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聞言一震,腦中閃過往日讀過的佛經。據佛教經書記載,修行者得道後具有五種神通:天眼通,天耳通,如意通,他心通,宿命通。其中天眼通能盡覽萬事萬物,目視千里之外。如果再證得阿羅漢的果位,便可明辨衆生的所作所爲,以及日後的種種報應,故而阿羅漢的天眼通又稱“天眼明”。
李鳳歧道出“天眼明”三字,意指小尼姑能夠“觀外相而明因果”,洞察別人的隱秘往事。但這麼個弱質女尼,溫飽尚難周全,又怎會是神通廣大的阿羅漢?
小尼姑道:“神通何足掛齒?李道兄普濟天下蒼生,已修成‘佈施波羅密’,來世必獲我佛授記,得證大菩提道果。貧尼有緣拜謁尊顏,實乃前生積存的福報。”她語氣極爲恭敬,心情激盪之餘,手腳微微的發顫。
桃夭夭盯着小尼姑,又瞅了瞅李鳳歧,心中疑竇叢生“她口口聲聲說大師兄普濟萬民,倒象親眼所見的事。張大叔他們談論‘瀟湘花雨’時,也是這般虔敬的神態,呀,普濟萬民,莫非大師兄就是那‘瀟湘花雨’?”仔細端詳李鳳歧,看他氣色昏沉,神情頹唐,與想象中的大英雄相差十萬八千里。
李鳳歧雙眼直視前方,葫蘆湊近脣邊,淡淡的道:“什麼來世前生,因果報應?我修的是玄門道法,只論天命,不信因果。”
小尼姑道:“萬法性空,盡由緣起。李道兄早年遭遇的慘禍,皆因緣相應故。‘無常,苦,無我’是爲名色之因緣,道兄若參悟此節,內心鬱結的情仇和苦痛,定…….定可豁然消解。”她精力還未復原,仗着興奮勁兒談論佛法,忽地氣虛腳軟,搖搖晃晃的扶住桌邊。
李鳳歧瞧了她一眼,笑道:“你省省吧,世間哪有羅漢菩薩。所謂的‘天眼明’神通,類似相面卜算的法術,或可揣度吉凶,推測人事,怎能洞悉前生今世的因果?再說哪有什麼前生今世?因果報應?小尼姑你仔細聽我講——佛門雖大,無足立證;佛法雖深,形而上虛,自古多少信徒出家苦修,到老來皓首窮經,百事無成,白白的虛度一生。小丫頭靈性十足,長得又標誌,何不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以後再找個好婆家,成婚生子侍奉爹孃,不比當尼姑強萬倍?哼,偏要剃光頭沿街討飯,似這等修行能得道,老母豬都會爬樹了!”
他越說越火大,霍地站起身,道:“本來喝得暢快,偏被小尼姑攪了酒興!他媽的,老子躲開點,省得跟你瞎扯淡。”口中罵罵咧咧,晃盪着撞進裡邊,客房內“乒乓”器物翻倒,隨即響起雷鳴般的鼾聲。
小尼姑雙手扶定桌子,竭力站穩,道:“李道兄……切莫妄語謗佛,日後恐受惡報。”說話間眼神散亂,連李鳳歧走開都沒察覺。桃夭夭見她不支,忙扶到凳中坐好,從衣兜裡摸出燒餅,撕成小塊要喂她。小尼姑睜開眼睛,緩慢的搖了搖頭。
桃夭夭道:“小師父,你是餓暈了,吃點東西就會好的。”
小尼姑淡然一笑,道:“多謝公子好意,佛門的規矩過午不食。若非明日要翻越山嶺,沒處化緣,我也不會黃昏來此乞食。”
當年釋迦牟尼率衆修行,每天清晨沿街乞討飯食,午飯後講經佈道,再不吃任何食物,這稱爲“過午不食”。桃夭夭知道佛門有這戒規,但餓昏了還要守戒,如此虔誠的信徒當真少見,欽佩之餘,暗歎她太過古板,好說歹說勸了半天,小尼姑只是微笑搖頭。
