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細雨如絲,淅淅飄落於地,以獨有的輕柔潤澤着生滿碧苔的青石道。

青淵遙遙凝望着不遠處容姿清瘦的青紗裙女子,霧氣覆上眸眼,道:“小蘅。”

青蘅容華淡佇,靜默一笑,道:“哥,好久不見了。”

青淵苦笑,道:“我早該猜出,君山上的女神醫該是你。”

青蘅微微移步,輕嘆道:“這世上,無可留戀,唯有江南,尚且讓人生出一些記憶。哥哥一入江南,便滯留如許多的時日,想必,亦是留戀不捨。”

青淵眉眼展開,淡淡而笑,道:“小蘅,這一次,跟我回雪冥,好嗎?”

青蘅輕輕搖首,道:“十年前,既然我們兄妹對雪冥五部教衆做出了承諾,便不可輕易反悔。哥哥這些年掌管雪冥,內與五部抗爭,外與冰火拼鬥,想必極是辛苦。小蘅逍遙慣了,再也無心插手這些權勢之爭。”

青淵蹙眉,道:“難不成,你要終老江南,再不回漠北麼?”

青蘅淡然一笑,道:“心在何處,家便在何處,小蘅的心早就死了,回不回漠北又有什麼區別?”

青淵眸色浮出哀傷,語調含痛,道:“小蘅,是哥哥對不起你,負了慕家。”

青蘅心底劃過幾絲年華久遠的哀傷,旋即垂眼道:“哥,這都是命,怨不得天,怨不得人。佛祖常曰: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時至今日,哥哥還是放不下嗎?”

青淵斂起眸光,眉間隱有痛色,道:“不是放不下,而是天意弄人,如今,哥哥早已分不清自己的心究竟是死是活,唯有經營壯大雪冥,才能對得起父親,母親和那些化爲孤魂的亡靈。”

青蘅擡目,纖眉如煙,道:“哥哥的苦楚,青蘅心裡明白,只不過,人生在世,活着的人總比逝去的人實在,看得見,摸得着,那纔是最應該珍惜的。”

青淵有一瞬間的悵然,繼而失笑,道:“原來,今日小蘅不是爲哥哥而回來。”

青蘅眸波橫轉,婉然而笑,道:“地部發生了這樣的事,小蘅應該回來陪哥哥渡過難關的。”

青淵負手仰望天際,道:“江南的風雨,不知要持續多久才能歇止。”

青蘅緩緩行至青淵身側,順着那道目光凝望許久,方纔輕聲道:“哥,軒兒呢?還好嗎?”

青淵目光一滯,許久,方纔語調如常道:“你倒惦記那個孽障。”

青蘅愀然,道:“哥,軒兒只是個孩子,你沒有必要待他那般嚴厲,更何況,十年前,軒兒才只有六歲,既然已經付出了代價,哥哥之後爲何還要將軒兒趕出雪冥?”

青淵傷神,道:“小蘅,連你也要來質問我這件事嗎?軒兒的性子,難道你還不瞭解嗎?他在雪冥的時候,哪一天不是唯恐天下不亂,除了胡鬧,便是闖禍,十年前,若非他的膽大妄爲,紫川也不會再次出鞘,我也會想出萬全之策。就算當年一切都可以歸結爲年幼無知的結果,可是如今他都已經十六歲了,我非但絲毫看不到他有什麼長進,反而生出一種無力感,這樣的孩子,對我沒有信任,沒有坦誠,更無依賴可言,你說,我該如何?”

青蘅容色含愁,道:“關於紫川,其中因由,我也不解,甚至……最應該明白的人也是不解……想來,只有軒兒知道其中緣故……紫川關係三姓存亡,想必哥哥心中明白,南宮家與水家,本就水火不容,可偏偏出了水折爰那樣的女子,至於南宮家與慕家,更不用再爭論孰是孰非,如今的形勢,哥哥是要打算與南宮爲仇麼?魔宮地圖和雪冥山中的秘密,哥哥當真沒有絲毫察覺嗎?”

青淵擰眉,目光幽沉,道:“這件事,謎題太多,甚至牽連到不該我們觸碰的事情,所以,雪冥山那條密道纔會被斷龍石封死,我雖不知其中到底隱藏了什麼,卻也明白一旦斷龍石開啓,這武林纔會真正大亂,恩怨始能浮出水面。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先祖的心血,雪冥的基業,怎可因此毀於一旦。如今,我別無他路,唯有兩害權其輕。小蘅,有些事,不是我們所能扭轉的,即使我們獨善其身,南宮家和江南武林其他門派也不會就此罷休,更何況,魔宮地圖已然落到了心懷不軌之人手中,冰火教虎狼之性,亦是恨不得趁火打劫,你覺得,雪冥還能坐以待斃麼?”

