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西楚書聖齊練華無誤的老人自嘲一笑,“春秋刀甲?刀筆吏刀筆吏,刀甲便刀甲吧。
千百年來,世人一向以練劍爲榮,不說遊俠,就是各地士子,負笈遊學時也多有佩劍,以顯意氣。百兵之首的爭奪,始終是刀不如劍,其實名刀就數目而言,不輸名劍,而且大多在江湖上也極富傳奇色彩,像那如今操之於徐鳳年徒弟之手的那柄大霜長刀,先前幾任主人的故事也可謂蕩氣迴腸。但是自呂祖以飛劍斬頭顱聞名天下起,劍道便在武林中一枝獨秀,而刀客的氣象卻每況愈下,從未有用刀的宗師登頂武道,最近的江湖百年,有劍甲李淳罡和桃花劍神鄧太阿,雖說都輸給王仙芝,但沒人能否認兩位劍道魁首的各自大風流,反觀刀法第一人顧劍棠在武榜上的排名從來不算高,在江湖上的口碑也平淡無奇,從沒聽說過有人是仰慕顧大將軍的武功而去練刀的,羨慕軍功而提刀入伍的倒是有些,但是世間男兒,連那魔頭韓貂寺在臨終前都說過也曾想過青衫仗劍走江湖,更談其他年輕男子?有多少女子曾經對一襲青衫李淳罡只聞其名便難忘?
就連徐鳳年本人練刀前在北涼境內裝少俠以便坑蒙女子,那也是恨不得在身上掛滿名劍的。
書聖齊練華竟是那隻留給江湖驚鴻一瞥的刀甲,這個真相實在是讓人動容,更讓人不得不豔羨西楚當年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脈正統,有李淳罡仗劍過廣陵大江,有文豪散發扁舟斗酒詩百篇,有女子姿色傾國傾城,有國師李密與曹家得意師徒聯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難怪有人說西楚國滅,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只能恨天時在離陽而不在姜楚。
老人朝徐鳳年招了招手,老人率先蹲下身,看着王妃吳素的墓碑,意態不復先前風發神意,只有世間最尋常孤苦老人的蕭索落寞,低聲呢喃道:“徐驍算個什麼東西,一介粗鄙武夫,娶個姿色過得去的女子也就罷了。”
徐鳳年怒氣橫生,冷笑道:“老先生當真以爲你我生死相搏,是我徐鳳年必敗?”
齊練華一笑置之,問道:“你這輩子還沒有去過錦州老家祭祖吧?”
徐鳳年沒有答話。
事實上不但是他,徐驍在封王后就沒去過錦州了,徐鳳年的爺爺很早就去世,當時徐驍剛出遼東,在離陽南部跟幾大藩鎮勢力廝殺得如火如荼,徐鳳年出生後就根本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一面,徐驍又是獨苗,因此後來也沒有什麼徐家的親戚,早年倒是有些錦州遠親跑到北涼跟徐驍攀親戚,年輕時受盡白眼的徐驍也算仁至義盡,給了他們一份旱澇保收的榮華富貴。至於孃親那邊的長輩老人,王妃吳素幾乎從不提起,徐鳳年小時候只是偶爾聽孃親說起外婆是位與人相處將心比心的大好人,可惜去世得也早,至於外公是誰,孃親沒說過隻字片語,徐驍也不肯多說,只有一次在酒後氣乎乎說了句那老頭兒早就死翹翹了。徐鳳年猜測肯定是徐驍當年求親在吳家劍冢外吃了閉門羹,被姓吳的老丈人拿劍打得屁滾尿流,從此結下了樑子,老死不相往來。而徐鳳年對那個外公也有怨氣,後來在青城山的姑姑常年覆甲遮面,就是吳家當年刁難孃親,才害得身爲劍侍的姑姑臉上被凌厲劍氣割裂得面目全非。雖然不是外公親手所爲,但徐鳳年覺得如果那個外公有說幾句公道話,對待孃親的離家出走,吳家劍冢也不至於如此殘忍狠辣。尤其是在得知親舅舅吳起在北莽故意相見卻不相認、最後又轉去西蜀輔佐陳芝豹,徐鳳年對姓吳的親戚長輩可就真沒什麼好感了,哪怕本該喊上一聲太姥爺的吳家當代家主,在北涼邊境上主動有過一次彌補,徐鳳年難免還是會有心結。
老人長呼出一口氣,感慨道:“我曾替大楚修纂前朝史書,遍覽書籍,當時我刀法雖無宗師之名,卻有宗師之實,但修史之時,仍是時常在夜間肝膽悚然。無它,只因書中處處可見那‘人相食’三字!”