這工夫食客們陸續散去,堂內冷清了許多。打雜小廝抹桌子掃地,走前跑後的忙碌。跑堂夥計走到桌旁,斜眼望向桃夭夭,道:“客人,我們要關門了。你若留小師太過夜,就跟她開間客房罷。”語帶譏諷,頗有不屑之色。
桃夭夭道:“好啊,快領我們進房睡覺。明天寫張功德帖貼門口,教過往客商傳揚貴店敬佛的美名。”
但凡佛寺領受大宗施捨,必將施主名字張榜告示,稱爲“功德帖”。行腳僧只到寺廟掛單,民間人家留宿算是積功德,一般不會向僧侶收取房錢。客棧接納尼姑並非常見,而任其與男子同宿,那更是聞所未聞的希罕事。
店主人正在櫃檯裡算帳,聽了桃夭夭這番話,明白他是也個憊懶人物,思量此事傳揚開去,官府問個“誨淫傷風”的罪名,客棧非關門不可。連忙放下賬本,喝退夥計,近前賠話道:“客官見諒,自古僧俗有別。小師太住店本沒什麼,只是店裡人多嘴雜,傳出謠言恐壞了小師太的名聲。”
桃夭夭豈是好欺負的?當日他橫行灌縣城,人見人怕,此刻小店夥計竟敢出言輕辱,兩句賠話焉肯罷休?正色道:“這位大哥親口說的,要留小師太過夜。生意人言而無信算什麼?這店啊,小師太是住定了,識相的準備好上房。”
店主再三解釋,桃夭夭不依不饒,鬧得兇了客人們出來圍觀,自然附和桃夭夭起鬨的多,幫着店主勸解的少。店主人額頭冒汗,暗自納悶:怎麼今日人人胡攪蠻纏,難道都是天魔星下凡?心頭焦躁,回頭把夥計罵了個臭死。
正吵鬧間,小尼姑扶桌而起,道:“各位請勿爭執,因我之故妄動無明,只會增加貧尼的罪業。”說着挪動雙腿,向門外緩慢走去。
桃夭夭忙道:“小師父,外面冷得很,你就待這裡罷,屋裡暖和些。”
小尼姑道:“多謝公子好意。佛門有諺‘日中一食,樹下一宿’,出家人露坐荒野纔是正道,不該貪圖安逸,煩擾民家。”
桃夭夭既好笑又無奈,暗想你也太刻板了吧?眼看她搖搖欲倒,急忙追出去攙扶。店主人趁機連使眼色,夥計搬動門板,“噼裡啪啦”一陣響,將店門關了個嚴嚴實實。小尼姑走了十幾步,尋着一株枯樹,倚樹盤膝而坐,道:“公子請回屋就寢,貧尼已找到住所了。”
桃夭夭舉目四顧,只覺寒風刺骨,道:“在這兒坐一晚,你準得凍成冰棍。”走回客棧前,忍不住性子發作,飛腿狠踢門板,叫道:“他媽的,沒心肝的混帳!快送些柴火熱水來!要不老子拆了這家黑店!”粗話出口,心裡好笑,暗想雖看不慣大師兄,但他這兩句“老子”和“他媽的”,用來罵人真是痛快。踢了好半天,裡面有人答話:“別鬧啦,後院燒着熱水,客官你自便罷。”
桃夭夭轉到店後,果然後門還開着,院中堆滿柴草,竈房裡熱氣騰騰,正燒着幾壺熱水,那是給客人們斟茶洗臉用的。他也不開口討要,自行提了兩壺出去,迴轉身又拿柴火和瓷盆。往返數次,瞅見牆角放着把斧子,提在手中猛揮幾下,“乞裡咔嚓”將門板砍倒,劈成長長短短數十塊木板。燒水的小廝見他動了傢伙,登時嚇傻了,哪有膽子阻攔?桃夭夭將木板搬至樹下,就着枝葉,枝椏,石塊,搭成簡陋的小窩棚,扶小尼姑於內坐好,又點燃柴火,用石頭擺成竈臺形狀,支起那兩壺熱水。
這番忙活足足兩個時辰,每當小尼姑要起身幫忙,桃夭夭總是勸止。待諸物齊備,天色已黑盡,桃夭夭擦抹額頭汗水,噓氣道:“行啦,這才象個避風棲身的住所嘛。”
小尼姑粲然而笑,也不刻意致謝,只道:“累了公子,我卻坐享其成。”
桃夭夭笑道:“你身體虛弱,原該好好休息。”
小尼姑笑容漸漸收斂,忽然發問:“爲什麼要幫我?”
