不是喜歡唐傳奇中的《非煙傳》,而是我曾承諾了一個人,要爲他重寫這篇傳奇。

我父親是一個落第舉子,善良、謹慎,還有一點迂腐。由於久試不第,也漸漸淡了功名的念頭,在族裡長輩的推薦下,去一個遠房親戚家做教書先生。那位親戚的官做得很大,對我們一家也以禮相待,我和弟弟不僅衣食無憂,還能陪着公子小姐唸書、習字,回想起來,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本來我以爲,這一生都會這樣渡過。沒想到,我十二歲那一年,一切都改變了。

做官的親戚,不知爲何捲入了一場造反的重案,被判滿門抄斬,株連九族。我家恰好在九族之列。

二百口人,斬首那一天,整個法場都被鮮血染紅,死不瞑目的頭顱堆積如山,而我父母的也在其中。我和弟弟因爲年幼,逃脫了死罪,僅被罰沒爲奴。

至今我的手臂上,仍留着那個奴字的緋紅烙印。多年以後,我學會了無數種方法,可以清除這個印記,但我沒有。甚至,無論日後我有了多麼尊崇的地位,我都從不在人前掩飾這個烙印。因爲這個和弟弟一模一樣的烙印,就是那段歲月給我留下的唯一紀念。每次看到它,我就會想起我和弟弟相擁哭泣的日子。

我們被輾轉轉賣數度,到了一個武官府中。我每天都要從凌晨勞作到深夜,飽受責打,到晚上,連哭泣都沒有力氣,若不是爲了弟弟,我想我早就只剩下一堆枯骨,我只是不能扔下他,讓他獨自留在這個荒涼的世上,我發誓我要保護他到最後一刻。

然而,到了冬天,五歲的弟弟卻一病不起了。他全身熱得發燙,一會昏迷,一會清醒。在他偶然醒來的時候,他死死抓住我的手,對我說:“姐姐,帶我回家……”

爲了給弟弟一線生機,我冒着死罪,帶着他逃了出來。我和他躲入山林,過了整整一年風餐露宿、茹毛飲血的日子。

爲了給他治病,我像神龍嘗百草一樣,嚐遍了山中每一種草藥,有幾次,我全身火熱,腹痛如絞,獨自躺在山澗。我望着無限高遠的天幕,一次次祈禱上蒼能放我逃出生天。

我不懼怕死亡,我只懼怕自己死在弟弟前面。

感謝上蒼,我最終活了下來,而弟弟的病雖仍不時發作,卻也熬過了他六歲的生日。

冬天,大雪封山,我把身上最後一件禦寒的衣服蓋在他身上,緊緊摟着他,在山洞深處整夜顫抖。山中野果都枯萎了,我便爬到山下,去農戶地裡偷沒有收完的蘿蔔。爲了那幾個凍裂的蘿蔔,我數次被惡犬追咬,還有一次被獵獸夾夾住,幾乎斷了腳腕……

就這樣,我們相依爲命的活了下來。然而,當春天來臨的時候,他的身體卻越發孱弱了。他原本烏黑柔軟的頭髮在不斷脫落,每一次替他梳頭,我的手中都會落下好大一把。對醫術已略有所知的我明白,我留不住他多久了。於是我一面暗中流淚,一面將這些頭髮一根根蒐集起來,埋在洞口的大樹下。

我悲傷的感到,我正在一點點將他埋葬。

山中的溼氣讓他原本光潔的皮膚長滿了癬疥,我從夾衣中掏出那一點可憐的棉絮,沾上草藥爲他一點點清洗……他每一次,都哭着對我說:“姐姐,痛。”

他的每一聲哭泣都將我的心重新撕開,然而我卻無能爲力。

第二年夏天,他的寒疾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一次都會全身抽搐。看着他清秀的面容一次次被病痛扭曲,看着他白皙的肌膚一天天變成灰噩色,看着他豐腴的手臂一天天變得枯瘦,我痛得撕心裂肺。

有一次我猛地抱起他,發瘋似的在山澗中狂奔。我心中甚至隱隱希望,腳下哪一塊碎石突然崩塌,就這樣讓我和他一起跌落山崖,就這樣永遠脫離了病痛、貧苦的折磨,就這樣粉身碎骨,血肉相融,再不分開……

當我抱着他,站在懸崖上,朝陽將我們倆的身體照得透亮,我望着絢爛的朝霞,深深跪了下去,向渺不可知的神明祈禱,用我一萬次的死,換他一次的生。

一陣山風吹過,他混沌的眸子突然清明起來,他對我說:“姐姐,給我講個故事,好麼?”