“天下興亡交替,雖是常態,可每一次動盪,民間疾苦之苦,實在是苦不堪言。郊關之外衢路旁,旦暮反接如驅羊。喧呼朵頤擇肥截,快刀一落爭取將。這是何等慘烈景象?死者已滿路,生者爲鬼鄰。天下蒼生半遊魂,這可不是亂世詩人在作無病呻吟之語啊!我親見春秋之末,販-賣男孩不過幾文錢,女子價值不過一捧粟米。再後來,有些父母不忍,便與別人換子而食,到最後,世上人不當人,猶不如鬼!我如何能不恨離陽?不恨那一路南下屠城滅國的徐驍?!”
“舊時王侯家,狐兔出沒地。其實又何止是王侯之家如此?”
徐鳳年從地上抓起一捧雪捏在手心,忍不住打斷老人的言語,“徐驍說過,做人要本分,頭等文人修齊治平,次等文人也能爲蒼生訴苦幾句。而他作爲提刀的武人,那就是打仗,也只會打仗,給他幾千人,那他就打一城,幾萬人就打一國,等他有了幾十萬鐵騎,不打天下打什麼?所以後來那麼多人罵他,他從不還嘴,也沒覺得自己做得就是對的。北涼軍中,老一輩的燕文鸞、鍾洪武、何仲忽等,年輕一些的,褚祿山、李陌蕃、曹小蛟,哪一個不是世人眼中臭名卓著的老兵痞?”
徐鳳年神情堅毅,沉聲說道:“但不能否認,如果說必定有人會做那個幫離陽一統天下的人屠,那麼由徐驍來做,肯定是最好的結果。”
齊練華感慨道:“此事,我還真沒有想過。”
陷入沉思的老人突然笑出聲,“黃龍士有句詩廣爲流傳,‘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離陽那位宋家老夫子便點評‘深’字不如‘生’,若用生字,動靜結合,大合詩道。離陽朝文壇士林紛紛拍案叫絕,你以爲然?”
徐鳳年平靜道:“我二姐曾在上陰學宮說過宋老夫子改得狗屁不通。”
齊練華問道:“那你就不好奇徐渭熊到底是誰家女兒?”
徐鳳年被觸及逆鱗,難掩怒意,“關你屁事!”
齊練華眯眼笑道:“徐鳳年啊徐鳳年,你還真是跟你爹徐驍差不多德性。”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我敬老先生對西楚忠心,在北涼王府潛伏多年守護亡國公主姜泥。但老先生別以爲真能在徐家爲所欲爲。”
老人不以爲然,面帶譏諷,“哦?”
不知何時,兩人所站位置變成了刀甲齊練華背對陵墓大門,徐鳳年背對兩塊墓碑。
然後兩人幾乎同時踏出一步,然後幾乎同時踏出一步的腳背就被對方另一隻腳踩住,徐鳳年雙指做劍戳中老人眉心,老人豎起手掌看似輕描淡寫拍在徐鳳年胸口。
老人身形旋轉如陀螺,卸去指劍的同時,大袖飄蕩,捲起漫天風雪,形成地龍汲水的景象。徐鳳年被掌刀推向墓碑,一手繞後貼在墓碑上,輕輕一推,借力前衝。
身形在空中的徐鳳年雙指併攏依舊,在老人頭頂處傾斜一抹,磅礴劍氣頓時當空潑灑而下。
老人嗤笑一聲,他的步伐迥異於世間武夫,兩腳稍微內傾,一手負後單手握拳,在一條直線上踩出連串碎步悍然前踏,躲過了那抹劍氣,剛好一拳砸在徐鳳年肚子上,拳重如擂鼓,借勢反彈後五指立即鬆開,又是一掌推去,徐鳳年倒飛出去的身體在雪夜中炸出類似辭歲爆竹的刺耳聲響。刀甲齊練華的拳也好,掌也好,步伐也好,其實都很簡單幹脆,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曾經自負與世爲敵的王仙芝,快如奔雷,勁如炸雷,只以徒手迎敵,不屑天下神兵利器。
徐鳳年其實沒有如何重傷,只是被老人一招擊退,心潮起伏,體內本就絮亂的氣機愈發跌宕,如同沸水添油。這讓他對春秋刀甲重新有了認識,原本以爲齊練華至多跟隋斜谷在一個水準上,看來應該起碼還要高出一線。
如果在流州斬龍之前,徐鳳年自信就算刀甲傾力而爲,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會如此狼狽。
徐鳳年落定後,嘴角滲出血絲,只是根本就不去擦拭。顧不得,也無所謂。
徐鳳年經歷過的生死大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老人嘖嘖道:“就你現在的糟糕處境,至多也就用上三招來拼命。遇上一般的金剛甚至指玄高手,三招差不多也夠了,可惜遇上我。”
徐鳳年平靜道:“不用三招,就一招的事情。”
老人問道:“就算死,也要護着身後兩塊碑?人都死了,碑有什麼用?你徐鳳年不是北涼王嗎?不懂取捨?”