桃夭夭一怔,心裡也問自己“爲何要幫她?”想起‘扶弱濟難,見義勇爲’這些理由,細細思量又不是,只覺對方可親可敬,彷彿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小尼姑眼光愈漸柔和,最終笑意代替了疑色。桃夭夭知道她不再尋求答案,自己也懶得思索原因。兩人莫逆一心,相視微笑,胸中都充滿了暖意。
沉默片刻,桃夭夭用木條撥弄篝火,忽道:“你從哪裡來?”小尼姑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桃夭夭又問:“你要到哪裡去?”小尼姑仍是搖頭。桃夭夭也不着惱,問道:“那你獨自流浪,到底爲了什麼?”
小尼姑凝望夜空,眼神變得深邃,輕聲道:“遍知苦諦,爲求解脫。”佛家宣稱人生即苦,修行者必須親身體驗苦厄,方可堪破紅塵修成正果。
桃夭夭不以爲然,道:“人活一世,有苦也有樂,大丈夫隨遇而安,何必強求解脫痛苦?”他講出內心的想法,渾忘了眼前之人不是“大丈夫”。小尼姑並不分辨,淡淡一笑,道:“這是道家的法理,無怪你是峨嵋派的弟子。”
談論間桃夭夭用乾草鋪好睡鋪,把熱水倒入瓷盆,讓小尼姑洗了腳歇息。他倆心靜如止水,都沒把男女之防放在意中。小尼姑清苦慣了,不願起居太安逸,但見桃夭夭盛情難卻,只得脫了麻鞋洗腳。桃夭夭看她腳踝血痕斑斑,水泡累累,嘆息:“年紀輕輕的,如此折磨自己,何苦來?”
小尼姑笑道:“你和李道兄真象,可謂異口同聲。”
桃夭夭道:“你說李師兄早年遭遇慘禍,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真能看穿別人的因果報應?”
小尼姑低了頭,緩緩道:“我非阿羅漢,焉有宿命通?我自幼修行遊歷,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通過觀察人的氣色,漸漸能感知其內心的秘密。這門功夫算不算天眼通,我不清楚。但你和李道兄心裡的苦楚,確實令我感觸。”
桃夭夭奇道:“我們心裡的苦楚?”
小尼姑點頭道:“不錯,我的苦僅是體膚之苦,身苦而心安;你倆的苦,纔是刻骨銘心的情苦。”
桃夭夭笑道:“你且說說,我有什麼情苦?”
小尼姑默然不答,撿了根木棍,劃撥地面沙土,寫下一個大大“龍”字。桃夭夭登時滿臉紫漲,猶如被人連扇了幾百個耳光,一躍跳起,道:“你……你如何知道?我,我……”
小尼姑道:“李道兄引述佛語,指明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所言確然無虛。其中‘怨憎會’是指冤家碰面,憎惡之心耿耿難絕;而‘愛別離’是指愛人分別,相思之情依依難斷。兩種情感截然相反,卻都能令人銷骨斷腸。李道兄深受‘愛別離’的苦楚,以致現今言行顛狂。”
她輕撥小木棍兒,盯着地面劃痕,續道:“公子的身世和經歷,我是看不出的。但你內心深處藏着那個女孩子,既充滿了厭惡,又蘊積了思念。‘怨憎會’與‘愛別離’交織相混,實令我驚詫。公子離家遠行,大概就是爲了逃避那女孩兒罷?又爲何對其日夜牽掛呢?…….”
桃夭夭臉色由紅轉青,斷然道:“別說了!什麼女孩兒,與我毫無干系,我心中只記掛小雪師妹!”
小尼姑輕嘆口氣,垂手盤膝,閉合雙眼入定了。桃夭夭自悔失言,想賠話致歉,又不知從何說起,失魂落魄的坐了良久,挨着火堆和衣而眠。
次日清晨起了大霧,桃夭夭面頰被露水浸溼,悠然醒轉,摸摸身上卻蓋着棉被,睜開眼只見紅袖坐在旁邊,而小尼姑已沒了蹤影。
火堆仍“噼啪”燃燒,石頭上放着一口大銅鍋,滿鍋牛油燒得噴香撲鼻,地上擺滿十幾盤牛羊,雞肉,蘑菇,魚片等諸般生菜。紅袖手拿碟子調作料,見桃夭夭醒來,嫣然笑道:“主人醒啦!快起來吃早飯。”
桃夭夭愣了愣,問道:“你幹嘛呢?”