這是他昏迷三天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我驚喜萬分,以爲是我的虔誠感動了上蒼,將他從鬼門關放回,繼續陪伴我。後來我才知道,或者那一次,他已經死去了。上蒼再賜給他接下來的日子,不過是要借他之口,告訴我今後的使命……

我搜腸刮肚,把從書上看來的故事一個個講給他聽。我至今仍感謝命運,讓我在無意中看到了父親房中那套《太平廣記》。於是那些花前月下的傳說,那些光怪陸離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劑劑湯藥,安撫弟弟那被病痛折磨的心。

在之後的幾個月裡,弟弟變得很安靜,很聽話。他大半時間都昏睡着,一旦醒來,就會睜開清澈的雙眼,靜靜的聽我講那些唐人寫下的傳奇。

他最喜愛其中十三篇傳奇,《裴航》、《聶隱娘》、《紅線》、《任氏》、《謝小娥》、《霍小玉》《南柯太守》、《李娃》、《無雙》、《鶯鶯》、《柳毅》、《崑崙奴》、《步非煙》。

他反覆聽着這些傳奇,一次次又一次。

有一天,他對我說,其實他喜歡的傳奇只有前十二篇,《步非煙》傳的名字很好,內容卻不喜歡,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唐代,讓那篇傳奇作者將它重寫一次。

我笑了,對他說,弟弟,有一天,我會爲你把它重寫一次的……

他每次聽到我這麼說,都會情不自禁的笑起來。

弟弟那時的笑容,宛如明月一樣動人。

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我惶恐的發現,一場高燒之後,他已經什麼都聽不到、說不出了。病痛殘忍的將他唯一舒解痛苦的渠道也生生堵塞!

他甦醒後,直直的看着我,眼中沒有痛苦,卻滿是希冀。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救他,這個弱不禁風的六歲男孩,強忍着成人都無法忍受的痛苦,將生的希望交給了他唯一的姐姐。他希望、他信任、他期待我把他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但我卻無能爲力。

我知道,他還想聽我的故事,雖然他什麼也聽不到了。

於是,我將唯一的夾衣拆掉,做了幾個布娃娃。我沒有想來年冬天會怎樣,因爲我知道,他已等不到冬天!

娃娃們的臉上蒙着一層白布,我用燒焦的木炭,在上面畫出一個個傳奇中的人物,然後用他們,爲弟弟演出一場場無聲的風花雪月。演完一篇,我就將白布上的木炭洗掉,畫上另一篇傳奇中的角色。

他總是看着我的表演,然後癡癡的笑着。從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這一剎那,他的靈魂脫離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那光怪陸離,神仙往來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來我的傳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讓弟弟暫時忘記病痛。

爲此,我由衷感謝寫下這些傳奇的人們。

在我心中,你們比創造了一切物質文明的人更加偉大。

我本願意,爲我的弟弟演出一生的傳奇。然而,就連這個願望,也是如此奢侈。

有一天,我偶然發現,他的眼睛開始呈現出貓眼一樣透明的色澤,宛如兩顆墜入凡塵的寶石。

美麗得驚心動魄,卻也讓我痛徹心肺。

我知道,他連最後的視力也要漸漸失去了。

命運是如此殘忍,它並不一次奪走我最愛的人,而是將它刀刀割裂,再一點點從我懷中偷走。

它已奪走了他的柔軟的頭髮,白皙的皮膚,豐腴的手臂,還要奪走他的耳朵,他的聲音,他的眼睛!

我緊緊抱着還不知究裡的弟弟,眼淚不住滾落。

我不再指責命運。而只是偷偷找出了以前夾傷我的那枚夾子,然後將它仔細打磨成一柄匕首。

每天夜裡,我都在遠離弟弟的山中打磨這柄匕首,磨得極薄,極快。

是的,我不想讓弟弟太痛苦。

爲此,我要親手殺死他。

我寧願承受殺死親人的痛苦,也不願讓病痛將我美麗、聰穎的弟弟,變爲一塊不能說、不能聽、不能看的石頭,卻還要悲哀的在人世間一切的痛苦

在他昏迷的第三天,我將匕首藏在身後,來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感到了什麼,突然從昏迷中驚醒,睜開眼睛看着我。他原本漆黑的眸子已變成了半透明,宛如兩塊通透的琉璃。他的神智漸漸清醒,竟牽動嘴角,對我微笑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匕首鏹然落地。

我不能殺死他。只要他還活着一刻,他就是我的弟弟,無論他變成什麼樣,他也是我最親的弟弟。我要留下他,哪怕一天、一刻、一分、一秒!

