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裝山河6青荷
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都被折騰的狠了,莫青荷身子清瘦,到了後半夜開始發高燒,當夜在洋樓當值的只有老劉一人,沈培楠的臥房又離得遠,莫青荷燒的厲害也沒人知道,蜷在牀上睡一陣醒一陣,眼前亂夢紛紛,先是少年學戲住的大院子,冬天下大雪,棉被硬梆梆的,他一個勁往元生懷裡拱,細條條的胳膊摟着元生的腰,呢喃道:“師兄,我冷。”
又是大暑天,他練朝天蹬,把腿用麻繩吊着懸在樑上,汗水一碗一碗的往下淌,在脊樑結成鹽粒,麥芒似的扎着。師父不給飯吃,元生偷藏了小半個玉米碴窩頭,趁別人不注意偷偷讓他咬一口。
十一歲,第一次去大戶人家唱堂會,進門先請一個安,再規規矩矩的扣頭,師父給做了一身藕色花綾衣裳,他和元生被主人賞了點心,一股腦的抓着往嘴裡塞,衣裳沾了油漬,回院子又是一頓好打。
十三那年開|苞,要他的是稅務衙門官員家的幺兒,養的腦滿腸肥,鼻子上總浸着油,穿一套棕色毛料西裝,拄根藤條手杖,在他面前摘了禮帽……那一晚,也是這般疼,疼的撕心裂肺,在澡堂子裡泡了一夜,洗不去身上的污濁。
一轉眼又是工人夜校,他和元生趁天黑偷摸溜去聽課,見那臺上的人一身挺括的白色學生裝,笑的和藹可親,說咱們都是一家人,社會分工不同,總有人吃苦受累,但精神自由平等,靈魂生而高貴。
莫少軒遠遠看着那大學生意氣風發的樣子,羨慕的心口直疼,聽他時而慷慨激昂,時而侃侃而談,不知不覺便淌下淚來。
十八歲那年,他和元生一個改藝名莫青荷,一個改名莫柳初,將一本共|產黨宣言捧在胸口,握緊右拳,在一間地下書店偷偷宣誓,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爲共產主義奮鬥終生,隨時準備爲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他流過三載五車的汗,後臺又硬,最終紅了,自立門戶,以唱戲的名義輾轉北平,天津,流連在高官枕畔,會解摩斯電碼,會用身體傳遞消息,會曲意逢迎,逢場作戲,他的繁華和青春都是戰場,以犧牲爲目的,不見硝煙,步步爲營。
莫青荷抱緊了懷裡的繡墊,亂夢一個接着一個,全身火炭似的燙,冷汗卻浸透了被子,咬着下脣:“我冷,疼,師兄,柳初,我疼……”
眼皮被不知哪兒來的光線照的紅彤彤的,周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有人在說話,莫青荷病着,只覺得耳畔吵得難受,呢喃着:“師兄你們可靜些吧,我頭疼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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鏤雪紗帳被撩開一角,一隻手覆上他的額頭試了試體溫,用一方浸透冷水的手巾把子輕輕擦拭他的臉頰和脖頸,青荷貪着那點涼意,抓了那人的手不讓他移開。
坐在牀邊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培楠,披着件西洋式的白絨睡袍,手裡握着毛巾,腕子卻被莫青荷緊緊攥着。
原來老劉給莫青荷上藥時也察覺傷的重了,怕他疼的睡不着,特意熱了牛奶給他安神,走到門口就聽到裡面輕微的呻|吟聲,本以爲他夢魘了,伸手一摸才知道發了高燒。
“越燒越厲害,身子骨這麼弱。”沈培楠一皺眉頭,吩咐老劉:“還愣着做什麼,去門口看看大夫來了沒有!”
老劉抹了把額上的汗:“小顧開汽車去接了,這深更半夜人都睡了,咱們地方又偏遠,總得等上一個鐘頭。”
莫青荷燒的糊塗,唸叨了句別吵,又低低的喚柳初。
他雖是男旦,長得卻不娘氣,眼窩深,睫毛長,笑的時候頗有幾分少爺氣,不笑時憂鬱而多情,此刻閉緊眼睛,厚重的睫毛像一張小手合在臉上,穿着老劉送來的豆綠綢衫,委委屈屈的縮成一團,倒真是張青荷葉,可惜蔫了。
沈培楠欺辱他時喝多了酒,此刻酒醒了大半,看着好好一個孩子折騰成這樣,心裡也有些悔。
“青荷?”沈培楠搖了搖他的肩膀,“別睡,大夫馬上就來。”
莫青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迷茫道:“師兄也快到了麼?”
沈培楠被他一句師兄氣得咬牙切齒,揚手作勢要打,見莫青荷委頓不堪,不避不閃的那副可憐樣,手越落越慢,最後扶着他讓他坐起來,將額頭枕在自己肩上,回頭壓低聲音問老劉:“他說的師兄是誰?”