紅袖得意洋洋,笑道:“給主人準備早飯啊!興文縣‘五味居’的麻油火鍋很出名,我偷了他們全套傢什,還有菜餚,調料,趕早給你做些好吃的。怎樣?往返三百里,眨眼來去如風,你的小丫鬟辦事麻利罷?”
桃夭夭揉搓睡眼,掀掉棉被,道:“大清早吃火鍋,當我是餓癆鬼投胎啊?嗯,小師太哪裡去了?”
紅袖道:“早走了。我張羅早飯那陣就沒看見她,想必是半夜走的。走了也好,要不尼姑面前動葷,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桃夭夭悵然若失,道:“走…….她就走了?”
紅袖道:“哦,對了,她留了幾句話,你瞧瞧。”拿起塊木板遞到桃夭夭面前,板上字跡娟秀,用燒焦的木炭寫着——
公子:有緣相會,緣盡相離,萬事萬物因緣離合。所以,我沒問你的姓名,你也沒問我的來歷,你我談論的只是道法與命運,彼此的故事毫無所知,其實細細想來,世間何曾有個“你”,何曾有個“我”?又何必強分“你我”?公子的憂愁我能知覺;我的苦難公子也可感受,這就夠了。今日相遇是註定的緣分,推想前世,乃至生生世世,我倆必是知心的好友。我走了,今生恐難再見,來世重逢,我們一定還能認出對方。
桃夭夭反覆唸了十幾遍,擡頭凝望遠方,但見天地茫茫,人蹤杳絕,不覺淚水已經潤溼眼角。
紅袖嘆息道:“唉,尼姑姐姐真是超世脫俗的奇女子。依着她的性子啊,留言都是多餘的,只是臨別時的禮數。其實灑脫如她,自然如她,應當不留隻字片語,赤條條來去無所牽掛……”
桃夭夭被她這麼一撩撥,傷感涌上心頭,差點當場落淚。紅袖強忍住笑,尋思怎樣把主人逗哭纔好玩,正要再編幾句煽情的說辭。桃夭夭霍地起身,仰頭噓氣,道:“好個赤條條來去無所牽掛,人活着就該天天開心,傻子才自尋煩惱。”大步流星走向客棧,笑道;“我把他們叫起來。大夥兒露天吃火鍋,那是別有情趣。”
紅袖跟隨在後,嘟囔道:“主人哇哇大哭纔有趣呢……”
走進客房,裡面靜悄悄的。桃夭夭道:“睡了整夜還沒解乏,看來大家累的夠嗆。”近前細看,發覺陸寬呼吸粗重,胳膊又紅又腫。許青鉉麪皮發青,斷臂處腐臭刺鼻。唐多多也緊閉兩眼,這麼搖晃也不醒。看來三人傷勢轉危,大有衰竭的跡象。桃夭夭慌了,偏偏李鳳歧又沒在屋中。喚來夥計詢問,夥計答道:“那客官五更天便出了店門,說是找酒喝,這時還沒回來。幾位若要動身追他,請先將飯錢和房錢結清。”
紅袖道:“行啊,大師兄好滑頭,他吃飽喝足了拍屁股開溜,留咱們在這兒頂缸。”
桃夭夭瞧着那三人,皺眉道:“當務之急,是趕快救醒他們。情形有點不大對頭。”轉身走向門口,想找些冷水來給三人擦臉。
紅袖道:“陸兄長被伶俐魔抓傷,許前輩中了陰風輪,小娃兒被如意仙封閉了七竅六根。唉,全是無藥可救的重傷,我瞧爺兒仨活不過晌午。”
桃夭夭駭然失色,忙求紅袖想想辦法。紅袖道:“非親非故,幹嘛替他們着急?大師兄都溜了,咱們也趁早跑路吧。待會人死了還得料理後事,燒埋,化紙,請陰陽先生,那可有多麻煩。”
桃夭夭怒道:“你胡說什麼?我給你講的那些做人道理,全都忘了麼?”
紅袖道:“嘿嘿,主人自己說的嘛,傻子才自尋煩惱。你現在煩惱的樣兒,確實有點傻里傻氣的。”
桃夭夭正待叱責,忽而外頭樂音奏鳴,“咿哩哇啦”的,夾雜銅鑼聲響,象是有大隊人馬經過。兩人面面相覷,紅袖詫異道:“怪哉,剛要死人,送殯的自個兒就找上門了。”桃夭夭道:“少扯談,跟我出去瞧瞧。”
兩人走出客房來到前面。門檻邊早圍滿了人,一個個伸長脖子觀望。大路中走來二三十名侍從,擡着一乘轎子,牽着六匹大馬。頭前開道吹響嗩吶,中間敲打十番,末尾擡有七八隻大食盒。瞧那架勢既非婚喪嫁娶,又不象團練巡防。一夥人耀武揚威,不倫不類,甩開步子朝前晃悠。
店中衆人議論,說是鹽司楊大人駕臨。桃夭夭只覺奇怪,暗想官員出巡不帶衙役,這般吹吹打打的遊行,擺得哪門子排場?
