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每個人都知道——早在兩年前,拜倫還是攝政大臣的時候,埃辛就知道了——婆婆的年紀實際上已經很大。現在,已經沒人追究這位老人到底有多少歲,只是每個人都明白,和婆婆同一輩分的人已經都死光了。就算是艾林恩首相,亦或者是斯卡德拉這樣的老臣,其實年紀都要比這位婆婆小上不少。
也許就是因爲這份年紀帶來的資歷,所以婆婆的地位相當超然。就算是拜倫當年政變的時候,他也沒對這個老太婆怎麼樣——因爲很明顯,挾持或者殺掉這個無害的老太婆毫無意義,只會導致別人的反感和仇視。所以拜倫就選了一個很正確的方式:不理她。
等到拜倫撤離鷹隼城的時候,也沒裹挾着這個老太婆走——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這個老太婆已經經不起車馬勞頓了。
事實上,就算埃辛、克里奧這兩位,也覺得婆婆也就是隻能在王宮裡過完人生的剩餘歲月了,而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雖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她又很應該出現在這裡。因爲不管是小丫頭還是她的兄長,都是在這位老人的目光下出生、成長的。她和他們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君臣,不如說是長輩和晚輩。如果有什麼人適合調解兄妹兩個人的矛盾的話,那麼婆婆明顯是最合適的人選。
“只是突然想離開鷹隼城走一走罷了。”婆婆笑了一下,回答。她真的已經很老的,就連說話都已經有一種老年人說話特有的緩慢。
“很久前,我曾經來過這裡……”婆婆嘆息了一聲,鬆開那位攙扶她的年輕人。特別要說明的是,這位年輕人似乎單純只是爲了攙扶她而來,在婆婆示意鬆開之後,他就退到了邊上。“這裡……也頗有一些變化了呢。”她四顧着周圍,別看她臉上已經滿是皺紋,但是眼睛中依然清澈。
拜託,你那是六、七十年前來過吧。沒變化就有鬼了。克里奧在肚子裡腹誹。
“婆婆,請問,您有什麼事情嗎?”埃辛倒是不想繼續爲這個老婦人討論下去了
“你們幾個先留在這裡。”婆婆,柔聲說道,她的手指了指那位教會的祭司,又指了指斯卡德拉。“我先進去一下,看一看。”
這個要求似乎也沒什麼關係。埃辛看了克里奧一眼——在這個方面,他向來相信自己朋友的智慧——然後點了點頭。
婆婆邁着遲緩的步伐進去了。一行人站在門口,他們隱約聽見了婆婆好像說了什麼,又有一個似乎是年輕女子的聲音(但又不像小女王的),接着艾修魯法特就從裡面走出來,扶着婆婆出來的。不過後面卻又跟着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沒錯,正是羅蒂雅。
“兄妹的事情,就讓他們兄妹自己談談吧。”婆婆來到門口,微笑着說道。等到一切搞定之後,她還親手關上了房門。
隔着裡外兩重門,誰也聽不見裡面在說什麼了。
“我們……要在這裡站着等嗎?”婆婆突然問道。
“當然不!”克里奧立刻反應過來。“請來這邊。”
在邊上不遠的另外一個房間裡,已經擺好了桌椅,一些點心,還有一瓶堪稱陳年妙品的美酒。此外,這裡還有一個很好的窗戶——窗口正對着紐斯特里亞城的,是一個很好的觀景臺。
當然了,此時的幾個人,包括斯卡德拉在內,都無心觀賞風光,更沒興趣享用美酒。
“艾修魯法特,”婆婆正坐在艾修魯法特的邊上。說起來奇怪,明明婆婆老得臉上皺紋都能夾住蚊子腿了,但是實際上看着她的時候,卻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只會讓人感到親切。普通人很容易想象這個老婦人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
“嗯?”艾修魯法特也有點心不在焉。
“你好像有心事。”婆婆柔聲說道。“是關於那個小丫頭的嗎?”
“不。”艾修魯法特回答。在他這麼說的時候,他注意到羅蒂雅的目光投過來,而且是惡狠狠的那一種。
雖然他盡力選擇了忽視或者說選擇性的遺忘,但是實際上,他也很清楚羅蒂雅是什麼意思。
“有什麼樣的心事呢?可否和我這個老太婆說說嗎?”婆婆接着問道。
“這個……”艾修魯法特支吾了一下,換了個話題。“讓他們兩個單獨談談合適嗎?”
“爲什麼不合適呢?他們可是血緣關聯的兄妹呢。這個世界上,除了愛之外,沒有任何力量能和血緣的羈絆抗衡的。”婆婆輕柔的笑着。“你好像……對那孩子有偏見?”
