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餘地龍坐在城頭上,擡頭看着天空中的繁星點點,心神搖曳,總是看不夠。這個孩子的際遇之好,足以讓所有頂尖江湖宗門的親傳弟子都要眼紅。既擁有王仙芝的三成饋贈,又能在徐鳳年身邊得到指點。餘地龍收回視線,聽到師父說了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徐鳳年看着頭頂那顆今年西墜速度略顯詭異的大火星,有些笑意,太安城欽天監中有專職盯住大火星的火正,都是窮經皓首的老頭子,但是今年已經接連被貶了兩個,就因爲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當初京城白衣案,那一年同樣由中天位置西降奇快的大火星可以算是罪魁禍首。王朝昌盛則祥瑞迭出,國之將亂則惡兆顯現,換了個少年做監正的欽天監今年可真是沒有半刻消停。徐鳳年轉頭看着城外的北方土地,離陽朝廷已算是大秦以來最爲幅員遼闊的一個王朝,而且有徐驍和燕敕王趙炳兩位藩王的坐鎮邊疆,趙室聲威遠播的邊功更是達到了各個朝代中的頂點,太安城的廟堂之上,名臣薈萃,公卿同殿,徐鳳年很多時候想親口詢問那位趙家天子一句,除了那點夫綱不振的瑕疵外,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徐鳳年下意識看向東邊的太安城方位,想到了爲了趙室鞠躬盡瘁的碧眼兒,這位老書生當下的日子也不太好過,關鍵是這位首輔以後的日子只會更不好過,這次藉着西楚復國,他所行抑武削藩之舉,徹底觸及了兩處逆鱗,天怨不好說,人怒是肯定的了,廣陵王趙毅在內的宗室藩王註定懷恨在心,加上那撥積怨已久的太安城趙室勳貴,以及外地所有被一紙令下不得擅離領地的公侯,天底下姓趙的皇親國戚,就沒誰對他有好感。而強令各地武將帶兵奔赴廣陵外圍的“練兵”之舉,幾乎把顧劍棠爲首的所有彪炳武將都得罪了個一乾二淨。徐鳳年感慨道:“武無敵,王仙芝都死了。你這個文無敵,偏偏在這個時候要按照陸詡的那份疏策去變法,你真以爲自己能善終?真當自己是站皇帝了?”
徐鳳年對此倒是沒有什麼幸災樂禍,張鉅鹿雖然是北涼死敵,可這個世上,總有那麼幾個異類,更能贏得敵人的由衷敬重,徐驍也是其中之一。北莽女帝,顧劍棠,老靖安王趙衡,這些最該記恨徐驍的對手,反而一輩子從未在口舌上辱罵過徐驍。徐鳳年輕輕嘆了口氣,對餘地龍說了聲走了,孩子蹦下城頭。徐鳳年在入城前就已經從王靈寶嘴中得知這趟要見的兩個人,湊巧都不在青蒼城內,弟弟徐龍象僅帶着八十騎就去臨謠軍鎮以北的邊境,追剿一夥號稱千人之衆的馬賊,陳錫亮則在城外某地爲幽州邊軍“招兵買馬”,這兩個月幾乎天天夜宿城外。