轉眼那隊伍行至近處。忽然周圍喊聲震耳,路邊跳起來十餘個乞丐,老的小的,人人蓬頭垢面,攔路叫嚷“財主老爺行行好,賞口飯吃!”。這些人睡在草叢裡,早晨霧氣大,誰也沒發現他們。此刻猛地現身,猶如地底冒出的一羣活鬼。隊伍中的馬匹受驚,撒開蹄子亂踢,親隨們吆喝拉拽,昏頭轉向的亂撞,活像開水潑進了耗子窩。
場面熱鬧。客棧衆人拍手喝彩。衆侍從竭力拉住馬匹,跟着揮揚皮鞭驅趕人羣。怎奈四川的叫化子狡頑刁賴,那是全國馳名的——據傳唐朝戰亂時,唐明皇李隆基曾經流落蜀地,混跡於遊民之內。乞丐們自恃護駕有功,從此拉幫結派自立門戶,世稱“叫化幫”。今日大路上這些乞丐,正是叫化幫的幫衆,平常騷擾商賈訛索富戶,拳頭棍棒早挨慣了,何懼幾條皮鞭?當下哭鬧嬉罵,圍着攪擾不休。
眼見亂局無法收拾,親隨中有個老者喝道:“你們好大膽,竟敢當道討飯,曉得轎子裡坐的是誰嗎?”說到此處打住話頭,似乎不敢透露轎中人的身份。衆乞丐愈發放肆,只叫:“財主老爺大發慈悲,快施捨銀子啊,我等特地趕來捧場啊!”
嬉笑吵鬧聲中,前面那頂轎子晃了晃,轎簾揭起,一個身穿綢袍的胖子探頭出來,怒目喝罵:“混蛋!我是欽點的雲貴鹽務使司楊大人!今日微服出訪巡查茶馬市,誰教你們攔路的?混帳王八蛋,快給我閉嘴!老爺這是微服私訪——微,服,私,訪!懂不懂?哪個狗才泄漏老爺身份,抓回去狠狠打幾百板子!”
一聽這話,桃夭夭險些笑岔了氣,暗想“這官老爺是個大草包,泄漏身份的明明是他自己,還說微服私訪哩。”
羣丐哪裡肯信?人羣裡有個老叫化子,舉起個七八歲的小丐,哀求道:“官老爺——我的兒呀,好他孃的餓啊!”前兩句拖腔賣調,聽起來好象“官老爺我的兒呀”。引得鬨笑此起彼伏。
客棧主人率夥計前來解圍,手舞掃帚木棍,虛張聲勢的吆喝驅趕。但順着大路人頭攢動,又有乞丐陸續趕到。半支香的工夫,客棧前聚集了數百個叫化子。有叫的,有哭的,有捧破瓦盆的,有捶胸頓足的,有跪地磕頭的,有滿地打滾的,百般討要,真個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店主人和衆夥計難以招架,抱頭逃回客棧,免不了被房客們一陣奚落。
那楊大人唬得肥臉發青,縮進轎子瑟瑟發抖。老年親隨漸覺事情蹊蹺,衆丐紛至沓來,顯然早有預謀,也不象是真的討飯,抱拳道:“列位鄉親,稍安毋躁。我家主人最是通情達理的,你們若有下情呈請,叫領頭的出來講話。”
衆丐答道:“我們沒啥下情上情,只求老爺施捨,每人十兩銀子。”
老侍從思量大人此番私行,只爲郊遊散心,哪裡帶了許多銀兩?只得道:“萬事好商量,請你們的首領前來相見。”
衆丐七嘴八舌,應道:“是蕭花神讓我們來的,沒有什麼首領。”
“昨晚蕭花神各處張貼了告示,寫明川滇大路有財主佈施,每個人齎發十兩銀錢,專門賙濟叫化子。”
“蕭花神言出必踐,財主老爺快快拿錢!”