青蘅垂眼不語,心思糾纏許久,方纔含笑道:“哥哥覺得,這世上,有沒有一個人,能斡旋南宮雄的心思?”

青淵目色微動,語氣淡然道:“紫衣尚且在世,我知道。”

青蘅變色,清姿慘淡道:“哥……你……”

青淵面上隱現痛色,道:“只可惜,物是人非。我一直強迫自己忘掉這件事,可越是壓制,那個身影便愈加清晰,時至如今,連軒兒也承認他知道紫衣的消息,雖然又是費盡心思的想和我做交易,不過,總算了結了一些牽絆。”

青蘅蹙眉,沉吟道:“不可能,軒兒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明明是——”稍稍停頓之後,青蘅終於心底發寒,道:“哥哥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青淵笑得生澀,道:“自然是有人想讓我知道,即使如此,有些事,親眼所見,總是真實的。”

語罷,青淵忽得沉下面色,審視着青蘅道:“小蘅,你知道這件事嗎?”

青蘅容色微顫,旋即笑道:“我怎麼會知道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只是太震驚了而已,總覺得這其中哪裡不對……”

青淵卻是出奇的淡然,道:“這其中原因,我大約知道關節點在哪裡,只可惜,軒兒太過嘴硬,不然,事情也不會如此糾纏難解。”

青蘅恍然,道:“那哥哥就帶我去見見軒兒,我去問問,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穫,其實,能打動南宮雄的,不止一個籌碼,哥哥難道沒有發現,南宮雄對軒兒很不一般麼?”

青淵眸色倏冷,道:“小蘅,這件事,不要再提,不論你是如何知道這樣的消息,我也不會拿軒兒去做對付南宮家的籌碼,有些感情,一旦產生,強行割裂便是再難磨滅的傷,我對紫衣是有承諾的。再說,如此手段,南宮雄用過一次,已經足以刻骨銘心了,我不想,讓軒兒再經歷一次。”

青蘅一笑,色如春菊,道:“我的哥哥,永遠都是那個樣子,我還以爲,這些年,心會變得狠一些,冷一些,原來,只是僞裝的更好了而已。”

至夜,雨勢雖緩,卻並無停止的徵兆。南宮府,一條黑影輕煙一般翻越重重閣樓,旋即消失在無邊雨幕之中。

一刻後,驟然明亮的燈火連成一片,議事大廳內,南宮雄神色肅穆的負手而立,濃重凜冽的眉宇之間,纏繞着一股凌厲的殺意。夜釗單膝跪地,負罪道:“盟主,屬下該死,被盜走的,正是藏書閣的那副卷軸……”。

南宮雄面色顫了幾下,終是沉沉閉目,道:“有什麼發現嗎?”

夜釗將頭低得更深,只因答案不言而喻,能入得南宮府,便表明此人絕非泛泛之輩,而能全身而退者,放眼當世,能當此任者,亦是屈指可數。如此,又怎會留下破綻?

南宮雄卻是猛得睜眼,精光灼灼,道:“紫川未破封印,便能讓雪冥地部三千人屍橫遍野,他日,若有人圖謀不軌,參透破解封印的辦法,這天下,這武林,便真的要亂了。”

夜釗聞言擡首,訝然道:“盟主,紫川既然爲雪冥所有,那今日之事,會不會與雪冥有什麼聯繫?”

南宮雄神色凝重,搖首道:“如今,唯有軒兒能控制紫川,可前兩日雪冥剛發生了慘案,今日便有人盜走了藏書閣的密卷,這其中,定有關聯。令人百思不解者,便是雪冥地部之事,怎麼會是軒兒做的?難道,已經有人盯上紫川了嗎?”

夜釗目光跳動,謹慎道:“盟主似乎很確定這件事跟雪冥無關,而且,也相信那個孩子不會試圖利用紫川做出危害武林之事……”

南宮雄目光深邃,交映出若有若無的哀痛蒼涼,道:“軒兒心性究竟如何,我並不瞭解,可南宮家,再也不能容許紫川禍害武林。更何況,南宮家與慕家、水家,本就不該因爲紫川再起爭端,這場積結了十六年的恩怨,也該有場瞭解了。”

夜釗目有惑色,南宮雄已然略顯疲倦的道:“明日,我要再去碧水山莊一趟。”

溼冷的空氣穿窗而過,留下數不盡的陰寒,南宮雄眉峰開闊,神態毅然的盯着暗沉的夜空,面上無端染上了許多霜華。

碧水山莊,青蘅儀態嫺雅的抿完手中一盞清茶之後,方纔擡眸含笑道:“黑鷹,多年不見,你竟然也這般出息了,想當年,也不過是個爭強好勝的少年人。”

黑鷹聞言面色一紅,道:“小姐……見笑了……”

青蘅不語,盯着黑鷹許久,方纔嘆道:“這些年,想必你跟着哥哥,亦吃了不少苦罷。”

黑鷹嚥了口氣,道:“真正苦的人,是教主。黑鷹,只是馬前卒而已。”

青蘅淡然一笑,道:“那你倒是說說,你們教主哪個地方最苦?”

