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嫩修長的手,手心的香水味,掌心冰涼,應該在外面凍了很久,手腕戴着一塊涼浸浸的白金手錶,莫青荷沒有被驚慌奪走理智,緊緊咬着下脣,瞳孔卻倏然放大,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低語:“師哥,是我,別出聲!”
莫青荷點點頭,跟隨他退進小巷的陰影深處,直到確認外面無法聽見他們的說話聲,才急切地撥開雲央的手,轉頭道:“陳宗義帶了很多人找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看見你們說話,我一直跟着他。”雲央簡短的說,他眯着眼睛,凝視獵物一般凝視着小巷盡頭的一塊光亮,俊俏的瓜子臉顯示出煞有介事的專注,看了一會兒,又把視線移回莫青荷身上,“你還不走,他們要搜城了!”
“我來帶你一起走!”莫青荷根本沒管師弟說了什麼,熱切的握住他的手腕,又募得一愣,回頭望着雲央,“……你一直跟着他?”
杭雲央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眼神高深莫測。
莫青荷驚訝於他此刻的鎮定,他認真地打量着杭雲央,望着他被細雪打溼的頭髮和額角流下的水珠,突然感覺他跟前半夜出現在洋樓門廳的師弟判若兩人,他的舉止不再慌張,眼神內斂而沉靜,他的目光略過莫青荷手裡陰寒的匕首,沒有做任何停留,彷彿那不是一把即將飲血的兇器,而是旦角登場前,持在手中的一柄繡花團扇。
莫青荷從他的一反常態中察覺出一絲熟悉的氣息,心臟猛然一顫,試探着說:“我要見一位朋友,耽誤了一點時間……”
“如意茶社?”杭雲央蹙起眉頭,迅速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已經把消息帶給你了?宗義叛變了,不會再有船了。你們先躲幾天,等建好新的聯絡線,再想辦法出城。”
莫青荷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這一夜的冷風,沒有現在略過牙縫的要涼,簡直要浸入他的骨髓,他懂得了,就在這一剎那,師弟身上一切反常的訊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爲什麼他沒有早一點想到!莫青荷的眼睛閃着灼熱的光:“是你,你就是……”
“我就是胡漢。”雲央乾脆的回答,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摸出一柄小巧的手槍,把子彈一顆顆壓入彈夾,又給槍管安裝消音器,動作流暢而稔熟,做這些時,他的脣角始終保持着揚起的弧度,對師哥的驚訝熟視無睹。
完成了最後一個步驟,他握着槍,掂量了一下重量,彷彿在適應它的手感,之後對莫青荷略微偏了偏頭:“師哥,你一定很奇怪,宗義也很習慣,他知道身邊混進了共|黨,但沒猜到是我。”
雲央說完,往外探了探頭,觀察陳宗義的動向,見沒有異狀,輕輕嘆了口氣。
莫青荷重新審視着雲央,不知該爲在最危急時刻獲得一位同志感到驚喜,還是要先訓斥師弟的膽大妄爲,他怎麼都沒有想到,當他留在沈培楠身邊爲信仰和愛情孤軍奮戰時,在同一張麻將桌上就有他的同志,而且是他一直當孩子對待的小師弟!
對,他早該想到,現在的杭州城,只有雲央能憑藉陳宗義手眼通天的能力弄到船票,雲央半夜到沈宅報信也不是巧合,他時而矯情做作,時而老氣橫秋的舉止,對與陳宗義的感情永遠持悲觀態度,對自己過分偏袒的維護……莫青荷恨不得敲自己的腦袋,他跟所有人一樣,被雲央甜蜜任性的笑容哄得失去了判斷力,否則的話,他早該想到!
他握住雲央的手,幾乎要失聲喊出來:“雲央,我們,還有你的柳初師哥,我們跟小時候一樣始終在一起……雲央,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杭雲央微笑着望向師哥,眼底卻沒有喜悅,沒過多久,那勉強維持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用餘光瞥着巷口,再移回視線時,秀美的面容浮現出深不見底的端肅和凝重,眼底盤桓的悲哀幾乎讓他流出眼淚。
莫青荷猶豫了,他看看雲央的臉,又回頭望向遠處徘徊的人影,忽然有所意識,遲疑着說:“雲央,你對陳先生……沒有私人感情的吧?”
