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 蘭素太后手持佛珠,默默唸着經文。衛敏兒坐在一側的榻上,面色凝重。
劉適從外面走了進來, 帶進一陣瑟瑟冷風。
蘭素擡起頭來, 關切地看向劉適。
劉適扯了扯嘴角, 給了她們一個安慰的面容。
“哎。”蘭素沒有說什麼, 起身走進了寢殿內。她豈會不瞭解自己的兒子, 即使他什麼都未說,她也知道了外面的情形究竟如何。
“適哥哥。”衛敏兒看着他,眼神中滿是期待。
“沒事。”劉適走到她的身邊, “禁衛軍正在全力抵禦他們攻城。”
衛敏兒不禁一抖:“這麼嚴重……不是說,只有百十人……適哥哥, 讓我去城樓勸解陳將軍。”說着, 衛敏兒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劉適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陳沖已經反了, 走到這一步,你以爲是你可以勸解的了的。”
“讓我去試試……怎麼說, 他也曾經是爹爹的部下。”
劉適一夜未眠,此時已經是雙眼通紅,他盯着衛敏兒,一字一句道:“好好地留在這裡,只要我在, 必定護你周全。”
“適哥哥……”衛敏兒還想再說些什麼, 被劉適制止住了:“陪着母后, 我去城樓。”說着, 劉適轉身往外走去。
“不要走。”
劉適頓了頓, 沒有回頭:“將士們正拼死守城,我豈可留在深宮, 獨享太平。”
“適哥哥……”
城樓上,箭矢飛舞,劉適紅着眼站在將士們的身後。將士們見到自己的陛下再次走上城樓,一個個都士氣恢弘。
城樓下,廝殺還在繼續,留在城外的禁衛軍已經所剩無幾,隊伍中,倒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只剩下一名副將騎在早已傷痕累累的馬上。
馬上的將軍沒有退縮,舉着長刀向前衝去,飛旋而出的刀劍砍斷了前進中的馬腿,頓時,鮮血四濺,戰馬上向前倒去,將將軍摔倒在地。
將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滿是鮮血的手裡攥着那把跟他出生入死的長刀,雙眼發出駭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團團圍住他的士兵。
士兵竟被他的眼神震懾住,猶豫着沒有再往前逼去。
將軍看了看倒在地上,低低哀嚎的馬兒,對着它,慢慢舉起手中的長刀……
“哈哈哈哈……”將軍發出痛苦的笑聲,他擡頭看了看城樓,對着劉適的方向跪了下去:“陛下,末將誓死效忠陛下。”說着,舉起長刀對着自己的脖頸輕輕一抹……沉重的屍身慢慢倒下,被緊隨而至的人羣踩踏而過。
劉適閉了閉眼睛……一顆清淚緩緩滑落。
箭雨一輪一輪射向城樓下,城下的士兵一羣一羣倒下,卻又很快被後面的士兵補上。漫天的衝殺聲迴盪在耳邊,淒涼的夜空,越發的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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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亮了,一整夜的激戰讓城樓上的士兵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傷員越來越多,箭羽越來越少。似乎就快堅持不住。就在劉適快要絕望的時候,遠遠的,傳來了轟轟的馬蹄聲。北軍猛烈的強攻終於漸漸放緩。
刀劍碰撞的聲音越來越近。縮在劉適身後的宋鹽,探出腦袋看了看,驚喜的喊道:“是李衛尉率領南軍馳援來了。”
劉適的雙手不由一緊。當年,南軍是由甘太后的哥哥甘長雋統領。劉適登基之後,賜甘長雋午門斬首。因爲對甘家的不信任,連帶着他曾經統帥的南軍也一併不受重用,不久後,南軍被劉適尋了個理由遣出京城,駐守陪都洛陽。如今,卻未曾料到,他竟在這麼短的時間趕來馳援。
北軍的兵力被馳援而來的南軍牽扯住,城樓上的禁衛軍終於可以稍微休整。中領軍趙定揮着受傷的手臂,指揮城樓上的士兵抓緊囤積兵器。
洛陽離長安畢竟有着幾百裡的路程,李衛尉得到長安兵變的消息,立即率領一支騎兵連夜趕來。氣勢雖強,卻終究人數太少。大部隊還在百餘里的身後奔襲,一小隊騎兵與北軍精銳勉強拼殺小半個時辰便敗下陣來。李衛尉率領爲數不多殘軍往後方撤退。
這次馳援雖未重創北軍,卻終究拖住了北軍強攻的速度。
天色越發陰沉,十月初的天氣竟然飄下星星點點的雪花。
陳沖看了看天色,算了算南軍馳援的速度。下令撤軍休整。
劉適站在城樓上,眼神諱莫如深。
城下遍地的屍身,血流成河。斷箭殘肢橫亙在城門口,火勢越來越弱,直至燃燒殆盡,剩下烏黑的灰燼。雪越來越大,一大朵一大朵的落下。寂靜的城讓人越發壓抑,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氣。
劉適走下城樓,往長樂宮行去。
曾副將依舊寸步不離地守着劉適。劉適緩緩開口,對他道:“派一隊人,守着明光宮,不許齊王踏出殿門半步。”
“是。”曾副將抱拳領命,轉身而去。
長樂宮中,衛敏兒與蘭素太后也是一夜未眠。
見劉適平安歸來,兩人暗暗舒了口氣。
蘭素端了一碗蔘湯遞到劉適的手中,慈祥地撫了撫劉適的額頭。
