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仲禮原本是準備下班的,但在看到剛纔那份文件之後,也瞬間就沒了回家的心思,當即重新拎起公文包,準備回辦公室繼續工作。
而李廣山也趕緊起身,但因爲隔着一張桌子的緣故不好阻攔——
平時研究所開會,包括私下裡交流的時候,他很是聽過自己這位搭檔說出的一些“驚世駭俗”之語。
私下裡聊聊當然沒什麼,但有些內容要是寫到報告裡面……
他想想就覺得有點冒汗。
於是趕緊給還沒反應過來的吳元福猛打眼色,示意後者跟上去。
就算不能讓丁仲理改變態度,至少也得讓他的措辭稍微溫和一些。
而吳元福左看看臉色鐵青的自家書記,右看看明顯是準備大幹一場的自家所長……
弱小,可憐,又無助.jpg
不過最後咬了咬牙,還是轉頭跟了上去。
作爲第四紀地質和土壤地層學專家,丁仲理自然不可能是在接到任務之後才臨時抱佛腳。
實際上,他從90年代中期開始,就已經在關注當時在國際上還不太受到重視的碳減排問題。
在這個過程中也曾經多次向上建言,但基本都沒有得到有效的反饋。
可以說,丁仲理已經等這一天等了太長時間。
剛纔李廣山的提議,他當然也知道是爲了自己好。
但上級突然直接下達要求,顯然是涉及到什麼重要決策。
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爲了一己私利而給出一味迎合所謂“主流學界”的結果,那絕對屬於上愧國家,下愧自己。
而且,即便從個人得失角度考慮,他和那些力推華夏進行碳減排的人之間早就已經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兩個戰壕裡面。
不會因爲他某一次態度軟化就有所改變。
反倒不如堅持自己的意見,萬一真的上達天聽,那院士也不過是探囊取物……
因此,在回到辦公室之後,他既沒有馬上打電話搖人,也沒有重新打開電腦,而是直接從身後的書架上熟練地取出了差不多十幾個資料盒。
這是過去近十年間,他在研究當中積累下來的、與氣候和排放問題有關的資料。
然後,便轉身看向剛剛進門的吳元福:
“老吳,你來幫我個忙。”
一句話出口,本來纔剛剛鼓起勇氣想要再開口勸一勸的後者,這會沒了李廣山在旁邊,頓時把頭一縮:
“好嘞所長,您就說怎麼辦吧……”
對於丁仲理來說,本質上相當於寫個綜述的活,根本用不了太長時間。
大概十來天的功夫,一份內容詳實、體裁標準的評估報告就擺在了李廣山的面前。
當然,是吳元福送過去的。
在完成這份報告之後,丁仲理本人就組織了一支科學考察團隊,準備到上級劃定的蒙省地區進行一輪實際科考,爲後續可能發生的撕逼準備彈藥。
而看着這份報告的內容,李廣山差點就表演了一個心肺停止。
“從百萬年單位的長週期視角來看,地球活動本身也會導致大氣中溫室氣體含量的變化,其幅度之劇烈並不亞於工業革命之後……”
“二氧化碳並不是唯一的溫室氣體,實際上,也還沒有研究能夠嚴格證明二氧化碳濃度和全球氣候變暖之間的因果關係……”
“全球氣溫升高與物種多樣性的關係,也僅出自一個英國實驗室的研究項目,並非真正的學界共識……”
“僅從我國的角度出發,在格陵蘭冰蓋徹底融化之前,氣候變暖總體上是有利的……”
“根據地層學研究判斷,如果全球平均氣溫能夠升高1.5-2℃,那麼中部和西北部地區的生態承載力將有更大概率向更好而不是更壞的方向發生波動……”
“……”
由於並不清楚上級要這份報告的最終目的,因此丁仲理在結論中幾乎事無鉅細地寫明瞭各種層面上的結論。
絕大多數都和國際上廣泛宣傳的內容不太一樣,而且措辭相當簡單直接。
李廣山放下報告,捂着心口趕緊灌了口水壓壓驚。
然後,看向對面的吳元福:
“我那天不是讓你去勸一勸丁所長嗎……怎麼最後拿出來的還是這樣?”
後者擡頭擦了擦腦門上不存在的虛汗:
“書記,不瞞您說,這都已經是勸過之後的了……”
“最開始的版本更誇張,我那還留着底稿,要不拿過來給您看看?”