老人大概是真的老人,話有些多,此時仍是“好言相勸”道:“小子,世間美人,那是雨後春筍年年出,便是兵源,也是野火燒不盡野火燒不盡,一茬復一茬。但是有兩樣東西,很難補充,一是沙場上的鐵甲重騎,少一個就是少一個,很難迅速填補。再就是江湖高手,每一人都是需要天賦、際遇和很多年時間打熬出來的。尤其是你徐鳳年,要惜命啊。你要是死了……”
雪勢漸大。
徐鳳年沒有理睬老人的絮叨,做了一個擡手式。
手中多了一柄雪刀。
但是老人突然感傷起來,負手望天,“北涼,以一地之力戰一國,你要是死了……”
老人自說自話,神情蕭索,“北涼有沒有北涼王,我根本不在意。但是徐鳳年死不死,我齊練華怎能不在乎。”
徐鳳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被刀甲齊練華一拳一掌擊中後,體內氣機竟然在經歷過初期的劇烈震盪後,竟是有了否極泰來的跡象,開始趨於穩定。
老人一臉氣惱,瞪眼道:“小子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徐鳳年一頭霧水,但依舊握住雪刀,疑惑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曾言“風雪夜歸人”的老人越發惱火,“你小子不是渾身心眼的伶俐人嗎,怎的如此不開竅了?!”
徐鳳年也火了,怒目相視。
看着倔強的年輕人,老人好像記起了一些往事,跟這個世道強硬了一輩子的執拗老人也心軟幾分,語氣柔和,有些無奈道:“怕小子你猜不出,我不是取了個化名‘吳疆’嗎?”
徐鳳年哭笑不得,“我不是猜出你是齊練華和春秋刀甲了嗎?”
火冒三丈的老人突然重重一跺腳,整座陵墓上空的風雪都爲之凝滯停頓,“徐驍就沒跟你說過他老丈人不姓吳?就算徐驍那王八蛋沒說,素兒也沒跟你提起過?沒跟你說過當年有個姓齊的刀客,在吳家劍冢爲了個吳家女子大打出手,差點拆了半座劍山?!”
徐鳳年轉過身,看不清表情,語氣聽不出感情變化,“沒有。”
“沒有?!”老人是真動了肝火,指着徐驍的墓碑破口大罵道:“好你個錦州蠻子,當年爲了娶我女兒,你說不跪天不跪地,就給我這岳父跪上一回!好嘛,屁大的小校尉,手底下幾百人,就敢威脅要是不答應,將來一定帶兵滅了大楚!老子當時就該一掌劈死你!”
當老人沉默後,只有滿園風雪嗚咽聲。
老人眼神慈祥,又有滿臉愧疚,凝望着那個比徐驍要順眼太多太多的年輕背影,緩緩說道:“我第一次偷偷見你,是徐家鐵騎趕赴北涼途中,也是這般的風雪夜,在一座小寺廟內,你被你孃親責罰通宵讀書,你小子就手捧書籍,坐在大殿內的佛像膝蓋上,就着佛像前的長明燈,一直讀書到了天亮。旁邊四尊天王相泥塑或帶刀佩劍,或面目猙獰,燈火幽幽,殿外隆冬風雪似女鬼如泣如訴,成年人尚且要發怵,你這孩子獨獨不怕。我就在樑上看了你一夜,真是打心眼喜歡啊,不愧是我齊練華的外孫!”