“四鄉八村的叫化都要來,老爺莫擺空城計,拿我們當猴耍啊!”
越鬧越混亂,衆叫化羣起蜂擁,衝上來拉扯侍從的衣衫,爭搶食盒和樂器。人羣漸漸擁到枯樹邊,擠倒了小窩棚。露出地面擺放的菜蔬肉食,幾個乞丐歡然大叫,抓起菜蔬,不管生的熟的葷的素的,只管往嘴裡塞。
紅袖叫道:“哎呀,我的火鍋!”待要阻止,桃夭夭拉住她的胳膊,道:“等等,這事挺古怪,且看如何收場。”他聽說乞丐受了“蕭花神”指使,立時倍加留意。“蕭花神”是“瀟湘花雨”的誤稱,關注此事變化,或許可以發現那位神秘人物的行跡。
片刻工夫,衆侍從招架不住了,棄了轎子落荒而逃。楊大人竄出來連滾帶爬,虧他滿身肥肉,絲毫不比旁人跑得慢。叫化們拍着手緊追,紛紛亂喊“財主老爺尿急找茅廁,閒雜百姓趕緊迴避。”“老爺馬桶金子鑲的,賞了小的們吧?”“龜兒子折騰老子,不給錢休想逃脫!”…….人羣漸行漸遠,嬉笑叱罵迴盪四野。忽然空中幾下琵琶響起,叮咚清脆,彷彿污池裡飄來的淡淡荷葉清香。
桃夭夭擡頭望去,只見李鳳歧坐在枯樹的枝椏上,右腳勾着酒葫蘆,懷裡抱着琵琶,輕撥慢彈,醉醺醺的唱道:——
匆匆百歲似朝露,
妖魔神仙,
都是人來做。
成敗興衰有幾度?
年年枯榮墳前樹。
因果可計數?
光頭緇衣,
也把青春負。
一壺濁酒我醉了
昨日嬌花落何處?
唱罷扔掉琵琶,跳下枯樹,舒展手臂打個哈欠,神態說不出的懶散。桃夭夭心底藏着種種猜想,再也按捺不住,疾步走到李鳳歧跟前,大聲道:“那些乞丐會被官府重重的懲辦。大師兄,你讓他們領取施捨,不是教他們自討苦吃麼?”
李鳳歧揉搓醉眼,隨口答道:“蜀中叫化幫經常坑蒙拐騙,他們吃點苦頭不算冤枉。”話剛出口,立即省悟,叫化子是“瀟湘花雨”召集的,如此回答,豈非承認自己就是瀟湘花雨?
李鳳歧轉頭盯着桃夭夭,摸了摸腦門,道:“好小子,我中了你的招了。你挺機靈的嘛。”
直至此刻,李鳳歧的身份不言自明!桃夭夭終於見到了“瀟湘花雨”的真容,暗思千萬蒼生受其恩惠,無數百姓深懷感激,卻不知這位恩人的姓名模樣,此等義舉超絕古今,新奇而又灑脫,何等的胸襟與情懷!越想越敬佩,桃夭夭胸膛氣血翻騰,渾身熱乎乎的,俯身叩首道:“大師兄!你仗義行善,恩德澤被四方。小弟由衷的佩服。先前衝撞冒犯處,望大師兄原諒則個。”
李鳳歧趕忙扶住,笑道:“桃兄弟,你這人既古怪又爽直,我瞧了其實挺喜歡呢。愚兄性子劣嘴巴臭,十句話九句半不入耳,請你多多的擔待。”兩人手掌互握,彼此意氣相投,竟象是久別重逢的老友,一齊仰頭哈哈大笑。
笑聲未絕,路中有人叫道:“大師兄,什麼事你這樣開心?”語調清亮,滿含喜悅之意。
桃夭夭聞聲心跳加速,臉皮發燒,緩慢的轉頭看去。一個俏麗的身影撞入眼簾,青絲如煙,紫衫飄飄,秀美身姿中透着颯爽英氣,果然是那朝思暮想的東野小雪。李鳳歧喜形於色,笑道:“雪丫頭,兩年不見你長高了啊。”
小雪走到近前,尚未開口講話,背後又跳出個人影,“哇”的大叫一聲,道:“我是巧丫頭,大師兄看我長高沒?”卻是卜籌門弟子巧兒,她剛纔縮身藏在小雪背後,出其不意的跳出,只爲嚇人一跳。