徐鳳年跟餘地龍來到那座把龍王府給鳩佔鵲巢了的流州刺史府邸,府邸內燈火通明,坐在一張張書案後處理政務的官員幾乎全是年輕臉孔,這些破格提拔的俊彥,一半是經過重重篩選的入涼士子,一半是北涼舊三州的勳貴後代。徐鳳年進入一座戶房之下職掌糧草的小衙屋時,正好看到刺史楊光鬥在倒提着一隻狼毫筆猛敲一名官員的腦袋,破口大罵,祖宗十八代一個沒落下,都給罵了個遍,那名看官服該是糧曹郎的年輕人滿臉通紅,被刺史大人當着同僚的面如此辱罵,品秩差了十萬八千里,自然不敢反駁,又自覺委屈,相貌英俊的七尺男兒,竟是泣不成聲。楊刺史仍是不過去,氣咻咻把筆遞還給那年輕人,沾滿墨汁的那隻手在對方官袍上胡亂一抹,冷哼一聲,說道:“明早本官再來一趟,要是依舊是一筆糊塗賬,嘿,你爺爺是尉鐵山,本官惹不起,也不好貶你的官,不過讓你滾去靠近茅廁的禮房那破地方去,這種小事還是做得到的!尉銅河,這身官袍髒了都不用洗,反正明天多半要換一身。”
那年輕人臉色蒼白,一咬牙,雖然還是語帶哽咽,但眼神中已經沒有畏懼,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說道:“刺史大人,臨謠軍鎮下轄三郡,新建才這麼點時間,下官跟三位同僚和六名下屬每天不過睡三個時辰,雖然對於臨謠四等田地的錄檔一事,確實存有紕漏,可這已經是下官諸人的能力極限,刺史大人若是覺得下官不堪此任,覺得下官是藉着祖輩功蔭纔在這裡混吃混喝,不需如此找藉口百般刁難,下官自己現在去禮房就職!”
楊光鬥吹鬍子瞪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冷笑道:“你小子有骨氣啊!那甭廢話,滾你的。咱們流州禮房,那可是頭等重要的大衙門,負責勸學教化,本官估摸着那些流民都喜歡聽你尉銅河尉大公子的蒙學,說不定明年就能出一籮筐的狀元之才嘍。”
尉銅河給這麼一擠兌,嘩啦一下,真是淚如雨下。他爺爺尉鐵山那可是從騎軍副統領這種高位上退下來的功勳老將,何況脫下甲冑也沒幾年功夫,而且接替尉鐵山位置的何仲忽一向把前者當作兄長,十分敬重,尉銅河的父親尉金水也做到了邊軍正四品武將,被何仲忽極爲信賴,尉銅河跟許多躺在父輩功勞薄上享樂的將種子弟不一樣,不喜兵戈喜讀書,而且滿腔熱血,聽說北涼道新設的流州亟需官員,幾乎是偷瞞着家族跑來的流民之地,而且一直沒有讓同僚知曉自己的身份,直到今夜被刺史大人揭穿點破,屋子裡那些官員纔給驚嚇得不輕。不過尉銅河性子溫軟,確實不太像家中長輩。若是尉鐵山這麼被老涼王訓斥,就算不敢對着罵,也會一聲不吭,卻絕對不會委屈得滿臉淚水。
尉銅河沒了任何臺階可下,就只能去禮房那小貓小狗三兩隻的清水衙門打雜,擡起手臂擦了擦淚水,還不忘對屋內衆人作揖辭別,正當他低着頭要走出衙屋的時候,被站在門口的一個人按住肩膀,尉銅河擡起頭,看到一張溫醇笑意的陌生臉龐,這位不速之客輕聲笑道:“刺史大人這是激將法呢,你怎麼就不領情?尉銅河,你不知道你爺爺跟咱們楊刺史是多年的酒友?他會真捨得把你丟到禮房去?真敢這麼做,刺史大人回頭還不得被你爺爺追着打啊。”
尉銅河一臉錯愕,迷迷糊糊問道:“你是?”
被拆臺的楊光鬥沒好氣白眼道:“蠢蛋,見到王爺還不下跪?!”
