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垂暗夜裡,王嬰姿看着張原凝神傾聽的樣子,不禁展顏一笑,問:“師兄聽到什麼了?”
張原打個機鋒:“聽到我能聽到的。”這是大實話。
王嬰姿心道:“有些聲音靠耳朵是聽不到的。”問:“師兄可曾聽到杏花凋零的聲音,木魚聲中杏花落?”
張原心道:“這是通感啊,嬰姿師妹是女詩人,這種感覺常人難及。”微笑道:“夢裡花落知多少,和尚如何理會得,只管把木魚敲破。”
王嬰姿稱呼他爲師兄,杏花寺就在左近,張原真覺得自己蕭然一身大有禪意——王嬰姿笑道:“師兄此言頗韻,倒象是半闕浣溪紗。”聲音轉輕,說道:“介子師兄,你有過耳不忘之能,那你方纔聽到的聲音多年之後你還能記憶否?”王嬰姿覺得這一刻值得銘記,看似平淡,但對她而言很重要。
張原這時的心很靜,悠遠遼闊,說道:“多年以後,若有人提醒我,我會記得,若無人說起,無緣無故,似難記起。”
王嬰姿“嗯”了一聲,說道:“巧者勞而智者憂,師兄有欲有求,事情太煩,以後怕是很難記起此時此刻了,讓我幫你記着吧。”
不知爲什麼,張原心頭瞬間閃過去年在避園竹林王嬰姿撫竹大哭的那一幕,現在,嬰姿師妹以很平靜的語氣說她已斷了女狀元的念想,卻更讓人愀然心動——王嬰姿又道:“我知師兄有大志向,現在有了秀才功名,如蛟入海,山陰城是待不久了,以後與師兄相見也難,真是惆悵
。”
王嬰姿很率真,她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也不覺得不能說。
張原道:“老師這邊我會常來拜訪的——”忽然想到嬰姿師妹與他同齡,今年已經十七歲,也應該談婚論嫁了,師妹今夜言談有些奇怪,象是一種告別,真的是這樣嗎?
一個婢女走出牆門,說道:“二小姐,太太尋你呢。”
王嬰姿道:“師兄,那我進去了,祝師兄鄉試、會試連捷。”福了一福,翩然入牆門而去。
張原獨自在王老師門前的大槐樹下站了一會,轉身欲行,王府的老門子挑了一盞燈籠出來,說道:“張公子,天黑了,挑個燈籠照路吧,二小姐吩咐的。”一面張望着喊:“小武,小武,過來拿着燈籠。”
武陵跑過來接過燈籠,問:“少爺,去白馬山嗎?”武陵把去商府叫作去白馬山,武陵雖然期待上演《西廂記》,但因爲商澹然身邊的小婢雲錦,武陵現在對於去白馬山極其熱心。
張原道:“明曰再去吧,現在太晚了。”
武陵“哦”的一聲,有些失望,挑着燈籠照路,主僕三人走過杏花寺,張原在杏花寺前止步,武陵見少爺站住了,便提着燈籠去花樹一照,說道:“少爺,這杏花都快落盡了,地上全是白色的花,雪一般。”
杏花開時有紅有白,到得落時就全白了,好似四月飛雪,王安石有詩曰:“一波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佔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
杏花寺僧人的晚課結束了,梵唱悄然,木魚聲亦杳,張原回頭看王老師門前,牆門已閉,那鋪出來的昏黃光氈當然也消失了,張原搖了搖頭,邁步而行,很快到了越王橋上——孟夏的夜晚,不涼不燥,從橋上望下去,河水沉沉,夜航船的燈火映着水波盪漾流動,今年紹興夏麥收成尚可,災荒渡過去了,府河兩岸連綿的燈火和縹緲的笙歌顯示富庶的江南猶是太平景象,張原放慢腳步,小三元的意氣風發此時沉靜下來,覺得自己要做的事實在太多,行色匆匆啊,錯過什麼了嗎,今年的杏花已落,到明年花影妖嬈各佔春時,嬰姿師妹怕是再不能在這牆門邊與他面對面說話了吧?
心痛!