黑鷹微微垂了眸眼,道:“黑鷹不知。”

“不知?”青蘅悠然撩起紗袖,失笑道:“你這人,真是奇怪,口口聲聲說你們教主苦,我問你苦在何處,你卻又說不上來。”

黑鷹面色如故,道:“黑鷹愚笨。”

青蘅起身,步至閣門,道:“你不是愚笨,是不敢說而已。哥哥的心結,在雪冥早已是不是秘密的秘密,我想問什麼,你心知肚明,又何必如此搪塞?我問你,那個文簫,是怎麼回事?”

黑鷹依舊垂首,神色微微猶豫,頓了頓,方纔小心翼翼的道:“文簫少主是十年前教主在漠北時收養的,據說,是雲舒部主在雪冥山底一個石洞裡發現的,雲舒部主那時本來要一劍殺掉那個孩子的,可教主看了那孩子一眼後,幾乎未曾考慮便將其領養,並取名‘文簫’,文簫少主性情溫潤,行事亦沉穩,倒是頗得教主喜愛。六年前,教主被苗疆毒蠱所傷,文簫少主不惜忍受剔骨斷筋之苦爲教主吸毒試藥,方纔救得教主之命,所以,這些年,教主待文簫少主很不一般,幾乎是無微不至,言聽計從,從來不曾說過稍加苛責之語。”

青蘅凝目,低嘆一聲,道:“那軒兒呢?你們教主待他如何?你不必騙我,有些事,我隱約明白。”

黑鷹微愣,語氣有些乾澀道:“其實,小主子年紀太小,性情又倔強,與教主發生一些摩擦,是很正常的……教主對小主子,向來比較嚴厲,這一點,黑鷹很早便明白了,其中原因,想必小姐也能理解,紫川,畢竟太敏感,教主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

青蘅眉間愁意縈繞,道:“那這次地部之事,哥哥是如何處置軒兒的?”

黑鷹此時方纔露出些許情緒,道:“小姐是應該去探望一下小主子,經過這件事,大家又記起了十年前那場慘案,現在,幾乎沒有人再敢靠近小主子居住的墨宣閣了。就連教主,也未曾進去看過一眼。”。

青蘅微微變色,苦笑道:“哥,這便是你搪塞妹妹的理由麼?”

墨宣閣,微弱的燈火,風雨中,猶顯清冷。

青蘅推門而入時,正看見雲軒坐於案邊,藉着燭光認真的練習寫字,怔怔望了許久,方纔近前含笑道:“我們軒兒,竟也懂事了。”

溫柔的聲音突兀響起,雲軒筆尖一滯,方纔如夢初醒般擡頭,愣愣道:“姑姑……”

青蘅隨意坐於一旁,依舊笑道:“姑姑在一旁看着,你接着寫便是,如果寫得好,姑姑親自下廚做你喜歡吃的東西。”

雲軒輕輕垂目,看不清什麼表情,過了許久,方纔靜靜道:“謝謝姑姑。”

青蘅笑意婉然,伸手輕輕緊了緊雲軒身上的黑色披風,關切道:“很冷嗎?”

雲軒痛苦的吸了口氣,額上瞬間浸滿冷汗,暗自喘息了許久,方纔咬牙道:“現在不冷了。”

青蘅擡袖,拭去雲軒面上冷汗,柔聲道:“生病了,便該好好休息,這些字,不寫也罷。”

雲軒搖首,目色堅執的道:“軒兒沒有生病,姑姑難道不喜歡看軒兒練字嗎?”

青蘅眼睛一溼,道:“喜歡。”

雲軒嘴角一彎,便再不言語,繼續埋首練着生澀的字。

一夜冷雨,一朝暖陽,青蘅轉醒時,天色已然朦朧亮起,恍惚間,只看到燭火燃盡最後一抹淚滴,燭臺下,已然堆積了厚厚的一拓寫滿字的宣紙,墨香猶存,卻獨獨不見了雲軒的影子。

“安魂散……”青蘅捻起一點燭火餘燼,神思清明間,不由升起一陣莫名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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