實際上,丁仲理雖然態度剛直,但也不是純莽夫。
這就是第一個版本的稿子。
只是過去幾天裡,說起過一些堪稱“大逆不道”的內容。
而吳元福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他相信,對方絕對不會真的要看。
果然,李廣山擡手扶額,重重嘆了口氣:
“算了,我怕心臟受不了……”
雖然嘴上頗爲不滿,但事已至此,他還是麻利地擰開鋼筆,在報告封面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這樣吧,你們如果確定內容沒問題,我就提交上去了。”
研究所是一個整體,關起門來有什麼分歧都沒問題,但對外還是要無條件保持一致。
反正也馬上就到了退休的年紀,沒什麼好怕的……
……
在報告真正被提交上去之前,李廣山已經做好了相當充分的思想準備。
然而一切如同石沉大海,在盪漾起一波漣漪之後,便很快恢復了平靜。
實際上,這份報告自然是決策層爲了驗證常浩南在那場座談會上所提出的想法,也就是在未來10-15年內,400mm等降水量線將會不斷向北、向西移動,從而讓大興安嶺-陰山-賀蘭山分界線以西能夠承載他規劃中的千萬畝良田,才責成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編寫的。
也正是因此,上級纔在一開始的時候沒有透露太多背景信息,以至於連李廣山都感到一頭霧水。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隨着時間不斷流逝,相關傳聞也逐漸開始在小圈子範圍內流傳。
當然,具體涉及到的規模無人確定。
或者說,就算真有人聽到4000萬畝這個面積,也會下意識當做是以訛傳訛出來的離譜數字而不可能當真。
大家普遍認同的,只有國家爲了西部大開發戰略,要對中西部地區進行自然潛力摸底。
而整件事情的促成者,應當就是去年同時入選雙院院士,一時間風頭無兩的那位常浩南教授。
至於剩下的部分,基本上是衆說紛紜。
而上級似乎也採取了冷處理的方式。
既沒有給出任何澄清的說法,也沒有限制這些傳言的散播。
甚至直到兩個月後,丁仲理從蒙省回到京城的時候,都還沒有下文。
對於常浩南來說,他非常清楚自己提出來的計劃有多麼宏大,而且很多內容都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因此相關決策無比謹慎再謹慎,拖得時間長一些很正常。
但其他人的心裡還是難免打鼓。
因此沒過幾天,丁仲理就趁着科學院開會的功夫,準備找常浩南探探口風。
既然是探口風,那肯定不能一上來就進入主題。
而是得旁敲側擊:
“常院士,我前段時間去蒙省考察,碰巧看到了你和吉省農科院那邊合作設置的沙土改良試驗田,受到很大啓發啊……”
實際上,這純粹是丁仲理用來寒暄的開場白——
他此前和常浩南沒有過任何交集,只能用上個月在蒙省的見聞來迅速拉近二人之間的關係。
但好巧不巧,這隨口一句話,還真就幾乎命中了真相。
以至於在常浩南看來,這根本就是直球。
所以他也當即回道:
“丁所長是想問,最近關於中西部地區開發規劃的傳言?”
然而丁仲理壓根沒準備在第二句話就切入正題,還以爲是對方料事如神,聽自己隨便搭個訕就知道後面要說啥,故而愣了一下之後才點點頭:
“沒錯,不瞞你說,我前段時間才遞交了一份和中西部地區氣候變化有關的報告,但是卻一直沒有回聲,我也是聽聞常院士你在其中有不少分量……”
對於這位在前世敢於頂着內外多方壓力硬抗氣候協議的大佬,常浩南還是發自內心尊敬的。
但現在這個情況,他也不可能提前把整個方案和盤托出。
所以只能選擇一些不太重要的部分:
“有關氣候的事情影響面廣,觀測週期又太長,我估計被要求出報告也不是隻有你們所一家,現在應該還處在多方評估階段吧……”
“不管怎麼說,至少到目前爲止,氣候變暖會導致普遍性的全球災害,這一點仍然是國際輿論宣傳的中心,上級領導就算從學術角度認可其它的看法,也要考慮到外界的影響……”
這一番話,乍聽起來有點答非所問。
但丁仲理瞬間便捕捉到了弦外之音:
“常院士你也認爲,目前全世界討論氣候議題的基礎就存在問題?”
常浩南早就知道對方的立場,當即一笑:
“我不是氣候專家,不好斷言到底有沒有問題,只能說缺乏有力的證據支持……而且從歷史經驗上看,‘普遍性全球災害’的門檻應該非常高,不應該是幾℃氣溫變化就能導致的……”
聽到他如此旗幟鮮明的態度,丁仲理頓時面色一喜——
無論從他的學術立場,還是從他個人角度考慮,常浩南都算得上是極其重要的助力。
不過,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旁邊喇叭中傳出來的廣播聲就吸引了後者的注意:
【美國農業部發表聲明稱,由於受到極端氣候影響,今明兩年北美地區的農作物產量將出現明顯下滑,尤其以大豆和玉米爲主,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糧食期貨價格受此影響,開盤即分別上漲至367美元和153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