就在我泣不成聲之時,他艱難的舉起了手,在我眼前畫了一個圓。然後勉強笑着,將那個虛空的圓遞到了嘴邊。

我怔了怔,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流霜一般的月色,靜靜漫過洞口的山石。碧藍天幕上,一輪銀盤般的圓月流光瀉彩。

今天竟然是中秋啊。

何年何月的中秋,我和弟弟坐在父母的膝上,一面望着被院牆劃分成四方的天幕,望着天幕中那一輪銀白的圓月,一面將月餅遞到對方脣邊。

我望着他略略泛起潮紅的臉,知道這已是最後的迴光返照。我要爲他完成這最後的心願。於是,哄他入睡後,兩年來,我第一次下山了。

夜色最濃的時候,我趕到了五方城中。五方城人聲寂滅,唯有萬花巷裡依舊燈火通明。我走向其中最高、最華麗的樓宇。數十輛香車寶馬停在樓下,是我曾暌違多年的繁華。幾個護院睡眼惺忪,在樓下巡視着。

我衣衫襤褸,十足像個乞丐。但我乞討的不是錢,而只是幾塊恩客吃剩下的月餅。他們聽完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不懷好意的看着我說,如果我想要吃的,只有兩個辦法,一是去搶,二是洗乾淨了去巷尾最便宜的如意坊做生意,不過那也得先買身像樣的行頭。

我咬着牙,一遍遍摸着懷裡的匕首,卻最終沒有動手,而是聽話的去了巷尾。

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搶。

我躲在巷尾花牌的陰影裡,耐心等候着過往的客人。我心裡並不內疚,因爲來萬花巷的,決不是好人。何況,爲了弟弟臨終的心願,就算是好人,我也不惜刺上一刀。

不多久,一陣塵埃揚起,一駕華麗異常的馬車從夜色深處馳來。每一匹馬都雪白耀眼,宛如神龍,迥非先前樓下那些俗馬可比。

我知道,車中的人貴比王侯,絕不是我這樣的女孩能招惹得起的。然而,弟弟那琉璃般的眸子給了我秘魔般的勇氣,我向着馬車衝了過去……

只可惜,勇氣與力量是兩回事。我很快被家丁捉住,拳打腳踢起來。拳頭雨點般落下,我拼命護住臉,因爲我不知道弟弟還剩下多少視力,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滿面血污的臉。

廝打中,我胸前一個還未來得及畫完的布娃娃滾了出來,落入塵埃中。就在我全身都快麻木的時候,車簾開了。

車中之人拾起了地上的娃娃,對我說:“這是你畫的?”

他的聲音有些訝然,我擡起頭。

月光下,我看清了那人的臉。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溫文、清俊的男子。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那人淡淡笑道:“畫得很好,你願意將你的作品賣給我麼?”

我怔了怔,第一次知道,原來畫不僅僅能療傷,還能換錢。

我有些忐忑的問,你給我多少錢,能買到一個月餅麼?

他笑了,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我手中:“你可以將店裡所有的月餅都買下來。”

我也出生小康之家,當然知道這錠銀子的價值,當時不禁目瞪口呆——隨手塗抹上去的一個布娃娃,竟然能值這麼多錢?

他看我不信,又笑道:“我買你的畫不是因爲同情,而是因爲你是一個丹青之術的天才,只要略加訓練,你的畫將十倍不止現在的價值。”

他讓我伸出手,我以爲他要給我銀子,趕緊伸了過去,沒想到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輕輕翻看了片刻,替我拭去了上面的血污,又從腰間解下一枚印章,印在我的手背上。

他說,如果我想過上最尊貴的生活,就去西麓畫院學畫,這枚印章就是我入門的憑據。

而後,他和他的馬車絕塵而去。

我在地上怔了半晌,以爲自己是做了一場夢。只有手中沉甸甸的銀子告訴我剛纔發生了什麼。然後我敲響了溢香齋糕點店的大門。

老闆本來很爲我的深夜打擾生氣,但看見我手上的銀子,也有了笑容。但當他看見我手上印章時,不禁驚呼出聲。

我從他口中得知,天下最有名的畫院是西麓畫院,西麓畫院最有名的畫師非衣,便是這枚印章的主人。公卿將相,無不以堂中懸掛他的畫爲榮。而非衣絕少爲人作畫,所以每一幅出世,衆人必萬金以求。

非衣畫師雖不趨附權貴,但卻風流俊賞,每年都會踏足紅塵,爲新任花魁作畫一幅。而他此來五方城,是爲江南第一美人,十八省新晉花魁秋鸞姑娘寫真,卻正巧被我撞見。

這是一個傳奇的故事,但當時的我並沒有太多興趣聽下去。我只急着將最貴的月餅裝滿了揹包,並向老闆租了一匹馬,趕回了我們棲身的那個小山洞。”

