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肥壽南城隨便逛蕩了一圈,牛肉鋪子不難找,勉強算是可以下嚥,曹嵬先前還不知道這少女怎麼瞅着邋里邋遢,後來瞥見她吃完醬牛肉,油膩雙手就隨便往身上一擦,看得曹嵬直翻白眼。姓徐的沒讓曹嵬看走眼,毫不掩飾他的重色輕友,竟然親自跑去綢緞莊給那姑娘買了幾身鮮亮衣裳,這還不止,瞧見那小姑娘直愣愣盯着一大堆色彩絢爛的胭脂盒子,就又掏出不少銀子,這讓曹嵬有些扛不住,心想你好歹是一個言行關係到北涼興衰存亡的傢伙,就這麼有閒情逸致陪個小姑娘吃喝玩樂?
馬車由肥壽北門出城,馬不停蹄,趕往下一個歇腳地黃楠郡,於昏黃暮色中到達這座北涼糧倉所在,新任郡守蔡浚臣拖家帶口剛搬入宋巖曾經居住過的府邸沒多久,猛然間從流民之地轉入繁花似錦的黃楠郡城,估計這傢伙還沒徹底緩過神,一聽門房說北涼王大駕光臨,腳下生風,恨不得手腳並用的狗腿架勢,徐鳳年自然不用在門外等候,才走入府邸沒多久,就看到蔡浚臣跟虞柔柔一同跑來,蔡浚臣劍術平平,好歹還有些三腳貓功夫打底子,可憐了這位昔日青蒼城的王后娘娘,停腳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霞飛雙頰,徐鳳年擺擺手讓她跟蔡浚臣都免了叩拜禮儀,一同走入府院深處,打量了一眼蔡浚臣身上那嶄新的四品文官補子,打趣道:“蔡郡守,聽城裡百姓說你蔡大人睡覺都要不肯脫下官服,我就納悶了,能比你以前穿的龍袍還舒服?”
蔡浚臣躬着身子,笑臉燦爛道:“卑職真不是跟王爺溜鬚拍馬,確實舒服多了,在青蒼穿那玩意兒,就是過把癮,能過一天是一天,就怕第二天自己的腦袋就不知道給人擱哪兒了,睡不踏實。如今大大不同,正兒八經的雲雀官補子,卑職祖輩往上推十幾二十代,當官的有,可那也是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卑職這回算是光宗耀祖了,回頭等卑職把黃楠郡事務給王爺弄熨帖了,就想着要重新修訂族譜,到時候斗膽懇請王爺不吝筆墨,幫卑職寫點桌面文章,幾十個字就行。”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小事,只要你鎮得住黃楠郡望的四支王氏,別把黃楠郡禍害得烏煙瘴氣,族譜的事情,我肯定出力,至於虞王后的誥命,我也一併賜下。”
聽到王后這個促狹稱呼,已是郡守之妻的虞柔柔嫣然一笑,興許是一方水土真的能養育一方人,她以往的狐媚風姿,媚還在,狐字則要修改成明字,整個人的感覺原本就像一棟無窗屋子,開窗後,自然而然敞亮了些。本來兩根手指在捻官補子的蔡浚臣聞言大喜,狠狠搓手,又聽到登門送喜的北涼王說道:“好人做到底,我不妨跟你透個底,不說書生入仕,士子結社跟創辦書院這兩件事,黃楠郡在整個北涼道都是名列前茅的風水寶地,你到時候好好盯着,我許你全權處置,記得別讓喜事變禍事。你從青蒼城偷帶到黃楠郡的那些古董字畫珍玩,共計四十六件,我就當一件都沒看見,你正好順水推舟拿來跟赴涼士子做人情,以後等他們有了官身,不管是在哪個州站穩腳跟,你再想籠絡,今天一兩銀子的小事,那時候就得花費一兩金子了。”
蔡浚臣嚅嚅喏喏不敢言語,倒是虞柔柔不見以往的怯弱,笑道:“王爺儘管放心,奴婢粗略算了下,這些物件賤賣的話,值個二十萬兩白銀,郡守府一文錢不少,肯定全都花在治理黃楠郡民生之上。可惜就是夫君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賣不出公道價錢,否則……”
徐鳳年指了指蔡浚臣,笑着教訓道:“蔡大人,虞王后比你會做人多了。僅僅讓她主內,大材小用。我再嘮叨一句,你只能先放下一半心,我跟水經王氏王熙樺和靈素王氏王貞律兩位家主知會一聲,他們都是風雅名士,有他們開個好頭,不愁賣不出高價。另一半心你還得懸着,黃楠四王氏這些風流大族,就算有我牽線,骨子裡瞧不起你還是很正常,瞧得起才叫怪事。你在青蒼的那套人情歷練,擱在這兒不靈光,蔡大人要有重頭再學過的覺悟。最後就是別覺得我這趟進府,是要逼着你砸鍋賣鐵做賠本買賣,撈錢這個行當,勝在細水流長,只要他日坐穩了黃楠郡守的位置,二十萬兩白銀?黃楠郡一箇中縣的縣令都未必瞧得上眼。其實我心知肚明,這些千辛萬苦從青蒼搬來的家當,你蔡浚臣是想送給經略使大人,至於送多少,你們自己看着辦,別顧忌什麼,我跟李家沒外界想象的那樣不堪,你送李功德銀子,他敢收,還不敢收了不辦事,有他這個‘老黃楠’幫襯一二,你在黃楠郡做事會爽利很多。”