李鳳歧皺起眉頭,故意道:“啊,是你啊,兩年前還拖鼻涕呢。現在麼,長高沒見得,倒比早先更難看了。”
巧兒撅起嘴,正欲撒賴,轉頭瞅見了桃夭夭,喜道:“桃大哥果真在這裡!日前你們丟失了清風劍,小雪師姐心生感應,知道你們捉妖遇到了麻煩,死活要下山援助桃大哥。大師姐被她纏得頭暈腦脹,只好點頭允准,並派遣卜籌門高手巧兒充當護花使者,保護峨嵋派第一美女平安周全……”她口齒伶俐,脆生生如竹筒倒豆子,聽來既爽利又悅耳。
小雪微笑道:“算了啦,死皮賴臉跟着我,這會兒卻吹牛。”
巧兒續道:“我倆到達白露坪時,遠遠望見劍光沖天。小雪師姐說那是鴻冥神劍,大師兄已經援手桃大哥,他們定會戰勝邪魔。我不信——大師兄失蹤那麼久,怎能說出現就出現?於是我倆沿大路尋找,還真看見你們在一起。哎呀呀,小雪師姐幾時煉成的未卜先知術?當真神機妙算,料事如鬼。”
小雪輕拍她的肩頭,道:“你纔是小鬼頭呢!嘰嘰喳喳盡瞎鬧。大師兄的鴻冥劍是峨嵋至寶,睹物如見其人,你多花點功夫勤煉道法,就不會這麼大驚小怪了。”望向桃夭夭,如釋重負的嘆口氣,歉然道:“幸虧大師兄及時趕到,否則定會鑄成大錯。昨晚捉妖很危險罷?唉,明知危險還讓你們冒險,我想起來真的好後悔。”
桃夭夭內心感動,嚅囁道:“全怪我沒用,害得小雪擔憂。”話音未落,忽覺袖子輕扯。他回頭一看,紅袖怯生生的挨近身後,悄聲問道:“主人,這位小雪姑娘,就是你的未婚少奶奶麼?”
桃夭夭大窘,紅了臉張口結舌。小雪道:“咦,你後面是誰?新結識的朋友麼?給咱們引見引見啊!”桃夭夭閃開身子,結巴道:“她叫紅袖,是……是我,我的丫鬟。”
巧兒拍手讚道道:“好俊秀的美人兒,桃大哥老實講,用什麼法子騙得這位漂亮姐姐……”話音嘎然而止,愣愣的張着嘴,彷彿遇到了匪夷所思的怪事。小雪本來也和顏悅色,上下打量紅袖幾眼,笑容倏爾消隱,眉尖的殺氣越來越嚴厲。紅袖心驚膽戰,叫道:“哇呀,少奶奶發飆,小狐狸性命難保!”扭頭撒腿便逃。
小雪叱喝:“妖怪!哪裡走!”右手搖指輕點,勁風捲起地面的塵沙,紅袖便似陷入了漩渦,再也邁不開步子。
緊接着小雪左臂揮揚,一道金黃色劍光橫空急掠,直射紅袖頭頂。猛然轟響震耳,劍光似乎撞到了某種堅物,斜斜向外滑開。一條人影迅疾移動,恰好擋在紅袖身前。小雪一擊不中,旋身拔地而起,菊英劍光輪轉如飛,凌厲的勢道鋪天蓋地襲來。對面那人影同時騰空,也用相同的姿勢,施發出千百道白色的劍光。菊英劍劍勢雖盛,也盡數被白色劍光擋開。只聽連珠價震響,光團迸射着升騰。兩人直衝九霄雲端,轉瞬即逝,空中只剩淡淡的兩個黑點。
幾番突變兔起鶻落,只見劍光激盪,人影騰空飛去。非但桃夭夭沒回過神,客棧的夥計,店主,房客也傻了眼。衆人仰頭髮呆,恍如目睹夢裡的奇景。紅袖的血脈被劍氣封閉,腿腳象掛了磨盤,強自掙扎幾下,“哎呀”一聲摔倒在地。桃夭夭待要上前攙扶。巧兒一把拉住他的臂膀,道:“別靠近了,你那丫鬟滿身妖氣,多半是妖精變的。”
此時天上的人影徐徐降落。小雪腳尖沾地,指端劍光閃爍,問道:“大師兄,你爲何阻攔我降妖?”