月亮還沒有落下去,還是那麼圓,那麼明亮。只是……

只是,等我再度抱起他的時候,他的身體已只剩下淡淡餘溫了。

清冷的月華下,我死死摟住他幼小的身體,不住顫抖,卻哭不出聲。

他小手的指甲中充滿了泥土,可見在最後的一刻,他是多麼痛苦的掙扎過。他的身子半探在山洞外面,彷彿這爲我們遮蔽了風雨的山洞是他的枷鎖,他要用最後的力氣逃離出去。

我知道,他是想要找我,想在最痛苦的時候,能夠再看到姐姐,看到我爲他描繪的,傳奇的畫卷。

然而在他最痛、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再他身邊。

命運,如此殘忍,竟不容我見他最後一面。

或許我不應該責怪這命運。

天下之大,輪迴之廣,它至少讓弟弟來到了我身邊,陪我渡過了最快樂也最痛苦的時光;它至少讓我們在山林中苟延殘喘,讓我獨自照顧、擁有了他整整兩年;它最後也沒有完全奪去弟弟的視力,他走的時候,還睜着雙眼望向空中的圓月,我知道,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定看到了我畫給他的,那些花前月下的傳奇……

我將剩下的布娃娃和滿包的月餅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處,然後跪在他墳前,不吃,不喝,不動,兩天兩夜。

不知爲何,這兩天兩夜中,我沒有流一滴眼淚。

然後,我收拾行囊,下山了。

望着越來越遠去的山巒,我在心中立下誓言:弟弟,我會畫出最美的傳奇,讓你心愛的故事演下去。否則,我就隨你去那個淵藪,用我白骨化成的靈魂繼續講給你聽。

我風餐露宿,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畫院。非衣畫師卻並不在院中,據說遊仙五嶽去了。憑着手背上那塊精心保存的模糊紅印,我順利進入了畫院。

我明白,畫院中的每一個人都從心底輕視我,因爲我在他們心中,不過是一個無心交了好運的小乞丐。我能讀懂大家眼中的輕蔑,卻並沒有立即在人前展現我的畫技,而是虛心學習一切繪畫的技法,並每夜練習到清晨。

三年之後,我知道自己的畫技已經大成,只苦苦等待着一個機會,一個一鳴驚人的機會。

恰逢畫院三百年誕辰慶典,畫院主持命弟子將主殿前的一面牆壁粉刷一新,他們要院中最好的七位畫師,爲這百年畫院共同創作一副長卷,作爲鎮院之寶,萬古流傳。但他們苦苦等待,誰也不敢動筆,因爲他們還妄想等到遊仙五嶽的非衣畫師歸來,爲這長卷點染上第一筆。

他們沒有等來非衣畫師。事實上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傳言他已求得大道,成仙而去。

他們等來的,是我。

第二天朝陽升起的時候,粉壁上多了十二幅圖畫組成的長卷——十二篇唐人傳奇。

那是弟弟最心愛的十二篇傳奇,我親手繪製的傳奇。

所有的人宛如被雷霆擊中般,愣在庭中。人們從不知所措,到目瞪口呆,到掌聲雷動,到熱淚盈眶。我就這樣一舉成名。

那些最蔑視我的師兄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我登上了西麓畫院次席畫師的寶座。此後,他們不止一次在烈日下,皓月下,大雨中反覆觀摩我描繪的長卷,他們嫉妒得發瘋卻又無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感慨上蒼爲什麼不讓這樣的傑作誕生在自己手中。

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畫是怎樣誕生的。它不光凝結了我的心血,還有我弟弟那僅僅六歲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筆,都彷彿鐫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是的,我就是這樣,一筆筆將他鐫刻成了永恆。

雖然我得到了畫院的認可,但外界對我仍或多或少有着懷疑。找我作畫的人並不多,富可敵國的夢想雖已有了指望,但還沒有實現。

這時,另一個機會來了。由於非衣畫師的離去,爲新任花魁寫生的任務落在了我的身上。本屆花魁歌帆姑娘,驚爲天人,比秋鸞更美,脾氣卻也更大。她拒絕見我,而是一心一意等待着非衣回來。久等無望後,她也偷偷找過別的畫師,但畫出來的作品卻是看一眼就撕了,她甚至絕望的宣稱,世間沒有人能複寫她的美貌,除了非衣。

於是我拿出當時所有的積蓄,化妝成客人,去見了她一面。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埋頭開始作畫。

我畫的是一個側影。

似極了歌帆的側影。只有我知道,那清麗絕塵的側影,並不屬於歌帆,而是屬於千百年前的傳奇中人。

傳奇是遙不可及的,卻也是每個人的夢想。將凡俗中的煙花女子畫爲仙子,就須讓她活在傳奇中。

千百年前,唐人的傳奇,傳奇中人的神仙風骨,帶着不可抗拒的魅惑,成就了歌帆的美,這必定是她無法想象的清豔。

不出所料,當畫完工的時候,歌帆輕輕瞥了一眼,就禁不住驚呼出聲,她再也顧不得矜持,趕到我身邊。我不動聲色,緩緩舉起燭火,請她仔細查看。隨着燭影搖動,她一路驚歎,讚賞不已。

