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常浩南的要求,會場內的衆人卻顯出了些許猶豫。
儘管鎬發集團在航發設計層面的經驗還稍顯不足,但總歸也有一部分人經過了渦扇10項目的磨礪,區區一個風扇的數值模擬,而且主要是出於好奇去做,沒必要過於追求精度,還不至於難住他們。
可另一方面,這畢竟就是個給別人做供應商,甚至還是二級供應商的事情。
雖說在眼下這個時間節點上,任何參與重大國際航空項目的機會對於華夏來說都是極其寶貴的,但供應商嘛,只要確定合同層面沒有漏洞,然後根據甲方提供的要求把東西做出來就完事了。
至於甲方的設計合不合理,以及進而導致的整個項目進度,其實也輪不到他們操心。
更何況,考慮到SeA650,尤其是永磁式發電系統的設計團隊主要來自606所,那這個項目大概率也和鎬發集團沒什麼特別直接的關係。
不過,更重要的原因還是。
鎬京這邊的算力資源確實比較緊張——
儘管時間線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但眼下畢竟還只是2003年。
上一世的2003年,華夏第一種在研製過程中完整採用計算機輔助設計的型號,殲轟7A,甚至都還沒服役。
而殲轟7A在設計過程中需要克服的最大阻礙之一,就是當時的超算性能不支持對整機,甚至不支持對大部件進行高精細度的網格化操作。
這一硬件條件甚至一度差點把殲轟7A給打回繪圖板。
實際上,常浩南96年剛到601所時,把四邊形網格化爲“僞三角形”網格之後再進行計算的操作,最早就是爲了解決這一問題才被開發出來的。
當然,在大量產業和科研需求的支持之下,如今曙光3000系列的性能已經摸到了世界前列,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但對於模擬精細度更高的航發設計來說,仍然沒有像十幾二十年後那樣,充沛到可以隨便揮霍的程度。
最後,還是和常浩南相對比較熟悉的張振華謹慎詢問道:
“常總,現在整個集團都在集中資源,進行渦扇20的立項前準備工作,您看……這件事是不是可以往後放放,至少到立項之後再做?”
但常浩南卻擺了擺手:
“不要這麼考慮問題。”
“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這本來就可以視爲渦扇20立項準備的一部分……”
不僅張振華,周圍的另外幾人也面露疑惑。
畢竟,雖說這風扇的設計確實有些奇怪,尺寸也比一般的小涵道比軍用發動機更大,但是無論如何,跟渦扇20明顯不是一路東西。
面對一片不解的眼神,常浩南只好進一步解釋道:
“本質上,渦扇20使用渦扇15的成熟核心機,最大的設計難度也就在風扇上面。”
“所以,儘管發動機的屬性不完全一樣,我們也不準備在渦扇20上面搞什麼仿製借鑑,但就像考試做題一樣,多瞭解一些別人的經驗,總歸不會有什麼壞處。”
說完之後,他又想起剛剛有人提出了英國人提供假設計的可能性。
於是又半開玩笑地補充了一句:
“就算是錯誤經驗,也一樣會有價值。”
原本,這句話也就是隨便一說。
因爲常浩南也覺得,一方面,英國人不至於搓個這麼明顯的假貨來糊弄人。
都知道搞航發難,但這個難有一多半都難在設計和生產結合這塊。
只是一個單純的設計參數,甚至還不完整,不值得動這麼多心思。
另一方面,根據金旭的反饋,對方在雙方敲定意向之後,只過了兩天就把資料交給了任炳達。
這個時間,基本就是把最敏感的信息刪掉,再檢查一遍的時間。
根本來不及造個假的出來。
然而,誰也沒想到。
他這無心的一言,竟直接一語成讖……
……
在常浩南簡單分配過任務之後,鎬發集團便分出了三個小組,負責對這一風扇……或者嚴格來說,是這一葉型進行分析和模擬。
之所以要一分爲三,也是因爲英國人確實隱匿了不少看上去不起眼但操作起來很重要的信息。
比如風扇的葉片數量。
導致常浩南只能根據自己的經驗,以對方提供的葉型設計爲基礎,部署三個可能性較高的方案。
如果不對,再慢慢調整。
至於任炳達那邊……
按照他一開始的估計,對風扇的性能測試並不是個特別複雜的任務。
大概幾天時間就能出個粗略的初步結果。
驗證了之後再籤合同也不遲。
因此,之後一段時間,常浩南在鎬京仍然身兼兩職,同時負責渦扇20和通信中繼系統兩方面的工作。