她話中所指的,當然就是波爾王子。
“不是偏見……而是……婆婆,您覺得他比女王陛下更加適合稱王嗎?”艾修魯法特反問道。
“也可以這麼說呢。”婆婆笑着回答道。
雖然婆婆說的,實際上是艾修魯法特和埃辛幾個人不愛聽的話。但很奇妙的是,聽到這個老婦人這麼說話,他們心中卻並沒有產生不滿。或許是婆婆語氣中的那種恬靜吧。
“至少我們得說說實際情況吧。首先……我們的王子殿下可沒做過任何……了不起的事情哦。”這一次說話的是克里奧。“相比起來,女王陛下平息政變,組建宮廷,嚴懲了不忠的貴族,最後還擊敗混沌軍團,奪回失去的國土。這些可是很現實的成績。”
當然,這些東西並不是小丫頭親手做的。但是正如人們的普遍觀點一樣,部下的成績,就等於是君主的成績。
“相比起來,我們的王子殿下可是直接的……丟失了自己鎮守的城市。”克里奧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比較溫和,但是話的內容卻是一針見血。
“……能夠在混沌信徒手中承受了十年,卻還能保持正常。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婆婆保持着自己溫柔的笑容。“說句實話,那孩子已經做得很好了。當然,他們兩個都做的很好。”
“但是王座只有一個,怎麼辦?”克里奧追問。
“給那個比較合適的。”婆婆回答道。
“用什麼方式決定誰比較合適?難道要比被混沌信徒囚禁的時間長短嗎?”
必須要說,克里奧的語氣雖然溫和,他的話卻是非常的刻薄。但是客觀的說,所有的人中,也只有他最在意。因爲他知道,不管是誰掌握王座,其他的人身份地位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只有他的希望在小丫頭的身上。波爾王子畢竟還是太匆忙了,他給了埃辛豐厚的獎賞承諾,但是卻忽略了埃辛身邊的克里奧。而小女王……至少她知道克里奧在埃辛消滅那些叛亂領主的過程中出力甚多,而且也已經有意向(當然,是克里奧通過各種渠道從側面打聽到的)讓他進入宮廷,擔任顧問的位置。只要埃辛能爲他美言幾句,他有九成九的把握成爲外交大臣的助手。別看這個位置和埃辛比起來還差得遠,但是對於普通官員來說,這可是一個令人目眩的位置。而這個,甚至只是一個開端。
這個世界上,並不缺少加魯那斯,缺少的是馬克雷米茲大王。
“當然是他們自己決定。”婆婆似乎壓根聽不出克里奧話語中的諷刺刻薄之意,神色和語氣之間沒有任何變動。
“哦?”克里奧拉長了聲音,更加明確的表達自己那份不屑和諷刺。
正如埃辛所說的,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不輸給加魯那斯的人,但是卻只有一個馬克雷米茲大王。很多人都在那些磕磕絆絆,毫無價值的位置上結束了一生,甚至連發揮他們天賦才華的計劃都沒有。
“其實對那兩個孩子來說,王座……並不是如你們所想的,僅僅是榮譽和權力。”婆婆輕輕的嘆了口氣。“我還記得那個時候……那個小丫頭很努力的想成爲一個女王。”她說話的時候,面朝着艾修魯法特。“不是因爲她想要這份榮耀和權力,不是她想要高高在上,看着萬衆俯首,而是因爲她……被自己的責任感牢牢的束縛着。因爲這個,那個時候,那個小丫頭還做出了很多的傻事情……”
“對她來說,”婆婆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引人注意的黯然。“那並不是她想要的幸福。”
克里奧還想說話,但是艾修魯法特卻提前了一步。“沒錯,”他看着婆婆的眼睛,“我也是這麼想的。”
“她其實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丫頭,遠沒有別人想的那麼偉大。”婆婆繼續說着。“她想要的,也只是普通的小女孩想要的那種幸福和快樂。可是從那天的悲劇開始,她就被束縛在王座之上。因爲她的血統和責任。”
“其實,很久以前,當荒野賢者加魯那斯和馬克雷米茲大王一起,立志平定這片土地的時候,他們的心中想要的,也不是那些勝利的榮耀和無上的王權吧。他們想要的,只是讓結束這片土地上無盡的紛爭,爲所有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得到和平和安寧。”
“艾修魯法特。”婆婆看着艾修魯法特的眼睛。“你……是不是要離開了?”
這一次別說是克里奧,埃辛都吃了一驚。兩個人情不自禁的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不要驚訝。一個人活得長久了,自然就會總結出一些看人的眼光來。”婆婆說道。“而且,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堅定。恐怕你已經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