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開,七年的時間轉瞬即逝。此時已是仁徽二十年。
一片山清水秀的偏遠村莊中,王大娘剛從外面回來。剛進門,便瞧見院落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正賣力地打掃着。雪白的的肌膚因爲勞作透出一層微微的紅暈。額頭間幾顆晶瑩的汗珠更襯得她清麗絕俗。
王大娘滿心的疼惜,輕輕地喚了一句:“玉兒。”
女孩擡起頭看見是她回來,高興地迎上前去:“娘。”
“乖,娘買了些肉,娘今晚給你們做好吃的。對了,雲兒呢?”
“她在廚房呢。”
聽見動靜的雲兒此時也從廚房中走出來。只見她穿着青蔥色的布裙,一雙眼睛光彩明亮,笑意盈盈地迎上她們。
看見面前兩個如芝如蘭的女孩,王大娘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倘若……倘若是在從前,眼前的仝玉不是一個普通的鄉野女子,她還是尊貴的仝家小姐仝瑜瑤,她們又怎麼會穿着粗布衣服,在這鄉間一呆就是七年。王大娘痛苦閉上眼睛,前塵往事滾滾而來。
仁徽十三年,那時候的仝老爺還是太子太傅,風光無限,一時無兩。豈料一道摺子葬送了仝老爺的性命,也葬送太子的前程。有人密揍太子與太子太傅密謀謀反。聖旨降下,仝老爺自盡,夫人殉情,仝家所有男丁流放,女眷沒入掖庭,太子終生囚禁。
也是瑜瑤命大,宣讀聖旨那日,瑜瑤正帶由乳母王媽、丫鬟雲兒陪着在翠玉軒給夫人挑選生辰禮物。仝老爺硬是叫家裡的一個小丫鬟頂了瑜瑤的身份被押送進宮。常年勞作的丫鬟與養尊處優的小姐一眼就瞧得出分別。趕巧那日宣旨意的太監曾經受過仝老爺的一點小恩惠,此時也睜一眼閉一眼的做不知。仝老爺當日的一點善舉換來如今女兒的自由身。死時也算心裡有一點安慰。
瑜瑤回到家時,看到是一片狼藉,哭聲震天。王媽抱着哭喊不止的瑜瑤,拽着嚇傻的雲兒逃出了京城。瑜瑤又驚又急,當夜就發了高燒,王媽不敢耽誤時間,又怕有追兵追上,連換了幾輛馬車,都不敢下車找郎中,只能用清水不停地給她擦身子。
瑜瑤退燒後,就決口不提從前的事情,堅強得令人心疼。
痛苦的回憶被此時跑進院子鄭輕寒打斷。
鄭輕寒身有功名,雖說還只是個秀才,卻也看得出,往後會大有前程。且他就住在自家隔壁,知根知底,長的又眉清目秀,這些年來,對仝玉也是一往情深。王大娘一心想將他招爲自己的女婿。
“鄭大哥,有什麼事嗎?”見到是他,仝玉客氣的打了招呼。
“玉兒妹,沒有什麼事,就是想來看看你。”鄭輕寒看見仝玉主動打招呼,一臉欣喜。
“那……留在這裡,一起吃頓飯啊?”
“好啊……對了,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們,光顧着說話都忘記了。”鄭輕寒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什麼好消息?”
“皇帝陛下張貼皇榜,大赦天下了。”
“你說什麼?”三個女人同時吃驚地問道。
鄭輕寒沒想到她們的反應這麼大。顯然被嚇了一跳,呆呆地說道:“皇帝陛下病重,所以大赦天下祈福。就連以前好多受過刑罰的罪臣都赦免了。”
仝玉抓住鄭輕寒的手,急切地問道:“赦免了哪些人,你知道嗎?”
第一次被仝玉主動握住雙手,鄭輕寒只覺指尖傳來一陣酥麻,瞬時間耳朵發燙。看着仝玉熱切的眼神,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打清楚,不過皇榜上已經列出了名單了,誒,你去哪……”
話還沒說完,只見仝玉丟他快速地向門外跑去。
“等等我。”身邊的雲兒也追了出去。
“這……這怎麼了?”鄭輕寒依舊想不通,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只是想說,隔壁的大牛哥上次和別人打架被判關押三個月,這下子大赦天下了,我們明天就可以接他回來。”
鄭輕寒好像想到了什麼一樣,緊張地跑到王大娘面前:“大娘,你告訴我,玉兒妹妹是不是喜歡大牛哥?”
“哎呀……”王大娘一臉焦急,“你胡思亂想什麼呢?快跟上她們姐妹倆,從這裡到鎮子上少說也得兩個時辰,你快跟着她們呀。”
“哦……”鄭輕寒丟下王大娘,快速地追了出去…… 鄉間小道不甚平坦,仝玉一路不停,跑到鎮子上的時候已是氣喘吁吁,熱的滿臉通紅。三個人來到張貼皇榜的地方,只見皇榜前已經圍了一大羣人,仝玉咬了咬牙,擠了進去。
從上至下,仝玉默默地看着每一個被赦免的名字,沒有……不可能,仝玉眉頭緊鎖,又看了一遍。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找,像要把每一個字都看透,還是沒有。
“小姐。”雲兒扯了扯她的衣襟,小聲地叫着。這些年來,她依舊改不掉這個稱呼。
“不要叫我。”仝玉好似找到了可以發泄滿心悲痛的出口,一把甩掉她的手,快速擠出人羣。
“玉兒妹妹……”鄭輕寒拉着雲兒追了上去。
王大娘在院子走來走去,不時的望向門外,焦急萬分。
正思亂想着,仝玉落寞的身影出現在了面前。
“乖孩子。”王大娘上前抱住了她。只要看到她的神色,就一切全明白了。
“哇……”仝玉緊緊地摟住面前的老奶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哭吧,哭出來就舒服了。”
“爲什麼,爲什麼他這麼狠心……這麼多年也無法原諒父親。”
看見站在仝玉身後一臉疑惑的鄭輕寒。王大娘一把捂住仝玉的嘴巴,“乖,快別說了,進屋洗洗臉啊。看你熱的……”
“大娘,既然玉兒妹妹心情不好,我就先回去了。”鄭輕寒一臉落寞。
“回去吧,回去吧。”王大娘心不在焉地揮手道。
仝玉沒有吃晚餐,默默地坐着發愣,直至深夜。
案前,一盞昏黃的燈火搖曳不定。雲兒端着茶杯走了進來:“小姐,你想到什麼辦法了嗎?”