老人心胸間涌起一股因子孫而自傲的豪邁氣概,“我不認徐驍這個女婿,卻喜歡你這個外孫!哪怕素兒不認我這個爹,我仍是厚顏來到涼州,等素兒病逝後,便隱姓埋名當個下等僕役。我齊練華是誰?能與大楚國師李密在棋盤上互有勝負,能與太傅孫希濟煮酒而談指點江山,能與葉白夔在沙場上並駕齊驅,能讓棋待詔曹長卿敬稱爲半師!”
始終背對老人的徐鳳年蹲下身,望着那兩塊墓碑,問道:“爲什麼當年不明媒正娶了外婆?而是讓外婆跟我孃親在家族白眼中相依爲命。”
老人默不作聲,眼神滿是哀傷悔恨。
徐鳳年輕聲道:“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在前美人在後,是不是你覺得江山社稷更重?或者覺得大丈夫何患無妻?你這位大名鼎鼎的春秋‘添花郎’,覺得女子只是那人生一世那錦上添花的點綴物?”
徐鳳年又問道:“爲什麼京城白衣案,你不護着我孃親?”
沒有等到答案,徐鳳年嗓音沙啞,自顧自顫聲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個外公,只當他早就死了。他是姓吳還是姓齊,是大英雄還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後喟嘆一聲,無言以對。
徐鳳年在墳前盤膝而坐,彎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積雪。
齊練華走到碑前,低頭看着徐驍的墓碑,淡然道:“等我聞訊趕到太-安城,已經晚了。”
老人自嘲道:“你不認我這個外公也好,覺得那個叫齊練華的傢伙冷血也罷,我都認爲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家女兒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閨女,也就等於是潑出去的水了。而且那時候,三個刀甲也殺不死正值天命所歸的離陽皇帝趙惇,既然如此,至於元本溪韓生宣柳蒿師之流,只要徐驍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驍應該挑起的膽子,徐驍做不到,還有我女兒吳素的子女。”
老人轉頭看向不斷用手掃雪的徐鳳年,輕聲道:“道教聖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爲生。睡後不可起,爲死。故而此間有大恐怖,人人生時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雲息心得寂靜,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灑脫道:“也許你是對的,徐驍比什麼春秋刀甲大楚書聖強上許多,只是我不願意也不敢承認而已。”
老人看着徐驍的墓碑,笑道:“到頭來,終究沒能喝過一杯你敬的酒。”
徐鳳年輕聲道:“晚了。”
徐鳳年眼眶泛紅,“以前總想不明白,爲什麼徐驍那牀底箱子裡他親手縫製的布鞋,會有一雙徐家人誰都不合腳的鞋子。”
老人愣了一下。
隨即老人哈哈大笑,雙拳緊握擱置在雙腿上,“春秋一夢夢春秋。人活一世,不過就是生死兩事,來時既哭,去時當笑。”
然後老人伸出一手握杯子狀,五指間便多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朗聲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作酒。
能飲一杯無。
“小年,老頭我要回一趟廣陵,離鄉太久了。送就別送了。”
老人敬酒之後轉過身,拍去外孫一側肩頭的積雪,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冊子,輕輕放在徐鳳年身邊。
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老人起身後,雙手猛然抖袖,開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門,出門之後身影便一閃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鳳年全然攔不住。
涼州城外,老人愈行愈遠,速度之快便是北涼甲等大馬也遠遠難以媲美,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鍛造逐漸成形的涼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練字,最喜好書寫‘素’、‘年’‘春’三字……
女兒吳素沒了,可外孫徐鳳年還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無甚掛念,是時候該把齊半部的綽號給去掉了,也不妨把齊添花的名頭給坐實了。小年,就當外公最後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後,你還有個長輩在世,有我齊練華,還沒誰能噁心北涼卻不付出代價,大柱國顧劍棠不行,趙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只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門戶。
徐鳳年身形飛速長掠,孤單站在城頭,但視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時分,徐鳳年記起老人最後那句話,喃喃自語,“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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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二年春,一個悚然消息從兩遼邊線傳回京城。
顧劍棠輸了,而且還是輸給一個用刀的人。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那個橫空出世的武道宗師沒有報上姓名,只說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個黃昏中,太-安城郊,兩名年齡大致差了一個輩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對而坐。
年輕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東山再起”的宋家雛鳳,宋恪禮。
宋恪禮暫時還沒有在京任職,但是禮部侍郎晉蘭亭已經數次邀請宋恪禮赴家宴,許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勳貴也都紛紛示好。
本該春風得意的宋恪禮此時卻面容悲苦,看着眼前舉杯小酌的元先生,悽然道:“就算那人是勝過顧大將軍的大宗師,可太-安城先前都能應付那名拖家帶口的佩劍男子,又如何對付不了另外一個武人?”