一聽到王爺兩個字,滿屋子陪着尉銅河一起站着挨訓的年輕人俱是眼神熾熱而敬畏,立即就要下跪,徐鳳年擺手道:“免了免了,你們都坐下繼續處理政務。流州設置三鎮八郡,百廢待興,萬事開頭難,等熬過了這波,熟能生巧,以後就會輕鬆許多,爭取到時候刺史大人想罵你們都讓他找不到藉口。這段時日,的確是幸苦衆位了,稍後本王會給所有衙門都送幾罈子酒,嗯,禮房那邊會多送些,按照刺史大人的說法,靠着茅廁,總要讓酒味壓過尿騷味才行。”
屋內氛圍頓時輕鬆許多,年輕官員們臉上都有了些笑意。
尉銅河更是情不自禁嚥了咽口水,他就孤伶伶站在北涼王身前,如果不知道身份還好說,可刺史大人道破天機後,頓時就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無形威嚴,這倒不是說徐鳳年真的如何氣勢逼人,不過是尉銅河這個文弱書生自己嚇唬自己而已。徐鳳年的世子殿下當得一波三折,先是罵名無數,後來翻天覆地,連懷化大將軍鍾洪武都給輕鬆鎮壓,世襲罔替王爵後,更是壯舉不斷,拒退聖旨,大力整頓北涼軍,殺王仙芝,巡視邊境,設置流州。尉銅河如何能夠不膽戰心驚?事實上尋常官員,對上了一個不管如何聲名狼藉的藩王,都會如履薄冰。但是那些北涼王那些事蹟,對於更多是在閉窗苦讀書的尉銅河而言,感受不深,真正讓他對徐鳳年感到敬佩的是一件事關自身的“小事”,流州設立,離陽對這件不經朝廷中樞審議的叛逆行徑,似乎有些舉棋不定的嫌疑,並不確定是否要下旨申斥,之後的事態發展就更讓北涼人捧腹了,例如流州刺史楊光斗的俸祿職錢祿粟等,竟然只比首輔大人略遜一籌,每月僅料錢就有三百貫,而尉銅河這種才堪堪入品的流州小官,料錢也有十五貫,薪柴五十束,甚至還有離陽高級官員才配的春絹、冬綾各五匹,朝廷“優厚”流州官吏,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尉銅河不覺得換了其他藩王,能夠讓離陽朝廷這般乖乖大出血,燕敕王和廣陵王都做不到!
徐鳳年沒有久留,跟楊光鬥一起走出屋子,這位身爲邊疆大員的老人顯然心情極佳,輕聲笑道:“陳城牧算無遺策啊,以前小看他了,只做一個青蒼城牧實在是屈才,我這個刺史,理當讓賢才對。小二十萬的流民,主動去幽涼兩州投軍始終是少數,至今仍是不足萬人,我一開始對此亦是束手無策,總不能讓龍象軍把刀架在流民的脖子上,逼着他們去邊境上。可是陳錫亮用了一策,立竿見影,流民每一戶,只需一人入伍,就可以在陵州領取耕地,並且入籍北涼戶牒,對應着徐北枳在陵州境內的謀劃,那些怕死富紳紛紛賤賣祖業,如今陵州田地空閒頗多,這一來一往,流州最少可以給北涼邊境送去四萬甲士!整整四萬爲了身後妻兒兄弟而自願死戰的甲士啊!王爺,你說陳錫亮做一個武品城牧,是不是太對不住他的功勞了?!”
徐鳳年先前只知道流州參軍人數有望驟增,但是還沒有拿到手詳細諜報,一聽到四萬這個巨大數目,也相當震驚,要知道廣陵道那邊打得看似天翻地覆,全天下人都伸長脖子眼巴巴盯着,朝野上下爲此唸叨了幾千斤口水,真正投入戰場的人數也不過是將近十萬,但是陳錫亮一人,就悄無聲息給北涼帶來了四萬翻身上馬即可戰的甲士,而且別忘了,北涼軍的四萬,豈是楊慎杏的那種四萬人可以媲美的?曾經有好事之徒點評離陽各地軍伍的戰力,那份結果廣爲流傳,那人興許是故意要將北涼軍架在火上烤,竟然說北涼軍一騎可抵離陽別地精騎兩位,北涼一名步卒抵離陽精銳步卒三名。不過從不誇口的燕文鸞的確在西楚復國後,私下說過若是把楊慎杏的四萬薊南兵換做他的兩萬步卒,櫆囂軍鎮就可以一舉拿下,自然也就沒有之後的散倉大敗。
徐鳳年無奈道:“流民遷入陵州可得戶籍,陳錫亮事先並沒有跟清涼山那邊打過招呼。”
說到這裡,徐鳳年笑道:“刺史大人,這是在給陳錫亮那傢伙打掩護嗎?怎麼,怕我對他兩罪並罰?”