仝玉痛苦地閉上眼睛:“就是想不到,就是想不到啊……難道,我們註定要這樣隱姓埋名過一輩子,難道父親的冤情永遠得不到平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要想辦法給父親平反,他是冤枉的。”
“女孩子家,有什麼辦法可想。”門外,王大娘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娘……”
“這些事情,以後不要再提了。老爺費盡心思讓你逃了出來,只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父輩的事情讓他過去吧。”王大娘一臉愛憐地看着她。
“不行。我做不到。”仝玉一口拒絕。
“不行也得行。一個女孩子家,嫁一個好丈夫,相夫教子纔是正經事。我看那個鄭輕寒就不錯,我明天就去找他,商量你們的婚事,越早嫁過去越好。”
“娘,我不要嫁,我不要嫁給他。”
王大娘硬起心腸不再理她,站起身來,走了出去,鎖上房門。
“娘,娘……”仝玉聲嘶力竭地呼喊着。門外,沒有一點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哭累的仝玉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夢中,似乎聽到門外傳來雲兒低低的呼喊聲:“小姐,小姐。”
仝玉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雲兒,是你嗎?快想辦法幫我把房門打開。”
“我們馬上就救你出來,你快收拾點東西,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仝玉環顧自周,苦笑了一下,哪裡有什麼東西好收拾。
正胡思亂想着,房門咔噠一聲被打開了。門外站着雲兒和鄭輕寒。
仝玉微微一愣:“鄭大哥。”
“什麼都別說,拿上這點錢和雲兒快走吧。”鄭輕寒塞給仝玉一小包碎銀子。
“鄭大哥,我不能拿你的錢……”
“別說了,雲兒都告訴我了。”鄭輕寒盯着面前的女子,“一直就覺得你不簡單,原來你是……呵呵,我鄭輕寒這輩子是沒有福氣娶到你。相信以後會有更好的男人來配你。”
“鄭大哥……”
“好了,別再磨蹭了,再磨蹭王大娘就要醒了。快走吧。”
“我娘……”
“我會和她說,你快走。”
仝玉接過銀子,對着鄭輕寒鄭重地說了一句:“鄭大哥,大恩不言謝。小女子拜別了。”
“走吧。”鄭輕寒轉過身去,揮了揮手。
仝玉沉默了片刻,拉着雲兒消失在了夜色裡。
慌慌忙忙地走了大半個時辰,天邊的雲霞終於漸漸亮了起來。
“小姐,小姐,我好累啊。”雲兒擦拭着額頭,再也撐不住了。
“那,我們,我們坐着歇一會吧。”仝玉看了看四周,找了一塊乾淨點的地方,拉着雲兒坐下。
“小姐,我們去哪裡啊,天大地大的,我們怎麼給老爺伸冤。”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姐,我們爲何不去找文先生商量一下呢。”雲兒擦了擦汗,漫不經心地說道。
“文先生……”仝玉若有所思。
七年前,王媽帶着她和雲兒來到這裡不久之後,就有一位姓文的先生也落戶到此,文先生開設私塾,教徒授課,卻不收金銀,鄉親們感恩,總是變着法子送些米麪去。文先生滿腹經綸,才情頗高,七年間,他培養的學生們無一不是人中龍鳳。有些學生金榜題名之後,時任高官,回來請他出山任幕僚,卻都被他婉拒了。
小時候,仝玉總是偷偷趴在窗邊看文先生授課。有一次文先生抓到她,問她爲何偷聽。她說,爲何女子不可入學堂,如果她可以入學,定會學得比其他人都好。文先生看她天賦異稟,於是在內堂特設一席位,准許她每日前來聽課,除此之外,他還教她琴棋書畫。半年前,文先生說,他已經把自己所會的全部教給她了,自此,她不需要在來學習了,他也不會再爲她授課了。
“對啊。”仝玉激動地抓着雲兒的手說道:“我怎麼把先生給忘了,他一定有辦法,我現在就去找他。”
兩人簡單梳理一番,就匆匆趕往文先生的私塾。青山綠樹,白雲溪水旁,一間草廬立在其間。
仝玉還未走進,就聽見屋內傳出一陣古琴聲。仝玉整理好衣衫,讓雲兒去旁邊等着自己,便對着屋內一拜:“先生,學生前來拜會,懇請先生出來相見。”
屋內,琴聲不止。仝玉只得繼續跪着等待。良久,琴聲停止。房門打開,文重從裡面走了出來。他輕輕嘆了口氣:“起來吧,進內相談。”
仝玉欣喜地擡起頭,面前的文先生,一身淡青色布袍,腰間一束同色束帶,簡單樸素。七年前,仝玉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是如此,風度翩翩,溫文儒雅。如今,七年過去了,時間沒有在他身上刻下太多的痕跡,但他眉間的憂愁卻日漸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