元本溪笑了笑,瞥了眼宋恪禮,不說話。
宋恪禮擱在桌上的那隻手死死攥緊,臉色鐵青,嘴脣顫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後,那麼先生的身份只是翰林院某個老無所依的黃門郎了。當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擺脫束縛,那老人的出現就給了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借刀殺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軍不得調動一人,欽天監練氣士不得調動一人,依附朝廷腰懸鯉魚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調動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過河拆橋了嗎?他趙家就當真一點臉面都不要了嗎?!”
宋恪禮低下頭,“元先生教過我,爲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隻爲一尊佛燒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爲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斷了。”
舌斷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靜,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說道:“對也不對,我先前所說,只是爲官之道,但還有更初衷的爲人之道不可忘。給君王敬香,其實是術,不是道,你宋恪禮真正的道,在燒香之餘,是要爲天下蒼生添油。這是首輔張鉅鹿留給離陽的根本,作爲謀士,我元本溪自認不輸任何人,但作爲臣子,張鉅鹿纔是開千年新氣象的第一人。你要學他的道,不要學我的術。否則你宋恪禮這輩子到頂也就是個殷茂春趙右齡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禮有何用?你日後如何在孫寅這些同齡人中脫穎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註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於祥符年間的你們,也許在史書上的身後語,會比那撥老人更好看。因爲永徽有一個令天下讀書人盡失顏色的張鉅鹿,你們這一代則不同,陳望八面玲瓏的扶龍,孫寅隱忍城府的屠龍,還有你宋恪禮的酷烈孤臣,各有奪目風采。”
宋恪禮不敢擡頭去看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元本溪輕聲道:“各方試探拉攏,我一直讓你待價而沽,於是昨夜司禮監掌印宋堂祿的徒弟找到你,給你帶了一份口諭。你無需心懷愧疚,若是迫不及待告訴我元本溪,那才讓人失望。”
宋恪禮猛然擡頭。
元本溪笑意淡然,輕聲道:“來了。”
遠處走來一人。
腰間懸佩了一柄古怪的雪白長刀。
宋恪禮站起身,擋在亭子臺階上,不見老人有任何動作,一身武藝不俗的宋恪禮就被拋出亭子外。
在老人落座後,元本溪在桌上擱了三隻酒杯,伸出手指輕輕將一隻乾淨酒杯推到老人面前。
元本溪坦然笑道:“當年還很好奇爲何齊老先生會硬闖太-安城城門,後來見到謝飛魚贈我許多先生的字帖真跡,早期多春字,後期則多素年兩字,就有些明白了。趙勾早先在北涼境內精心刺殺世子殿下十六次,其中有三次最值得惋惜,也都是齊老先生的阻撓。”
老人沒有舉杯喝酒,而是將那柄雪刀放在桌面上,“老夫殺人,還是會讓人喝上幾口斷頭酒的,且慢飲。”
元本溪仰頭一口喝光杯中酒,“既然齊老先生有殺機卻無殺心,又何必故作姿態?”
齊練華冷笑道:“原來元本溪也不過如此。”
元本溪搖頭道:“人生在世,有人貪杯,有人貪生,都是人之常情。”
齊練華說道:“李義山納蘭右慈兩人,一人幫徐驍打下春秋,一人幫趙炳謀奪天下,纔是真正的謀天下。至於黃龍士,更不是你半寸舌可以比肩的。你元本溪一輩子不過是守天下而已,何況好笑的是,你還沒能守住。我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爲不殺,比殺你更好。”
元本溪自嘲道:“老先生是故意留我性命,去狗咬狗?”
