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兩騎緩行於一處俗稱龍眼兒的平坦沙地上,再往南走三十里,便是北涼邊關第一雄城虎頭城。此城內外屯紮精兵三萬,鐵騎三千,輕騎六千,步卒兩萬多。城中即便不列入兵籍的百姓,只要是青壯年紀,都可以在倉促之中披甲上馬而戰。虎頭城身後則是新設有北涼都護府的懷陽關,與懷陽關一線左右又有兩座柳芽、鐵茯苓兩大關城,擁兵萬餘,與步軍人數絕對佔優的虎頭城不太一樣,柳芽和鐵茯苓兩座軍鎮幾乎清一色都是快馬輕甲的騎兵,顯然與主要用以阻滯北莽大軍南下的“守城”虎頭城相反,這兩座城池規模遜色一籌的邊城,更多擔負起主動出擊的任務。在這攻守兼備的第一道戰線後,則是以錦源清河重冢三關爲支點、玄蔘神武兩城爲涼州北邊爲兩翼的第二條戰線,緊接着便是常年駐紮涼州邊境的大雪龍騎軍,以及步騎兩大副帥陳雲垂何仲忽的大軍。加上犬牙交錯的戊堡碉樓,毋庸置疑,涼州以北的邊境,是整個北涼最難撼動的戰場所在,一般來說,北莽最不可能攻打重兵把守穩若磐石的涼州北線,北蠻子真要想張嘴吃下這裡,恐怕就不僅僅是崩落牙齒和血吞這麼簡單了。相較大馬快刀冠絕北涼的涼州北線,幽州那邊以步卒居多,所以步軍大帥燕文鸞的帥帳也在那裡,不論是幽州以北的地勢還是駐軍的分配,都決定了幽州纔是典型意義上北方遊牧和中原農耕的攻守戰,一方攻城一方守城,而不像涼州北那種仗着徐家鐵騎,都敢擺出與北莽騎兵在馬背上對攻的架勢。原本龍象鐵騎駐紮在涼幽兩州的中間地帶,可以隨時支援兩側,甚至主動四處遊曳尋覓戰機,並無定勢,只是隨着新設第四州流州,三萬龍象軍進駐其中,幽涼兩州的緊密聯繫無形中割裂出一條裂縫。
離陽王朝西北第一大城,不是北涼境內涼陵幽三州的州城,而是這座突兀而出雄視北莽的虎頭城!
幽州邊境上還有一些例如倒馬關這類供商旅出入涼莽的關隘,但是涼州以北,一個都沒有!
這裡註定只有狼煙四起黃沙百戰,而永遠不會聽到商隊駝鈴聲。
雖然只有兩騎,但是其中一騎拖拽着一個雙手捆綁的狼狽女子。她渾身塵土,嘴脣乾裂,腳上那雙如江南婉約閨女的精緻繡鞋也破敗不堪,露出了鮮血淋漓的腳趾。她身形搖搖欲墜,但是還在苦苦堅持。當她能夠擡頭遙望見那座傳說中最喜歡在城頭上擺滿北莽俘虜腦袋的虎頭城,她因爲這個不合時宜的停頓,然後被戰馬拖拽得撲倒在地,那名騎卒沒有轉頭,她竭力掙扎起身,否則就會被這麼拖着前往虎頭城,可精疲力竭的她實在已經無法站起來,只會翻了個身,後背傳來一陣滑行在砂礫上的火燙刺痛,這種痛苦不在於剎那間產生多大的劇痛,而在於綿綿不絕,點點滴滴的積累。
那名奉命行事的北莽騎卒忍不住轉頭瞥了眼,這麼一個高坐雲端上的女子,就這麼跌下神壇,結果被他和坐騎像牽狗一樣拖拽前行。
他轉頭看着前方那一騎,他不知道爲什麼這個人不殺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也不殺她。
遠處,塵囂四起,一支氣勢雄壯的數百人騎隊震撼着大地轟然而至。
他心臟劇烈收縮了一下,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大數目的北涼騎軍,他也很快發現北涼騎軍跟以往所在柳字軍騎軍的不同,後者陷陣殺敵,無疑很悍勇也很殘忍,他投軍以後,自己也是如此,否則也成爲不了大將軍柳珪親衛騎軍之一。但是前方這些北涼騎軍給他的感覺,卻要更加可怕,先前跟那標遊弩手交戰還不明顯,不過是覺得那些久負盛名的北涼遊弩手確實戰力驚人,可當超出三百人數之後,就給人一種很古怪的感覺,像是這三四百騎渾然一體,他們的策馬揚鞭,充滿了一種會讓所有北莽勇士都會感到極其彆扭的隱忍和剋制。眼前這些虎頭城駐軍,甚至每一次身體跟隨馬背的起伏幅度,都如出一轍。
他只聽說那兩支用無數金銀餵養出的大帳重騎,在完完整整鋪開陣型進行一線衝鋒時,能夠真正做到齊頭並進。
這四百騎幾乎同時翻身下馬,爲首一名中年騎士單膝跪地,低頭抱拳道:“末將劉寄奴,參見王爺!”
之後四百騎異口同聲道:“參見王爺!”
徐鳳年微笑道:“都起來吧,這趟勞煩劉將軍出城相迎了。”
徐鳳年身後那名還能騎馬披甲的年輕俘虜愣了一下,腦筋有點轉不過彎來,但是他看到那名衣甲刀弩與身後騎卒一模一樣的劉將軍在起身時,似乎是個瘸子?
然後他就知道這位相貌平平的瘸腿武將是誰了,北涼諸位統帥之下的邊將第一人,虎頭城守將劉瘸子!