擋開菊英劍的正是李鳳歧。他收起鴻冥劍,面帶笑意,讚道:“不錯不錯,雪丫頭,你的劍術大有進步。”
小雪秀眉微顰,道:“現在不是比試劍術的時候。妖孽白日作怪,等我先收了它!”說着凝氣作勢,又要向紅袖發起攻擊。
李鳳歧擺手道:“慢來,慢來,有道是‘門前有雪自家掃’,人家既是桃兄弟的婢女,縱然犯錯,自有桃兄弟管教,豈可由外人處置?”
小雪萬分詫異,奇道:“什麼婢女?這女子是狐狸精變的,大師兄沒看出來?”
桃夭夭忙解釋:“紅袖的確是狐狸,但她本性善良,一心想修成真人。所以我留她在身邊,只盼人間的正道能化解她的妖氣。”
小雪轉頭凝眸,彷彿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桃……桃大哥,我沒聽錯吧?你不想加入峨嵋派了嗎?”
氣氛陡然凝重。巧兒暗自着急,輕扯桃夭夭的袖子,小聲道:“峨嵋派門規,嚴禁弟子結交妖類,違者以叛徒論處。小雪師姐已然很客氣了,若是別的師兄弟遇着這事,當場就得跟你翻臉。桃大哥快些認錯吧,跟妖怪劃清界線,否則絕不能再上峨眉山。”
桃夭夭望了望紅袖,又瞅了瞅小雪,一時委決難斷。他平生處事最是爽快,然而犧牲朋友達成目的,實屬不齒所爲;但若就此和峨嵋派決裂,對小雪的情意豈非付之東流?
小雪靜靜的看着他,目光中幾分無奈,幾分痛惜,更多是殷切的期盼,緩緩道:“峨嵋玄門以劍仙爲首。劍仙弟子若要煉成就大道,首要條件是胸懷正氣。近年門規鬆懈,象周天使那樣的浮滑子弟越來越多,本派的實力大爲衰落。桃大哥,自從那天灌縣城裡相見,我就覺得你是秉性剛正的男子漢。後來自然宮內豪氣干雲,無懼外力強橫,我更認定你的資質絕佳,極有可能成爲劍仙門首徒。唉,我好希望咱倆同門煉劍啊!峨嵋弟子同甘共苦,生死與共,重振峨嵋派千年威名!你說好不好?”
一席話,說得桃夭夭熱血沸騰。他走到小雪面前,便要點頭答應,眼光瞟過紅袖可憐巴巴的樣子,滿腔熱情涼了大半截,低聲道:“陪伴小雪煉劍,那當然…..當然很好。只是……我答應了紅袖,幫助她變成真正的女孩子。此刻棄她不顧,豈非言而無信?小雪,你會喜歡言而無信的人麼?”
巧兒幫腔道:“師姐,那女子雖是妖類,但沒見她幹壞事。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放過她啦!”
小雪沉思半晌,道:“好吧,我放了她。”手指輕捻,收起困縛紅袖的劍氣,衝她高聲道:“若非桃大哥求情,今日定要收伏妖孽。桃大哥是峨嵋派弟子,絕不能結交妖類。你如果替他着想,從今後躲得遠遠的,再別糾纏桃大哥。”揮了揮手,轉頭對桃夭夭道:“這樣一來,是她棄你而去。桃大哥並未違背諾言,可以和妖怪斷絕關係了。”
小雪自幼長於峨嵋,將師門榮辱看的比性命還重,本派門規更奉爲金科玉律。峨嵋派自古與妖邪敵對,無論如何絕不妥協。依着小雪的脾氣,遇着妖怪焉能放脫?今天網開一面,只爲了遷就桃夭夭,已經是大違本性的舉動了。桃夭夭明白她的好意,心裡又溫暖,又爲難,嘴脣翕張好幾次,不知如何應答。
紅袖舒展腰腿,活動痠麻的筋骨,走到距小雪三尺遠的地方,大大方方的屈膝下跪,道:“多謝少奶奶饒命。小婢曾發誓終生侍奉主人,除死方休,違背誓言要墮入十八層地獄。故此小婢不能離開主人,請少奶奶大慈大悲,體諒下情。”
小雪眨了眨眼睛,秀美的眼眸充滿疑色,問道:“誰是少奶奶?你跟誰講話?”
紅袖道:“桃公子是我的少主人,小雪姑娘是桃公子的未婚娘子。順理成章的,小雪姑娘就是我的少奶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