雲央沒有回答,他靠牆倚着身體,微微仰着頭,凝視着在半空中飄飛的清雪,輕聲道:“有些話,現在不說,大概就沒有機會了。”
洋洋灑灑的落雪沾着他的呢子風衣,被體溫烘化了,轉眼就消失無蹤。雲央的語速很快,聲音很低,有些字眼,莫青荷幾乎靠看他的口型才能判斷出來。
“師哥,我瞭解你,也知道沈培楠的脾氣,那天我們在沈師長家中遇見,看到你那樣忍耐他,我就開始懷疑,你也許懷着別的目的。”他頓了頓,“我害怕你掉進沈培楠的圈套,多次向組織打聽你的身份,想側面接應你,但他們都不肯說實話。我一次次的懷疑,一次次又打消疑慮,去年你被無故扣押,我一下子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莫青荷默默點了點頭,他明白,這是組織的策略,分享同一交際圈,或者潛伏在同一單位之內的同志,有時甚至是夫妻,相識數年都不會互相知曉身份,因爲一旦瞭解對方的底細,就如同綁在一起的炸彈,如果有人被捕叛變,整條線路都會被一網打盡。
“我去酒館聚衆鬧事,如果我的猜測正確,這就相當於通知同志們,你已經暴露,必須儘快轉移。後來你和柳初都無緣無故的消失,大家傳聞是沈培楠秘密處決了你們,我知道不是,師哥,我知道你去了哪裡!”
雲央啞聲笑了起來,藉着夜色的掩映,莫青荷看見他的眼睛裡浮蕩着一層水霧,就快要漫出堤壩的控制,他把槍交給左手,沿着牆壁慢慢滑坐下來,對莫青荷做了一個靠近的手勢。
“在北平的一年,我看着你們越來越好,你看他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那是騙不了人的,師哥,你在他身邊潛伏,但你愛他,那麼蠢,你把心賣給他!”
莫青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小師弟,杭雲央也擡頭回望着他,他握槍就像握一柄團扇一樣自在,沉重的睫毛沾着雪花,覆蓋着一雙姣好的杏眼,眼睛裡沒有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拋開一切的決絕和悲愴,眼淚滑下臉龐,他的神情卻堅毅的就像要與那黑夜同歸於盡!
“雲央!”莫青荷跳起來,竭力壓制着情緒,發出低語:“不行,不行,太危險了,你必須馬上走,我們一起走!”
話音剛落,只聽巷外傳來一陣騷動,躲在陰影中的兩人一躍而起,幾乎同時捂住了對方的嘴,一起警惕的聆聽來自巷口的動靜。
陳宗義已經不知在吸了多少根香菸,他的皮鞋把地面踏得一片泥濘,第一批搜查沈家的憲兵回來了,身上的每一個衣袋都裝滿了從沈家搶來的值錢物品,臉上掛着笑容,卻又強裝嚴肅,朗聲彙報他們一無所獲的事實。陳宗義的步子踱得更快了,他的臉色鐵青,眼底結着寒霜,彷彿在做一個畢生最艱難的決定,他對憲兵們喊着:“都撤出來,別管那沈老太婆了,都去給我找杭少爺,告訴他,告訴他是我不對,我什麼都聽他的,只要他肯回來!只要他平安回來!”
莫青荷驚詫地轉過臉,把視線投向杭雲央,他看見小師弟俏麗的瓜子臉已然滿是淚水,一雙杏眼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井,他緊緊握住手裡的槍,迷戀而痛苦地凝視着在巷口徘徊的焦急身影,胸膛急劇起伏,好似有無數溫情的話語要噴薄而出,但他的嘴脣卻抿在一處,就如同他們接到任務時曾經發下的誓言:從今往後,你將永遠保持緘默。
莫青荷從那似曾相識的神情裡讀懂了一切,他一把攥住杭雲央的手,試圖奪走那支手槍,雲央搖着頭往後退,喉嚨已經發不出聲音,半是哽咽半是用口型對莫青荷、抑或對自己發出指控:“你就是蠢,你知道你們早晚要決裂,你還把心給他!就爲了他對你的一點點好,你就是蠢!”
他抱住師弟那清瘦的身子,感覺他在懷裡無聲地掙扎戰慄,使勁咬自己的肩膀,指甲在腮後劃出一道細銳的血痕,眼淚滑進棉布長衫裡,如果不是被人用盡全力禁錮住,他簡直要暴跳起來,自己跟自己搏鬥一場。
莫青荷的手在雲央後背起起落落,低聲安慰他:“雲央,我知道,我都知道。”
憲兵們又一次出發了,陳宗義又點燃了一根香菸,那幽昧的火光是雪夜唯一的溫暖源頭,雲央控制住了身體的顫抖,對莫青荷道:“還有最後一個任務,從我知道沒法阻止宗義跟日本陸軍通信開始,我就只剩這一個任務!”
“師哥,我以上級的身份命令你,無論你即將看見什麼,都不能出來,直到這裡絕對安全!”
他說完就要走,莫青荷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急道:“你在這等着,讓我去!”