他不知道什麼劉寄奴,但幾乎每一個柳字軍士卒,都聽說過這個在大漠上極具傳奇色彩的劉瘸子。此人跟許多邊功越大在北莽罵名越多的北涼猛將不一樣,劉瘸子在北莽南朝讀書人嘴裡,那都是公認的當世良將,治軍法度森嚴,但戰場外視士卒如親子,兩兒兩女,兒子都已戰死邊關,小兒子死時不過十六歲。兩個女兒都嫁給了他的部下,又都成了寡婦。劉瘸子對敵從不心慈手軟,卻從不濫殺無辜,在十四年前一次報復性的長途奔襲中,深入姑塞州境內腹地,一路斬首破萬,那條腿就是被一名俘虜女子用匕首刺透,但劉瘸子依舊沒有殺她,只留下一句不知真假但在草原上廣爲流傳的話,“不論是我們北涼還是你們北莽,只有等到男兒死盡之時,才輪到你們女子。”
劉寄奴陪着徐鳳年前往那座氣勢雄偉的虎頭城,他大半輩子的心血都在那兒了,看着那高大城牆,這位戰功彪炳的武將眼神異常溫暖。
他們身後四百精騎緩緩撥轉馬頭返程,都忍不住看了幾眼那古怪兩人,騎馬的年輕人一身北蠻子裝束,攜帶兵器倒是挺多,然後拖着一個只能可憐步行的貂覆額女子。
入城後,徐鳳年洗過澡,換了一身衣衫,劉寄奴和幾位虎頭城校尉恭敬站在外院階下。
徐鳳年上次以新涼王的身份巡邊,在懷陽關止步,沒有來到這裡,據說那當下那幾位校尉都頗有腹誹怨言,說這位王爺瞧不起他們虎頭城,把虎頭城將卒當成了北涼後孃養的崽子。領三千重騎的那位校尉就公開揚言,有本事讓懷陽關那幫軟蛋駐軍跟他演武一次,他也不樂意欺負懷陽騎兵是輕騎,大不了讓他們再借兵個兩三千,照樣不用三輪衝鋒就幹得那幫傢伙丟盔棄甲。徐鳳年看到其中一個假裝鎮定但是明顯有些拘束畏縮的壯漢,招手示意這些虎頭城支柱武將都坐下說話,劉寄奴的資歷戰功擺在那裡,他當年跟老涼王都能心平氣和說話,面對北涼新主的徐鳳年,當然也不至於手足無措,坦然坐在石凳上,眼角餘光瞥見那個先前喝酒後罵得最兇的馬蒺藜,這會兒跟個不敢見情郎的嬌羞小娘們似的,搬着石凳坐在了最後頭,縮頭縮腦。
徐鳳年歪了歪腦袋,好像在找人,故意笑問道:“劉將軍,不知道那位揚言就算拳腳功夫打不過我,卻能喝趴下我的馬校尉馬大人,在不在場?”
劉寄奴忍住笑聲,沒說話。
在座幾位性子跟邊塞風沙一般粗糙的校尉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出聲,笑聲中都充滿了直爽善意。
性子再陰柔的男兒,大概也會被這裡年復一年的毒辣日頭曬硬了。
心胸再狹小的男子,大概也會被這裡日復一日的天高地闊,給撐出了氣量。
那個馬蒺藜直起腰桿,在袍澤身後高高露出腦袋,破罐子破摔道:“啓稟王爺,卑職在的,如果你老人家真生氣了,要卑職吃鞭子,絕無二話。就是挨鞭子的時候,能不能找個讓卑職下屬瞧不見的地兒?否則以後得被那幫傢伙笑話死。”
徐鳳年顯然沒有跟這漢子計較的意思,問道:“劉將軍,各位都能喝酒?”
劉寄奴點頭笑着打趣道:“喝當然都能喝,這幫人打仗就那麼回事,酒桌上個個天王老子第一。不過馬蒺藜和褚汗青兩部都要當值巡夜,其他人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無妨。”
徐鳳年嗯了一聲,“那咱們喝個點到爲止,上次欠下的,就只能以後有機會再補上了。”
劉寄奴轉頭喊道:“馬蒺藜,跟褚汗青親自去抱兩壇酒來,然後滾去巡夜。”
馬蒺藜如釋重負,和另外一名校尉一起小跑出院子,很快抱來兩壇綠蟻酒。
心虛的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趕緊溜之大吉,那名氣度儒雅的虎頭城校尉褚汗青猶豫了一下,望向徐鳳年,問道:“王爺,卑職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下次能喝酒會是何時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王爺一回?”
徐鳳年點了點頭。
褚汗青高高端起那隻空蕩蕩的酒碗,徐鳳年則站起身將碗中綠蟻酒一飲而盡。
馬蒺藜忐忑問道:“王爺,要不卑職也敬你一回?”
徐鳳年又笑着喝了一碗。
徐鳳年坐回石凳後,看着那些臉上都帶着真誠笑意的邊關將校,問道:“劉將軍,虎頭城還有什麼需要的嗎?儘管開口。”
劉寄奴一手捧碗,一隻手擱在那條瘸了的腿上,笑着搖頭道:“沒有了。”
徐鳳年也沒有多說什麼,陪着這些都已四十多歲的北涼老將一起默默喝酒。
劉寄奴在最後,只說了一句話,“既然王爺坐在了這裡,那麼有句本來以爲沒法子說出口的話,就能說了,虎頭城四萬餘人,今天就當都喝過了王爺的送行酒,雖死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