楊光鬥哈哈大笑,並不掩飾,直截了當道:“對啊,陳錫亮出身寒庶,真正心繫百姓,這一點哪怕是尉銅河這樣心地淳樸的顯貴子孫,也萬萬做不到的。王爺,你可萬萬不能過早夭折了這棵好苗子啊。醜話說前頭,你真要拿陳錫亮在流州立威,我不好攔着,但事後我肯定要把他拉進這刺史府,當寶貝供着。”
徐鳳年坦誠說道:“一開始我是打算對陳錫亮賞罰分明的,不過在來青蒼城的路上,遇上一位鹿鳴宋氏子弟,跟你一樣,對陳錫亮評價很高,也就打消了念頭。而且我發現一點,梧桐院那邊有我二姐牽頭,加上舊有的那撥謀士幕僚輔助,處理北涼一般政務已是十分牽強,如果真的打起來,估計就算我本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待在書桌後面,都未必能忙得過來。現在清涼山面對的,不過是解決一些北涼道上的陳積陋習,大抵還能照着規矩循序漸進,這仗一打起來,我肯定要去邊境,到時候有的頭疼。”
楊光鬥沉聲道:“王爺是說清涼山缺一個眼界韜略足以掌控大局的李義山?”
徐鳳年點點頭。
楊光鬥感慨道:“這等人物,不說百年一遇,幾十年一遇總算得上,就算有,也入了那太安城趙家甕,哪裡輪得到咱們北涼?就像趕赴流州的近百位士子,和北涼當地的將種士族子弟,加在一起也有兩百多個,可我看來看去,頂好的材質,也就是尉銅河這般水準的心性和才識,需要雕琢,沒十幾年功夫,哪裡能獨當一面,天底下就數當官最容易,可說難聽點,當貪官都需要天賦,何況是一個可以放心主政一方的能官。現在我就希冀着那些外地士子中,能夠迅速冒尖出幾個,不能簡單是塊璞玉,得是那種能夠拿來就用的成形美玉。陳錫亮和徐北枳當然很不錯,可到底還是年輕了些,李義山以及與他同等座位的納蘭右慈這幾位謀國之士,也都是被春秋硝煙一點一點薰陶出來的,而且陳錫亮也罷,徐北枳也好,都有一個自身本事無法更改的致命缺陷啊。”
徐鳳年輕聲道:“爲世人公認的聲望。”
楊光鬥一臉疲倦道:“這個世道即是如此世態炎涼,豪閥之犬勝於寒門高士,尤其是春秋之前,任你是何等梟雄,只要沒家世,想要成事難如登天,如今也就略好一點,以後興許逐漸好轉,可咱們北涼等不起。”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看來得抓緊了。”
楊光鬥何等老辣,壓低嗓音,滿臉驚喜問道:“可是有人選了?”
徐鳳年苦笑道:“這種事情,不是兩情相悅都不管用的,八字還沒一撇,看我的運氣吧。”
楊光鬥哪壺不開提哪壺,玩味笑道:“有傳言說,那襄樊城的陸詡曾經被王爺視而不見?”
徐鳳年並不否認,自嘲道:“也不知道誰纔是瞎子啊。”
楊光鬥一笑置之,突然問道:“聽說上陰學宮的那個傢伙出關了,還去了太安城?”
徐鳳年的臉色有些陰霾,點頭道:“開始屠龍了。”
楊光鬥冷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殺鹿纔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