他扣住杭雲央的手腕,試圖逼迫他放手,然而云央動作的靈活不遜於他,兩人無聲的扭打在一起,像兩個摔跤的莽漢,各自滾了一身泥濘和青苔,莫青荷一個翻身,跨騎在雲央身上,鎖住他的兩隻手,他被師弟的決絕深深震撼了,但他不能容忍雲央去執行這樣的任務,任何人都不能,會瘋的,一定會瘋的!
“我替你做這一次,師哥沒照顧好你,師哥欠你的!”莫青荷的話音未落,雲央使了狠勁,一口咬住他的小臂,接着翻身躍起,反扭住他的手臂就勢向後一擰,只聽得關節發出脆響,劇痛讓莫青荷直吸涼氣,腰腹的肌肉一鬆,趴在地上。
“他賣了南京,南京是地獄。”杭雲央放開手,拉莫青荷起來,悽然道:“師哥,我的殘局,我自己收拾。”
他起身朝巷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轉身與莫青荷隔着咫尺黑暗互相對望,眼中的決然彷彿永恆的告別,然後他低頭沉默,像孩童一樣絞着手,朝莫青荷慢慢走了過來,用手臂環着他的後背,將腦袋偎在師哥懷裡。
莫青荷知道攔不住他,他一言不發地撫摸着雲央光潔的臉頰,從他的角度,雲央的側臉掩埋在他的胸口,只露出一段白膩秀挺的鼻樑,黑濃的睫毛恍若合歡樹葉翩然垂下,掩住了他眼中的絕望和轉瞬即逝的熱忱,那是捨生者特有的莊嚴。
“師哥,告訴你一個秘密。”雲央仰起臉,露出一絲孩子氣的笑容,“原本被組織派到沈培楠身邊的人是我,但我花了大半年時間,使出渾身解數還是沒能取得他的信任,我簡直氣瘋了,後來宗義敲了他一大筆款子,全被我拿去買了鑽石。”
“沒人相信你能辦到。師哥,你真厲害。”
他這麼說着,向莫青荷擠了擠眼睛,用袖管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毅然決然的離開了他的懷抱,拍了拍身上的雪,將手槍收進後腰,朝遠處那一塊方正的光亮大步走去。
雪越下越大,像一張鬆軟而潔白的毯子覆蓋了這座戰火中的城市,這是一場南方少見的大雪,它寒冷而肅穆,公平而慈悲,人間的一切的罪惡得以審判,一切苦難得以廕庇,一切瘡痍得以掩埋。就在這無窮無盡的蒼茫落雪中,城外大批穿皮靴的侵略者暫時放下刺刀,唱起他們家鄉的歌謠,小巷外的一對戀人嚮往常一樣親吻擁抱,莫青荷躲在羊腸小道的陰影裡,倚着身後陰冷的院牆,開始了一場漫長而艱難的等待。
他希望雲央能夠忍住悲痛,成功脫身,在等待的時光裡,他從袖子抽出雲央帶給他的信箋,那幾張皺而發黃的紙頁,因爲雲央身份的變化而具有了更深層的隱喻,他的手不停顫抖,幾乎要撕壞信紙,然而無論他怎樣拼湊信中寥寥無幾的中國字,依舊猜不出其中的信息。
信中寫了什麼?會不會是雲央從陳宗義手中得到的軍情信息?莫青荷急躁的擺弄着那幾頁紙,直後悔當初沒有跟沈培楠學一學日文。
他聽到陳宗義驚喜的呼喊雲央的名字,接着是雲央的低語,聽不清楚內容,陳宗義倒退的腳步聲,被消音器掩蓋的一聲沉悶槍響。
他聽到衣履與地面拖曳摩擦的細響,雲央在打掃戰局了。與此同時,莫青荷終於意識到手中信紙的奇異之處,相對於陳宗義的考究和闊綽,這封信的紙質太差,薄的近乎透光,他把信紙舉在眼前,對着巷口投射進的光亮仔細查看,當兩頁紙的角度出現細微偏差,光線穿過薄脆的紙張,所有拐曲的線條突然有了正確的歸宿。
那不是日本字,而是被仔細拆分過的偏旁部首,稍加錯位拼合就可以翻譯成一封書信,爲了掩人耳目,句子中還額外添加了日文符號和地下組織的暗語,這最古老又最直接的加密手段!
他雙手的顫抖把紙張撥弄的喀拉直響,光線晦暗,讀起來十分緩慢,就在他努力研究這些字眼時,巷外傳來憲兵的呼喊聲,接着又是一聲聲零星的槍響,他能想象師弟此刻的樣子,躲在街道的掩蔽點,像一個收網的獵人,眼中噙着淚水,懷揣着數倍於人心承受極限的悲痛,握槍的手卻絲毫不曾顫抖。
blackcat223扔了一個地雷
assce扔了一個地雷
謝謝以上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