齊練華伸出一根手指輕敲那柄按照最早一代徐刀而造的雪刀,“大好徐刀,用來斬狗頭,多煞風景。”
元本溪不爲所動,微笑道:“老先生有不殺之恩,那麼晚輩也有一句話相勸,殺我元本溪不過是彈指之間的小事,但要去城內找皇帝趙篆,可不容易。比起先帝,當今天子,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徐鳳年寧願自己的外公平平安安回到北涼,也不願意老先生壯烈死在太-安城,哪怕死法稱得上波瀾壯闊。徐鳳年好不容易跟前生來世做了個乾乾淨淨的了結,老先生這一走,別說雪中送炭,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啊。”
齊練華訝異咦了一聲,“你元本溪僅剩半截舌頭,不但能開口說話,還能說上幾句人話?”
元本溪依舊神色怡然,指了指酒壺,“這麼多年,花雕酒的酒壺,但裝的酒始終是北涼綠蟻,老先生當真不喝上一杯?”
齊練華舉杯一飲而盡,老人起身離開涼亭,但留下了那柄刀,最後撂下一句話,“你們離陽三朝君王,都對不起徐驍。”
元本溪目送老人離去,很久過後,才悄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宋恪禮捂住心口踉蹌走入亭子,看到元先生安然無恙,如釋重負。
等到宋恪禮坐下後,元本溪反倒是站起身,看着天色,感傷道:“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可我不想有些事就這麼隨它去啊。”
元本溪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老先生,我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當元先生轉身走向石桌,握住那柄冰涼徐刀,宋恪禮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臉色瞬間蒼白。
元本溪望向遠處,“應該是宋堂祿在等着吧,趙篆是沒這份膽識的。”
元本溪收回視線,拋給宋恪禮一個錦囊,“你事後跟那位掌印太監說一聲,他想要比韓生宣活得更久更好,就讓他看一看這樣東西。”
宋恪禮像是接到一個燙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佈滿血絲。
元本溪厲聲道:“宋恪禮,收起錦囊!起身,接刀!”
宋恪禮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張地後退幾步,宋家雛鳳的風姿全無。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遞出那把涼刀。
宋恪禮瘋狂搖頭。
這位離陽帝師臉色猙獰斥責道:“不殺元本溪,你宋恪禮如何立於君王側!”
宋恪禮滿臉淚水,六神無主,不斷重複道:“先生,我不殺你,先生,我不殺你……”
元本溪嘆了口氣,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後背對宋恪禮,平靜道:“運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殺我,我元本溪就是個廢物,就算我多苟活幾年,但以後的天下,就註定再無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跡。”
元本溪閉上眼睛,輕聲道:“宋恪禮,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啊。”
黃龍士李義山,晚你們一步。納蘭右慈,早你一步了。
宋恪禮顫顫巍巍握住那柄涼刀。
元本溪剎那間睜開眼,深深望向遠方天間的餘暉,這位半寸舌帝師張開嘴巴,深呼吸一口氣,像是與這方天地最後借了一口氣,怒吼道:“取走頭顱!”
宋恪禮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當面容冷冽一襲鮮豔大紅蟒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悠悠然走到亭子臺階下,只看到那個命途多舛的年輕人呆滯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着觸目驚心的血淚,他死死抱住懷中那顆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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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外,老人眯眼望着那巍峨城頭,笑了,“我齊練華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書法超過古人,求家族興盛,求大楚國祚綿長,求蒼生福祉,結果一事無成,兩手空空。”
老人捧手呵了口氣,“最後一求,倒是所求甚小,只求做一個能讓自己問心無愧的長輩。”
正是這一日,一位無名老人進入太-安城後徑直殺入欽天監。
殺盡欽天監練氣士和八百侍衛。
這個老瘋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言語,只在臨終時只對自己默默說了一句話,“小年啊,別忘了外公跟你說的那句話。記得要相信自己,相信有你在的北涼!”
老人離開那句話,恰好跟元本溪一句無心之言相反。
“時來天地皆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