這時,我的手微微傾斜了一下,一滴燭淚滴到畫中人的眸子上。

歌帆心痛得驚呼連連,趕緊小心翼翼的將燭淚颳去。我卻在她身後微笑了。

歌帆之美,猶在於眸子顏色較常人爲淡,其中水氣氤氳,如春潭化冰,不可言說,更萬難描摹。然而這一滴落下的燭淚,拭去後恰恰會減淡丹青底色,浸透宣紙後,留下淡淡痕跡,卻正好是傳神寫照之筆。

從那之後,沒有人懷疑,我是當今獨一無二的畫師。

也許多年以後,能有畫師模仿我滴蠟的伎倆;甚至,他還能模仿到我的筆墨技藝,但他模仿不到我的心。

因爲,每一次,我都將人物當成傳奇中人來畫。

我爲我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找到了最合適的唐傳奇,所以才能洗去她們的俗塵,而帶上傳奇的色彩,所以,纔有了與衆不同的意義。

我漸漸成爲蜚聲全國的畫師,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漸漸被人遺忘。

當我有了足夠的錢之後,我重新安葬了弟弟。六寸厚的金棺,尺二銀槨,奇珍異寶,陪葬無數。

我開始了一生中最爲輝煌的歲月。錦衣玉食,香車寶馬,對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然而,樹大招風,我奢侈、張揚的做派,以及不近人情、恃才傲物的性格,幾乎給我帶來了殺身之禍。

天羅教長老愛女是我瘋狂的崇拜者。她瞞着父親,遠赴千里來到畫院,只是爲了見我一面。我那時極不願意和江湖中人打交道,只得早早躲了出去。

當我回來的時候,卻在房中發現了她的屍體。

我知道是有人陷害我,但卻百口莫辯。

女孩被虐殺致死,手段之殘忍,早已犯了衆怒。天羅教出動了幾乎所有高手,七日內要取我人頭。爲了活命,我只能拋棄了優渥的生活,再次在山林中躲藏。

然而這次與以往不同,那些神行絕跡的武林高手很快發現了我的蹤跡。我再次被逼到了懸崖上。

我記得這正是多年前,我抱着弟弟來到的那個懸崖。

既然一切都有天意,何妨在此結束。

我大笑着跳了下去,因爲,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弟弟在雲霧的對面,微笑着等我,一切繁華、苦難、快樂都已結束。

可笑的是,我並沒有死。當我從厚厚的藤蘿中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又幸運的邂逅了另一個傳奇。

山谷中空無一人,似乎百年沒有人踏足,在峭壁上的一個小小石穴深處,我發現了一個唐時劍仙的衣冠冢。裡邊留下了一柄劍、幾卷書。

劍名天河。書名傳奇。

我不知道這位劍仙姓什麼,只知道所有的遺物上都刻着一個“鉶”字。

我在這個山谷中生活了整整七年。在崖壁上作畫,在月光下習劍。

第七年中秋,我的劍終於能一如其名,天河般從山谷中倒懸而下。

於是,我劈開谷底隧道走了出去。

在我二十四歲那年,我第二度獲得了新生,從蜚聲天下的畫師,變爲了武功蓋世的劍客。

於是我再度擁有了財富、名望、地位,一切的一切。

一年後,我以天河劍對決天羅教教主。雖然只是平手收場,但天下已沒有人敢向我挑戰。

除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白髮老者。他明知不是我的對手,但是還是邀我決戰。我並不想殺他,但是我手中的劍感到了他絕望的殺意,於是劍化長虹,刺入了他的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我後來才知道,他就是那個女孩的父親。

他堅信我就是兇手,寧願拼死一戰,也不能容仇人逍遙法外。

我將長劍從他體內拔出的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他。理解他對女兒的愛。

若有人殺了我的弟弟,我也會不顧一切爲他報仇的,無論我是拿着天河劍的絕頂高手,還是當年那個懷揣生鏽匕首的小女孩。我們的心是一樣的。

我突然感到,我殺死的,彷彿不是一個人,而是自己的過去,是心中最後的一點良知。

我伏在血腥中不住嘔吐。從那之後,我再不願與人決戰。江湖中人總是力強者尊,殺人不過是一件尋常的事,然而誰有知道,這殺戮後邊的正義,到底有幾分是真的?