具體的模擬任務則交給了張振華負責。
然後……
初步結果,確實是在第五天就被拿了出來。
但結果本身,卻和常浩南此前的估計大相徑庭。
無論對應哪種葉片數量和佈局方案,英國人給出的葉型設計不能說是處處精妙吧,至少也可以說是一無是處。
就連張振華都忍不住吐槽:
“常總……真要想設計出這種級增壓比和進氣效率都很低、加工難度非常大、並且喘振裕度還小的風扇……或者說低壓壓氣機,說實話也還是……挺難的。”
而看着計算結果的常浩南,也第一次對自己開發出的軟件和算法產生了些許懷疑……
不過,張振華很快看出了常浩南的想法,又趕緊在後面補充道:
“常總,整個工作我全程監督,三個計算小組都是獨立完成的計算任務,中間沒有過交流。”
“另外,其實我們昨天下午就已經得到了計算結果,但因爲實在太……不可思議,所以我又特地讓他們把計算方法用Rotor 67標準葉型驗證了一遍,沒發現有太明顯的問題……”
這一番話的意思很明顯。
不太可能是人爲計算錯誤。
也不太可能算法或者程序出了問題。
就是英國人提供的設計不對勁。
但問題是……
別說羅爾斯羅伊斯了。
哪怕是幾年前的華夏,都不至於設計出這種水平的風扇來。
“難不成還真是假數據?”
張振華原本也不太認可這個猜測。
但現在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合理的可能性了。
常浩南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把篇幅並不長的報告翻過來調過去又看了兩遍。
腦子也有點轉不過來:
“可是寬弦、彎掠、空氣結構……這確實是目前的主流發展方向。”
“而且你看,葉珊部分還有給附面層主動控制技術留出來的設計空間……說明英國人其實從幾年前就開始關注咱們這邊的研究成果了,他們要想提供假數據,完全可以刪掉這些細節……。”
附面層主動控制,是常浩南在渦扇10設計當中用上的技術。
渦扇10本身當然還沒有外銷記錄,但在M88和SeA650的研發過程當中也有使用。
被英國人發現並隨之跟蹤應用,也是很正常的情況。
百思不得其解的二人重新陷入糾結。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還是張振華重新打破了安靜:
“其實,這個葉片的問題還不止這些……”
“哦?”
常浩南這時候倒也來了興趣。
他還真想知道,一個發動機風扇,到底還能整出什麼新的花樣來。
“三個小組都向我報告,說他們在給流固耦合計算做準備的過程中,發現這些葉片的剛性很低,代入任何一種常見材料的性能,都免不了會發生彈性形變……所以最後沒辦法,只好先放棄結構問題,把單純的CFD結果給做出來了……”
對於張振華來說,他只是吐槽一番工作中的遭遇而已。
但常浩南卻被他這一句話給猛然驚醒了:
“彈性變形?”
他趕緊把已經放在桌上的報告給重新拿了起來:
“如果我們考慮工作狀態下的空氣動力負荷呢?”
“嗯?”
張振華也擡起頭,但還沒反應過來常浩南這個問題的意思。
後者只好進一步說明,同時從旁邊拿出紙筆,簡單畫了個示意圖:
“你看,這些葉片在靜止狀態,也就是冷態下的葉型確實非常奇怪,但在工作狀態,也就是熱態之後,葉型就會隨之發生改變……”
“而這種變形反過來又使空氣動力隨之改變,從而導致進一步的彈性變形……這樣就構成了一種結構變形和空氣動力學之間的交互作用……”
張振華畢竟也是老工程師了,剛剛只是沒跟上思維的跳躍性而已。
現在被這樣梳理了一番,哪還能不懂其中的意思:
“就像是飛機設計裡面的機翼那樣?”
雖然的專業是航發設計,但航空技術不分家,況且鎬發集團過去本來就是多種業務兼有,因此他也不至於對外流問題兩眼一抹黑。
“沒錯!”
常浩南點點頭:
“我懷疑,英國人的想法,應該是爲了儘可能減輕風扇重量,徹底放棄葉片剛度,而是利用結構分析,對葉片在設計工況下的最佳氣動幾何形狀,也就是原始熱態葉型進行反推,以求得冷態加工葉型,也就是預變形葉型。”
“而我們拿到的數據,就是這個冷態加工葉型,直接拿這樣的葉型去分析氣動性能,自然只能得到一個非常糟糕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