眼神微微一掃,看到了劉適袍邊暗紅的血色,蘭素的雙手微微一抖。劉適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伸手將袍角折進衣內,安慰道:“這蔘湯味道不錯。”
“適兒……”
“母后。”
“放手吧,發佈詔令,退位讓賢。”
“母后你說什麼。”劉適雙手一緊,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蘭素。
蘭素避開他那灼灼的目光,眼神飄向遠方,好似囈語般說道:“這皇位本不該是你的,如今,生靈塗炭,百姓受苦……”
“母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劉適大聲打斷了她的話:“兒子的皇位,是父皇傳給我的。北軍中侯陳沖目無君上,乃是亂臣賊子。禁衛軍爲了守城,已經死傷一半,母后你卻要兒子退位讓賢,母后你究竟是何意。”
“適哥哥。”衛敏兒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襬。
蘭素雙脣微微顫抖,從未聽過自己的兒子對自己說過這麼重的話語,原來自己並不如想象中那樣瞭解他。
“君王之位,真的就如此讓你留戀?”蘭素看着劉適,眼中滿是不解。
“母后,你今日爲何……爲何這樣讓兒子看不懂。父皇將皇位傳給兒子,兒子自然有責任將這江山治理好。何來什麼留戀之說。”
“不,不……這江山之主不該是你。”
“母后……”劉適再次打斷她的話,隨後,轉過身去,不再看她:“母后你一夜未眠,定是疲累了,宋鹽,送母后進寢殿休息。”
“陛下……”
“還不快去。”
蘭素滿眼傷痛地看了看他,“適兒,母后希望你好好像想母后的話,母后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說完,她緩緩轉身往寢殿行去。
劉適癱坐在榻上,一臉茫然。
“適哥哥。”衛敏兒輕輕搭上他的肩膀:“你不該對母后說這麼重的話。”
“敏敏。”劉適沒有看她,緩緩開口道:“我做了七年的廢太子……你知道這七年我是怎樣過的麼。我要防着甘太后,防着甘長雋,防着劉越,甚至防着服侍我飲食起居的下人。我忍辱負重,苟且偷生。有誰知道我這七年究竟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我知道,我知道。”衛敏兒淚眼朦朧,緊緊握住他的雙手:“你的苦,我全知道。”
“可是母后爲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禁衛軍是父皇留給我的心腹,今日,爲了護我周全,已有一大半死在了城樓上,他們爲我,拼掉了性命,母后卻要我……退位讓賢。”
“母后性情淡泊,慈悲爲懷。她定是不願看到生靈塗炭,所以纔會說那些話。”
劉適站起身來,猶豫了片刻,開口道:“如今,我只怕是腹背受敵。”
“適哥哥,你……”
“這些日子,我盡是防着劉越,卻從未想過北軍會反。”
“劉越?”
劉適點了點頭,那日狩獵,我命人割裂他的繮繩,我故意命人將一切做的很是明顯,劉越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他卻依舊墜馬,傷勢危重。”劉適哼哼一笑,“沒想到他如此忍氣吞聲,爲了消了我的疑心,竟然甘願墜馬。這樣的一個人,整日留在我的身邊,他究竟意欲何爲。”
“所以適哥哥你纔將禁衛軍調入宮內的麼。”
劉適點了點頭,“我換了城門守將,將禁衛軍全數調入宮中,本想防着劉越,不知他在京城逗留這麼久,究竟做了什麼安排。卻沒想到……沒想到竟是北軍先反了。”
衛敏兒看着劉適緊皺的眉頭,心疼地摟住他的腰:“不管怎樣,我都會留在你的身邊,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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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的大雪依舊下個不停。一夜慘烈的拼殺,嚇壞了長安城的百姓。家家戶戶閉門不出,整座城竟似空無一人。
陳沖在軍營裡面對面前的副將們,做了新一輪的安排,長安城城門關閉,留一小隊人馬看住皇宮四個城門,防止劉適從內闖出宮來。其餘精銳人馬全數守城,防着即將到來的南軍。
陸巖之揉了揉脹痛的額頭,對陳沖道:“只守不攻,只要南軍進不了城來,我們便成功了,皇宮存糧不多,耗不了幾天。”
陳沖皺着眉頭:“未想到,南軍竟會前來馳援。看來,劉適的威望還有很多人忌憚着,我只怕……只怕會有藩王進京勤王。”
“哈哈。”陸巖之大笑一聲:“二弟,你錯了。南軍素來是天子心腹,守衛京城的。只是劉適疑心太重,剛一登基便將南軍遣去了陪都。南軍前來馳援並不奇怪。藩王……卻絕對不會來勤王。劉適自登基以來,一系列措施都在削弱藩國的勢力,衆位藩王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出劉適決意削藩。若說勤王,等到你我將劉適拉下皇位,那時,他們倒確有可能前來勤王。劉適已倒,其餘藩王都有可能繼承皇位,到時候說不定又是一場混戰……只是,他們未曾想到,我們是與齊王聯手。等齊王登基,他們也就再無勤王的理由。所以,二弟,按我所說,守住城門,只要拖住南軍,你我的勝利便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