蔡浚臣出奇地沒有臉面嘴皮上的感恩戴德,只是重重嗯了一聲。徐鳳年也沒有在府邸上長久逗留,吃了頓飯就離開。蔡浚臣送到門口,看着年輕北涼王登上馬車,看馬頭指向,該是去王熙樺的宅子。周浚臣沒有直接入府,而是一屁股坐在門口臺階上,虞柔柔有些訝異,坐下後扯了扯豐滿臀瓣下的裙子,小聲詢問道:“怎麼了?不像你啊。”
蔡浚臣揉了揉臉頰,嘆了口氣,輕聲道:“夫君這輩子算是在流民之地那兒的血水裡趟過來的,當了皇帝穿了龍袍,其實真要說廝混實打實的官場,只是個門外漢,但沒吃過狗肉總見過狗刨,最不濟也聽過狗吠不是?你說在哪裡當官,不是下邊的人拼了命去揣摩上意?生怕提了豬頭卻走錯廟,拜錯菩薩?夫君這個陵州郡守倒好,顛倒了,輪到堂堂北涼王用心良苦來教我如何當官,還給我鋪路?真是我周浚臣有多大經國濟世的能耐?我周浚臣就頭一個不信。他北涼王的心思,比如拿我千金買骨,用我一個外人去梳理乾淨黃楠郡,這些我都懂,不過真要說換個人坐夫君此時屁股下的椅子,也不難,北涼再缺人,還不至於如此寒酸。北涼王他沒逼着咱們爲他砸鍋賣鐵,這分明是要逼着我周浚臣心甘情願爲北涼效死啊。”
虞柔柔笑了笑,“夫君不樂意?”
蔡浚臣緩緩起身,平靜道:“活了半輩子,第一次理直氣壯站着做人,又不是真要夫君去沙場送死,有什麼不願意的?”
虞柔柔彎起眉眼,嫵媚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那人瞧上了我這殘花敗柳,你這回送不送?”
蔡浚臣直視她,眼神堅毅,沉聲道:“以前那是爲了活命。假如在北涼到頭來還是有這一天,夫君卻是打死不送了。做人總不能越做越回去。”
虞柔柔笑了,俏皮皺了皺鼻子,不像風情熟透的婦人,倒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氣乎乎說道:“你是知道他不會,才故意說好話給我聽的吧?”
蔡浚臣伸出手指,幫她撩起一縷額角青絲,紅着眼睛說道:“媳婦,這些年,對不住了。”
虞柔柔猛然轉過身,走上臺階,雙手擰在身後,腳步輕快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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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曹嵬縮在離那忙着塗抹胭脂水粉的少女最遠的一個角落,對徐鳳年譏笑道:“呦,姓徐的,以前看不出來,收買得一手好人心啊?”
徐鳳年斜眼道:“我收買你師兄弟一起揍你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了吧?”
被揭傷疤的曹嵬一手握刀,“我真砍你啊?”
徐鳳年火上澆油:“到了龍晴郡,你這把刀我得送人,現在趕緊多摸幾下。”
曹嵬怒道:“休想!”
徐鳳年微笑道:“你不給我不會搶啊?”
曹嵬正要說話,徐鳳年伸出兩隻手,彎曲一指,“一萬精騎,只剩下九千了。”
曹嵬餓虎撲羊,死皮賴臉握住徐鳳年只剩四根手指的手,嬉皮笑臉道:“姓徐的,徐鳳年,徐大爺,徐祖宗!咱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一萬可以給兩萬,獨獨不可以只給九千啊,做買賣怎麼可以缺斤少兩,講究的就是一個童叟無欺!你我英雄惜英雄,要豪氣!”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要我收回那一千騎,也行,一邊涼快去,別礙眼。”
曹嵬乾笑道:“車廂就這麼大。”
徐鳳年指了指車簾,曹嵬毫不拖泥帶水,滾出車廂,然後掀起簾子探出那顆腦袋,“別忘了,是一萬不是九千啊!少一兵一馬我跟你急。”
結果曹矮子忘了那脾氣惡劣殺手姑娘的存在,被一柄橫空出世的銅鏡拍飛出去,曹嵬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坐在馬伕徐偃兵身邊呲牙咧嘴,百無聊賴,就老調重彈,笑嘻嘻跟這位世間頂尖高手問道:“徐高手,你覺得我是不是比裡頭那個姓徐的更加玉樹臨風?”