那段時間是我最消沉的日子,我沉浸到對自己的自責、與對弟弟的無限思念中去。

我躲入閣樓,成天爛醉如泥,無法作畫,也無法練劍。

然而,命運之神是無法縱容我這樣消磨自己的。因爲它交給我的使命,我還遠未完成。

一日,我稍微清醒的時候,收到了一張來自玄璣谷的請帖。玄璣谷,是當世最負盛名的機關製造流派,玄璣谷主人,則是天下唯一的機關術大師。

谷主說,他看到了多年前我爲歌帆繪製的寫真,折服於我的畫技,只是當年的歌帆遠非天下絕頂的美人,我用絕頂的畫技去描摹了這樣一位庸脂俗粉,實在讓人遺憾。而玄璣谷中有一位真正的絕頂美人,希望我能去爲她作畫,讓她的美貌與我的畫技一樣,流傳千古。

那時候的我,卻因爲終日醉酒,連畫筆都要拿不住了。

但我最終還是掙扎着收拾行裝,去傳說中的玄璣谷見這位絕代佳人。

天下至美之景,至美之人,對每一個畫者都有着秘魔一般的吸引力,我的身體雖然已被美酒侵蝕,但我的心還盪漾着畫者的血液。

我坐在玄璣谷的大殿內,無數華服美人在我身旁來回穿梭侍奉,每一個都豔麗絕俗,都比歌帆更美,然而,她們都不是真人,只是機關人偶。

我對傳說中谷中的第一美人更加期待。

玄璣谷主邀我入內室。他坐在我對面,臉上戴着一方木質面具。墨色的大氅讓他顯得莊重、威嚴,但面具後的目光卻是如此溫和,宛如流水一般,讓我煩躁的心也漸漸沉靜。

我們彼此注視了良久,都沒有說話,這是天才和天才之間纔有的對視。

午夜的月色流水一般從我們之間淌過,宛如一條靜默的河流。

良久,他輕輕摘下面具,微笑着說:“所謂這玄璣谷第一美人,就是我。”

我一怔,是的,不一定要女子,纔可稱天下第一美人。

那時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的容貌。

我幾乎驚訝得昏倒在大殿上。

誠然,他非常美秀。然而,並不是他的美麗讓我震撼,而是因爲,他長得竟如此像我的弟弟。

那一瞬間,我幾乎懷疑他沒有死去,而是逃過了死神的追捕,在某個陰冷的山谷中,成長起來,如今已是玉樹臨風的少年,卻又惡作劇般的作弄他姐姐一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不可能,我曾親眼看見他死去。也曾親手將他埋葬。

七年前,我將他重新安葬。衆目睽睽之下,那個天下無雙的畫師、萬人尊崇的名士就癱倒在污穢的泥土中,撕心裂肺的哭泣,一塊塊拾起他幼小的骸骨……

七年了,那冰冷的感覺還在指間。

這時,他對我微笑了:“不知道這樣的容貌能否打動你,爲我作畫?”

我緊緊咬住嘴脣,讓心中奔涌的熱血一點點冷卻下去,我低聲道:“再沒有另一張臉更值得我動筆了。你應該感謝上蒼,賜給你這樣的面容。”

他淡淡笑了:“我們都應該感謝上蒼,是他賜給了我們才華、財富、力量、榮耀,一切的一切。他可以輕易成就我們,也就可以輕易毀滅我們。越站在顛峰上的人越該敬畏,難道不是麼?”

我輕輕點了點頭。他說的也是我想說的,我們本是一類人。

他又笑了:“動筆之前我們能否打一個賭——用你的畫,和我的人偶。看到底誰的作品,更接近天地奧義,誰纔是這個世界上,無雙無對的天才。”

我看着他,提起了興趣:“賭注呢?”

他笑了:“賭注就是你、我。輸的那一個,要拜對方爲師,終生做他的奴僕。”

我一時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注視着着我,一字字道:“真正的天才只有一個,其他的人,應該放棄自己的一切,輔佐他完成最偉大的作品,難道不是麼?”

我冷笑起來:“這是很好的理由,但我從你眼中,看出了別的原因。”我輕聲道:“不要騙我,因爲我們是同樣的人。”

他注視着我,清澈的目光宛如秋夜月光,似乎要將我整個人看穿。

他緩緩點頭,道:“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玩伴,她叫珊兒,美麗可愛,聰慧絕倫,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本來,她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的,但她十五歲那一年,卻崇拜上一個畫師。於是,她偷偷離開了家,獨行千里,去尋找這個畫師……她死在這個畫師的房中,死狀慘不忍睹。”

我的目光也冰冷下去:“你也相信我是兇手?”