老劉是莫青荷的戲迷,對他的事知道得清楚,答道:“叫莫柳初,唱小生的,半年前在一出武戲上扭了腳腕子,一直沒再唱。”
沈培楠淡淡的嗯了一聲。
“他們什麼關係?”
“這倒沒聽說,不過倆人是一個師父帶出來的,從小又一塊兒長大,總有些情誼吧。”
沈培楠軍旅出身,愛面子,好勝心極強,對待獵物一向是自己不要也不願別人撿,生平最聽不得綠帽子一類的事,又覺得戲子優伶不過是拋頭露面供人娛樂的玩物,要他們是擡舉,這會子見莫青荷被他睡了口中喚的還是別人,恨得眼角都紅了。
老劉見沈培楠表情不對,怕爭風吃醋鬧出事端,趕忙勸道:“師座可別生氣,明兒把他打發出去得了,四九城裡比他摸樣好身段好的雖不多,兩三個還是找的出來,換個清白些的,養着也舒心。”
話音剛落,莫青荷兩手扶着沈培楠的胳膊,低低開口:“好疼。”
沈培楠把他摟緊了點,嘆氣道:“晚上陳總長擺宴喝了些洋酒,後勁大,回來就管不住自己,是真做的狠了?”
老劉用煤氣燈照了照莫青荷的沒血色的臉:“怕是連着一禮拜走路都不方便。”
發燒的人外面滾燙,內裡卻冷得哆嗦,莫青荷朦朧間發覺沈培楠身上暖,摸摸索索的偎了上去,一時喊疼,一時又叫師兄。
這下子連沈培楠也沒了轍,知道事情因自己而起,又見他嗚咽的可憐,摟了莫青荷的肩膀,安慰道:“師兄在這,沒事了,沒事了。”
“誰欺負你了跟師兄說,師兄饒不了他。”
莫青荷把手滑進沈培楠睡袍裡摩挲他的胸膛,雙手解了袍帶,賴在他的懷裡不出來,小孩兒告狀似的:“姓沈的,沈培楠。”
沈培楠跟老劉對視一眼:“他倒是還記得我叫什麼。”
莫青荷仍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應道:“當兵的有什麼了不起,殺千刀的兔兒爺……”
沈培楠這次真的笑出來了,摸了摸莫青荷的後背,“師兄替你宰了那姓沈的兔爺,滿意了?”
莫青荷又鬧了一陣,稀裡糊塗罵夠了沈培楠,又嘟噥起冰糖葫蘆、豌豆黃酸棗糕焦圈兒炒肝爆肚兒,起先沈培楠還生氣,隨後發現他嘴裡嘀咕的全成了吃的,也不跟他計較,摟着他由着他鬧。
不多時西醫診所的大夫來了,打了退燒針後把莫青荷塞進被子裡捂着,青荷出了一身熱汗,迷迷糊糊的睡了。
沈培楠付了西醫大夫五塊賞錢,替莫青荷掩上房門,這才真正起了倦意,跟老劉兩人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裡打呵欠,老劉欠身告辭,不放心的又看了一眼莫青荷的房門。
“這莫老闆在北平城裡紅的很,我怕這事要是鬧大了,讓蔣委員長知道,恐怕要拿師座來揪汪主席的小辮子(1),不知師座怎麼打算?”
沈培楠冷笑一聲:“北伐一完,黨裡哪個不是忙着賭錢受賄販軍火、娶完姨太太養情婦?我這幾年連個房裡人都沒添的替兆銘賣命,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場仗,如今還就想歇歇了,他若連我捧個戲子都圓不過去,當真太傷兄弟的心了。”
“你是沒見晚上他那副要爲國捐軀的樣兒,這孩子硬氣,招人疼。”沈培楠緊了緊睡袍帶子,“明天請汝白來打牌,摸摸那孩子的底,枕邊人,不得不防。”
老劉手裡的煤氣燈火苗顫了顫:“師座這是想帶他回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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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培楠搖頭:“先磨磨他的銳氣,合心意我留着玩,不合意還把他留在北平就是了。”
說罷又補了一句:“杭雲央在工商局長那兒唱堂會,他要是有空也請他過來,教教小莫規矩。”
老劉和沈培楠各自回房,各想了一夜心事,這間洋樓裡倒只有莫青荷一個人睡的踏實。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1):1931年後蔣中正和汪兆銘再次合作,但兩人一向不合,一直暗爭國民黨第一把交椅,1936年西安事變後,汪兆銘擔任國民政府委員會主席,此時汪兆銘已經有恐日傾向,文中設定時間爲1936年,兩年後,即1938年汪兆銘逃亡越南,正式發表“豔電”降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