徐偃兵無動於衷。
曹嵬不肯罷休,追問道:“你不承認這一點沒關係,那我比姓徐的高大威猛,你總該點點頭吧?”
徐偃兵依舊置若罔聞。
曹嵬爬到徐偃兵身邊,很不客氣地勾肩搭背,一本正經說道:“我知道你是頂厲害的高手,否則也不能追着洪敬巖和種涼一路打到姑塞州邊境,不過我曹嵬也不差啊,我跟裡頭同樣姓徐的是不對付,不過跟你一見面就覺得相見恨晚,我有些事情就得先跟你講清楚……”
徐偃兵低聲笑道:“你是不是想說,我曹嵬讀書少見識少,你別騙我錢,騙我錢我脾氣好,不打你。我相貌英俊高大威猛,你也別騙我,這件事情你敢騙我,我肯定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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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嵬驚歎道:“姓徐的這都跟你說過了?他孃的,這個王八蛋肯定還說了很多毀我名聲的言語了,徐高手,你可別信那廝啊,姓徐的別的本事都不大,騙娘們騙爺們真是不服氣不行,絕對稱得上是爐火純青!”
徐偃兵這樣冷面冷心的人物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沒讓曹嵬把狗爪子挪開,平淡道:“北涼王別的也沒多說,就是到時候讓我跟你去西域。”
曹嵬咬了咬嘴脣,默然無語。
車廂內,徐鳳年正在跟楊光鬥聊到崛起於陵州的魚龍幫,這個幫派如今財運亨通得一塌糊塗,家業滾雪球一般,已經由一個陵州三流勢力一躍成爲數一數二的頂尖幫派,至於魚龍幫怎麼賺錢,外人只知道是做邊關倒賣的殺頭生意。徐鳳年跟老人說了讓魚龍幫跟幾股大馬賊做馬匹私販,自然不會是那等同於大半戰馬導致有價無市的熟馬,而是從草原上大肆捕獲野馬,不論優劣幼壯,魚龍幫都出高價購買,當下邊境不少馬賊都展開了浩浩蕩蕩的“倒馬”營生,不過不是直接跟魚龍幫接頭,而是賣給跟魚龍幫有香火情的馬賊,價錢自然大打折扣。老人聽到這裡,笑言道:“用這種笨法子增添北涼的熟馬,會不會於事無補啊?”
徐鳳年搖頭笑道:“在地理上,流民之地屬於誰,北涼北莽的得失得按雙份算,這些無主的野馬差不多是一個道理,數目翻一番,就不容輕視了。再說徐驍很早就跟我說過,持家嘛,無非就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縫補二字最考驗一家之主的功底。現在北涼千頭萬緒都要我去打理權衡,我就一個宗旨,只要能把銀子變成北涼戰力,哪怕是一顆銅板的生意,在不耽誤大事正事的前提下,我都會屁顛屁顛去做。”
楊光鬥感嘆道:“王爺有這份心,是北涼幸事啊。”
徐鳳年突然看到那呵呵姑娘塗過了脂粉,“錦上添花”地往自己頭上斜插了兩枝釵子,放下銅鏡後,正襟危坐,對他做出一個大概是她覺得女子風情萬種的笑臉。
楊光鬥被驚嚇得不輕,嚥了口唾沫,不忍心再看那副尊容,連忙撇過頭拎起一本書籍。
老人心想真是爲難這小姑娘了,這肯定比刺殺天象高手難多了吧?
徐鳳年的定力早就給當年在臉上貼上半斤重胭脂的李子姑娘給磨礪出來,笑臉依舊,彎腰伸手把少女故意翹起的蘭花指硬生生扳回去,然後用手指輕輕颳去些過於厚重的胭脂。
曹嵬要死不死在這個時候掀起簾子,看到那張始終僵硬的“嫵媚”容顏,把曹嵬給嚇得魂飛魄散,做了個自戳雙目的手勢,小聲嘀咕道:“他孃的,一個比一個狠!”
徐鳳年輕聲問道:“那隻喜歡吃竹子的大貓呢?”
呵呵姑娘低下眼皮子,“死了。”
徐鳳年幫她別好那兩枝原本歪東倒西的釵子,揉了揉她的腦袋,“那我讓人從西蜀竹林再給你找一隻。”
這個曾經一記手刀貫穿王明寅胸口、曾經雙腳踢着柳蒿師頭顱玩耍的少女,抽了抽小鼻子,輕輕搖頭。
老人很識趣地離開車廂,跟曹嵬一左一右坐在徐偃兵身邊,曹矮子幸災樂禍道:“楊叔,也給趕出來了啊?”
呵呵呵。
連呵三聲。
曹嵬這次學聰明瞭,以炸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跳下馬車,果不其然,一隻纖細手臂直接穿透車壁,如果曹嵬不逃,那就得被剮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