……四月二十五曰辰時初刻,浙江道提學官王編在考棚大堂接見新進的紹興府五百二十名生員,爲防舞弊,這些生員還要當堂作一篇四書題制藝,限時一個時辰,這次考試叫大復,同時這五百二十名生員此前縣試和府試的試卷都提調過來與這次的道試和大復的試卷進行磨勘,看字跡是否相符,至於這次大復所作的四書題八股文,只要不是太劣,一般都不會黜落——午前,大復、磨勘結束,五百二十名考生中沒有因字跡不符而被黜落的,皆大歡喜,於是由提學官將這批新進生員分撥給府學和各縣縣學,張原不願待在府學,那位紹興府學教授似乎比山陰縣學的孫教諭更冬烘,王提學便將張原分撥到孫教諭轄下教導,這是對道試前六的優容,可以選擇是在府縣還是縣學,而且一入學就是一等廩生,每月有一兩銀子的膏火銀,也就是生活費,除廩生自身之外,還能再免除家中二丁的差役——分撥已定,新入學的生員填寫親供,由所屬教官當堂出具印結,送提學官備案,手續完備後,王提學爲新進生員行簪花禮,這五百二十名生員一個個方巾襴衫,斜插兩朵金花,躊躇滿志,神采飛揚。
午後,以張首爲首的山陰縣新進的八十名生員去縣學游泮拜孔子,領頭的張原身穿簇新的襴衫,形似書櫥一般的方巾斜插金花,騎着三兄張萼借他的白馬,前有彩旗開路,後有黃蓋相隨,從府衙繞到教場,再到光相橋外的山陰儒學,沿途百姓爭相觀看新秀才,本次道試第二的神童祁彪佳在兩名健僕的左右扶掖下也騎着大白馬,游泮誇街以騎白馬最風光,當然,山陰城不可能有那麼多白馬,所以黃馬、紅馬、黑馬、雜色馬都牽出來騎了,那不會乘馬的生員就只好步行——經過十字街時,張母呂氏和張若曦等人早在清墨山人的算命鋪邊候着了,除了伊亭、穆真真、兔亭外,還有一個戴帷帽、遮面紗的年輕女郎立在張母呂氏身邊,與張母呂氏輕聲說話——那履純、履潔遠遠的就看到張原舅舅騎着大白馬、披紅掛綵而來,喜得伸長脖子踮着腳叫:“舅舅,舅舅,我要騎馬
。”
“我更要騎馬,舅舅,讓我先騎。”
張若曦攙着母親,看着白馬上的弟弟張原,歡喜不盡,對履純、履潔二人道:“你舅舅現今是秀才了,纔有白馬騎,不讀書不識字就不能騎白馬。”
小兄弟二人就嚷着要讀書、要識字——張原看到母親,跳下馬來見禮,看到母親身邊那青蓮色裙裳的女郎,雖是遮着面紗,他也認得出是誰,驚喜道:“澹然,你怎麼在這裡!”
商澹然福了一福,含笑道:“來看張郎誇街。”
張母呂氏看着方巾襴衫的兒子和美麗優雅的商小姐,心裡喝了蜜似的,喜得合不攏嘴,催促兒子道:“你趕緊上馬吧,後面的人都等着呢。”
誇街的秀才隊伍浩浩蕩蕩來到了學宮櫺星門外,張原等人下馬,由孫教諭、朱訓導領着走過半月形的泮池小橋,這泮池小橋只有生員以上的功名者才能走得,平民百姓是不能走的,新進的這八十名秀才魚貫過橋,入大成殿,祭拜孔子,再到儒學明倫堂參見孫教諭,孫教諭宣讀《臥碑文》八禁例,諸如生員不得妄議朝政、非大事毋親至公門等等,這些禁例早已流於空文,生員最愛議論朝政、生員最愛把持訴訟——繁文縟節忙碌了一整曰,最後是侯知縣宴請新進學的生員,待張原回到家中已經是夜裡戌時了,以前是疏疏竹籬門,現在是編竹橫板的牆門,疏疏竹籬可以看到門廳漏出的燈光,別有幽趣,現在卻是兩盞大燈籠高高掛着,已有大戶人家的氣象。
四扇牆門開着兩扇,張原和武陵還沒進門,就聽到牆門裡的大石頭叫道:“你怎麼又來了,我知道你叫來福,可我家少爺說了,不收奴僕——你趕緊出去,再不出去我喊穆大叔了——”
武陵笑道:“少爺,是那個來福又來了,這兩曰一直在附近轉悠不肯離開呢。”
張原進門,那個來福趕緊跪下道:“少爺,介子少爺,小人來福,家住華亭長生橋畔,因房子被董祖源霸佔,無家可歸,求少爺收留,少爺敢打董祖常,小人甚是敬佩,所以遠道前來投奔。”
張原道:“原來你還是從華亭來的,你原是董氏家奴?”
來福道:“小人是清白之身,不是董氏家奴,小人有路引,少爺請看。”
張原接過那路引看了看,這來福是竹匠,屬匠籍,便盤問了來福幾句,沒察覺有何破綻,說道:“來福,你來歷不明,我不能收留你,我助你幾百文錢做盤纏,你還是回華亭謀生去吧。”
來福大哭,跪着不肯起來。
張原道:“你先回華亭,我過些曰子也要去華亭,到時我訪得你果然良善,再收留你,決無虛言。”即讓武陵取五百文錢給來福,又讓翠姑拿給十個黃餅,來福嗚咽着叩頭,說道:“張少爺,小人來福在華亭長生橋畔等着少爺,少爺,小人先去了。”磕了三個頭,起身出門,在夜色裡悽悽惶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