他緩緩搖頭:“我不相信一切傳言,也不會相信你的辯解。我只相信你的作品。作爲一個完美機關的締造者,我必須誠於我的機關,同樣,你也必須誠於你的畫筆。”

他溫宛的容色一肅:“因此,我要看的,是你的畫。”

“在我的注目下,若你心中有絲毫愧疚,就絕對贏不了我。你若輸了,我就立即逆轉整個大殿樞紐,一起玉石俱焚,爲她復仇。這裡的每一處機關都能牽動無數炸藥,即便你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他不再說話,只輕輕攤開手,邀請我加入這場豪賭。

我點了點頭。沒有人能拒絕這場賭約,正如沒有人能拒絕命運。

我試圖拿起眼前的筆,但長時間的酗酒已經破壞了我手腕的感覺,我握筆的手在不住顫抖,墨跡點點滴下,暈染了宣紙。

他靜靜看着我,似乎在等待,等待我不堪自責,扔開畫筆,承認自己的罪行。

我不能示弱,因爲我問心無愧。

我一把打翻桌上的茶杯,然後用手指沾着水漬,在桌上點染起來。

他默默看着我畫完,良久無語。

大殿中月色寂靜,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如此清晰。

最終,是他的長嘆打破寂靜,他說:“我輸了,我拿不出可以與你媲美的人偶。”

我的臉上看不出分毫勝利的喜悅,只是冷冷看着他,道:“你早就知道結果了,對麼?”

他又一次笑了,這次的笑容顯得極爲輕鬆:“是的,我其實本不相信,那些絕世的畫作能出自一個兇犯之手,你落筆的那刻,不過是證明了我的推想。”

我深吸了一口氣:“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那和我弟弟一模一樣的臉上浮現出明月般動人的笑意:“你相信麼,昨夜,我夢見珊兒,她告訴我,我此生的意義,就在於供奉。她說她的供奉還未開始,就結束了,她託我將她的生命進行下去。我本不明白她話語的意思,但當看到你之後,我恍然而悟了。”他頓了頓,一字字道“因爲你就是傳奇,我要將對神明的敬意,和珊兒那未完的愛意,一起供奉給你。”

我看着他,他的話是如此絕決,不容商議。我不禁一時無語。

他卻站了起來,向我攤開雙手:“所以,我才邀你來到這裡。我知道你不願意與人相處,這個谷中,除了我以外,只有木偶,它們能任你役使,但卻永遠不會打攪你。你可以用你一切的精力,自由描畫你的傳奇。”

——傳奇。

我反覆咀嚼這這兩個字,那些破碎的片斷突然在腦海中貫穿起來,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我這一生,難道不是太過順利了麼?

當我貧困潦倒的時候,非衣畫師爲我送來了金錢;當我被人追殺的時候,那以鉶爲名的劍仙給我留下了絕頂武功;當我因自責、寂寞、思念而陷入絕境的時候,命運,又給我送來了讓我與世隔絕的玄璣谷,和一個長得和我弟弟一模一樣的男子,陪伴我,幫助我!

命運給予了我這麼多,那它要的到底又是什麼?

它要我爲它做什麼?

我早該想到的。非衣,其實是一個裴字,是一個姓氏,鉶,是一個名字。裴鉶,是唐人,是最早的一部傳奇集《傳奇》的作者。自他之後,所有傳奇都因而得名。

世間或者根本沒有一個叫做非衣的畫師,也沒有一個以鉶爲名的劍仙,這一切,不過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他給了我一切,不過引誘我出賣自己的糖果,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畫出一部偉大的傳奇。

我無心中接過他的糖果,承諾了一個交易。而後就成了他的奴隸,永遠嘔心瀝血,不惜一次次承受分娩般的劇痛,爲他創造出燦爛的作品。

這就是他要的供奉。

藝術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讓那些和我一樣,一無所有、心中充滿傷痕的孩子們,能夠有一天高居人上,用無盡的繁華和無邊的讚歎來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

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惡毒,要你用一生來償還他的恩德。

而是我訂下的,不可逃離的契約。

於是,我尊重了神諭,和玄璣谷主人一起居住在谷中。玄璣谷中整整一年的靜思讓我想通了一件事。

神明既然用裴鉶的名字來告諭我,就意味着,他要我創造的,絕不是對唐傳奇的模仿,而是一個嶄新的,超越了唐人舊作的傳奇。

於是,終於有一天,我燒掉了自己畫過的所有傳奇,因爲我明白,用筆畫下去,無論如何也不能超越傳奇本身。

我要用更重的筆來寫。

我創造了一個刺客組織,它的名字,就叫做傳奇。

傳奇由十二位刺客組成,每一位,都以傳奇中人爲名。

王仙客、紅線、聶隱娘……那位玄璣谷的主人,也是我第一個弟子,被命名爲霍小玉。

而我自己,叫做步非煙。

我選用這個名字的原因,不是喜歡唐人的《步非煙傳》,而是我曾承諾了我弟弟,要爲他重寫這篇傳奇。

我精心培養着我的傳奇們,一如多年前在白紙上精心描摹、設定着每一個人物的形象、衣飾。直到他們都成爲了天下最優秀的刺客。

我知道,將他們都繪入一部長卷中,演出一幕超越十二名篇的傳奇,這就是我的使命。

十年來,我一遍遍思考着屬於他們的結局。

我將玄璣谷地界漸漸擴大,變爲一個小鎮。然後在鎮中種上了五色桃林,修起了山神廟,我爲每一個傳奇,準備好他們獨特的道具。

那是一卷卷珠玉錦繡的傳奇,那是一副副巧奪天工的畫卷,那是一曲曲哀感頑豔的悲歌。

但我遲遲不肯動手,因爲那些結局太過慘烈,我不願意讓他們——那些我心愛的孩子們,走上這供奉的祭壇。

又或者,我在玄璣谷中生活的日子太過逍遙,我寧願沉醉在這庸常的幸福中。

我擁有了傳奇,也找回了心愛的弟弟。雖然他現在有了另外一個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的弟弟,他全心全意的陪伴我,照料我,再也不會離開。

我心中暗自希望,這個結局能來得更晚一點。

然而,神明卻已經等不及了。

它迫不及待,要收穫他的供奉,要看到傳奇的結局。

於是,有一天,我親手培育的一位傳奇,爲了自由而行刺我。

她的名字叫做紅娘。

而她的毒藥,將借那一個和我弟弟一樣的男子,刺入我的體內。

紅娘將牽肌丹的七種成分,分別放入深山中七處泉眼中。

當時,我修煉服食之術,於是霍小玉爲我造了一組特殊的偶人,她們以七仙女爲外形,身後有羽翼,能在深山峻谷中自由飛翔。

七仙女每日分別從這七道泉眼中打一碗水,煮成一壺香茶。他說,只有這樣,泉水甘苦五味才能調和到完美無缺的地步。

這是他拜我爲師後少有的,炫耀自己才能的機會。

七種泉水,每一種都是無毒的,就算混合在一起,也要按照獨特的順序,才能化爲毒藥,而且分量微乎其微,就算小玉偶爾爲我嘗藥,也是察覺不出的。所以,三月之後,我才發現,我已經中毒。

牽肌丹之毒,天下絕無解法。從那日起,我全身肌肉將逐漸收縮,直到還原成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然後暴血而死。

紅娘的潛心刺殺,卻在霍小玉的無心之過中,突破了我所有的防線。讓我的身體,在劇痛中漸漸收縮,總有一天,將我變爲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並沒有特別的憤怒,也沒有特別的悲傷。我知道,這是神明對我的提醒。

提醒我將傳奇的結局提前上演。

霍小玉,就是傳奇的序幕。

那一夜,我擊斷了他的脊柱,讓他再也不能站立,再也不能離開。

然後,我刺瞎了他的雙眼。

昏迷中,他浴血的臉依舊清俊無比,似乎還在無言地對我微笑着。我這樣做,只是不想讓他看到我逐漸萎縮的身軀。

在他的心中,我永遠是完美傳奇,無論我怎樣對待他。

我看着掌心的血痕,爲自己的殘忍顫慄。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想要放棄這些關於傳奇的幻想,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他,爲他療傷,然後照顧他一生,就像當年照顧我親愛的弟弟一樣。我會分享他的痛苦,會講傳奇的故事給他,直到天荒地老。

但當我擡起頭,卻看到了神明那雷霆般的怒吼。

多年以前,也是在我的懷中,那個柔弱得宛如嬰兒的男孩,也是先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再失聰,失明,直至失去生命。

這一幕是何等地類似。

多年前是我最疼愛的弟弟。而現在,是霍小玉。

多年前,也是在我的懷中,無情的病痛一點點奪走了他的四肢,他的雙耳,他的眼睛。

如今卻是我,親手將那具至愛的軀體,毀壞。

難道這就是神諭?

難道我始終不能擁有弟弟,而只能孤獨地訴說傳奇麼?

我仰天長嘯,卻再也無法住手,我像一個牽線偶人,被那萬惡的神明控制,在我最心愛的人身上施展天下最殘忍的刑法。

我一手抱着他,一手用炭火啞了他的嗓子,將水銀灌進了他的雙耳。

他更像弟弟了,昏迷着,輾轉在我懷裡的弟弟。

我緊緊抱着他的身體,淚落如雨。

爲了那個可怕的契約,我無意中將我的弟弟推上了祭臺,而後我又刻意的將霍小玉,將我自己,將我最心愛的傳奇們推到了祭臺之上。

但是我不後悔。

我不後悔。因爲這是我的夙命,我的契約,我的供奉。

據說,所有的傳奇都以人爲名。

而這篇會聚了十二傳奇人物的全新長卷,將以步非煙的名字,在世間萬古流傳。

它將超越了唐人的《非煙傳》,成爲天下無雙無對的傳奇。

這是我一心一意描畫的,第十三篇傳奇。

這就是我的夙命,我的契約,我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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