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

紫靈眼只覺置身一團燦爛耀眼的白芒,無論聲音、影像乃至膚觸溫涼,似與自己相隔甚遠,彷彿浸入靜水中,又像遠遠看着別人說話動作似的,感覺既虛渺又空靈。

她常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她的人生被遺留在那個煌煌如晝的白夜裡,明明該是四野漆黑,憶起的片段卻總是異常刺亮扎眼,一遍又一遍在她的夢裡重複着那樣的灼人慾窒,淒厲尖嚎——但原來“與世隔絕”的感覺是這樣,畢竟不同於想像。紫靈眼帶着一絲恍然,有點兒捨不得自這般奇異的體驗中抽離,仍是奮力地想動動指尖,彷彿這樣便對自己、對兩位長老有了交代。——沒用。

青面神的“青鳥伏形大法”能控制他人心神,甚至假他人之喉舌發聲,她判斷自己正面對着某種極爲近似的心識之術。

然而,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極粗暴的,縱以大長老青面神之能,亦不能如走家門般任意進出他人心識;強幹其軀的後果,就是收功的同時也帶走一條人命。除非練有同源的心識秘術,否則此法只能殺人,對窮究心靈識海之奧秘毫無助益。

就像大長老總能透過她與白額煞之口,呼喚她倆一樣。

這自稱“明端”的女子,也學過本門的太陰煉形功麼?

“不是喔。我練的,是‘超詣真功’,比遊屍門的太陰煉形功要強多啦。”

她聽見自己的脣舌喉底如此回答,伴隨一陣極難受的噁心煩悶。你是誰?爲什麼……

爲什麼要這樣?

“是我娘讓我來的。”

口氣裡似有一絲不滿。“我想見你很久啦。你不識我,我卻知道你,你爹的札記裡,說了很多你的事。你那隻縫布娃娃還在不在?我想看看。”

紫靈眼身子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由淚水盈滿眼眶。那隻殺人的白瞳似被眼淚洗去妖異的無色翳膜,瞳仁漸自水光中浮現,悲傷的秋翦宛若雨霧,彷彿能呵疼心版。

早就不在啦。我一直想再縫一隻,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那時……

她強將念頭抑下,不再想娃娃的事。青面神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讓她接觸任何可能想起總壇生活的物事,她很習慣壓抑這樣的念頭,以防心緒在不經意間泄漏,又教兩位長老擔心。

翠明端明顯察覺到這股突然其來的收斂,忽地執拗起來。“我要看。”

紫靈眼吐出情緒翻騰的語句,伴隨着更強烈的不適。“縫布娃娃怎麼了?你爲什麼只說了一半?”

那是因爲——紫靈眼抑住思念,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處顯而易見的蹊蹺。

世上並不存在讀心術。強大如青面神、神奧無方若伏形大法,也只能以自身的意念影響他人,見其所欲見,聞其所欲聞,無法像翻開書本一般,輕易窺知他人心中所想。

青面神所展現的讀心之能,不過是築基於伏形大法對心緒波動的靈覺、以意念干擾他人感官知覺的方術,以及大長老對人心世情的洞徹,三者交互作用下的結果罷了。但這名女子卻能窺見她的心思,雖非毫釐無差,接受的訊息密度卻遠在她所知的心術之上,甚至凌於下屍蹺部的鎮門神功青鳥伏形大法,就像……就像一縷魂魄鑽進身子裡,甚至變成了她。

世間……真有這樣的武功麼?她是怎麼做到的?

“你殺了南浦雲,我不歡喜。”

翠明端不死心。“給我說縫布娃娃,我就原諒你。”

像要折磨她似的,執拗的情緒一波波搖撼她的識海,劇烈的不適令紫靈眼本就白皙的臉龐更顯蒼白。

別這樣。不是你想——“你再不說,我讓人打你了喔。”

彷彿察覺她心底掠過的一絲驚懼,紫靈眼聽見自己說出了極其可怕的話語。“你不怕痛,是嗎?你怕的是骯髒污穢?給我說縫布娃娃。”

我不要。那會讓你——“來人,給我剝了她的衣裳。”

隱身樹叢裡的金環谷殺手面面相覷。少主之命不可違,但玉屍若遭少主移魂寄體,剝她衣裳,豈非等於摸遍少主身子?但教十九娘知曉,幾顆腦袋都嫌不夠。然而見玉屍模樣,顯未完全受制,否則少主自脫便了,何須喚人?南公屍橫當場,誰敢到她跟前去!

翠十九娘爲愛女着想,且對擒捉玉屍勢在必得,命金環谷數一數二的高手“目斷鷹風”南浦雲壓陣,主導掛川寺之行。南浦雲武功高強、威望素着,在刀尖打滾了大半輩子,比多數的明眼人要可靠得多,經常代替十九娘指揮豺狗,乃領軍掛帥的不二人選。

但十九娘千算萬算,算不到“紫影移光術”一照面便要了南浦雲的命。身先士卒親上火線的南公既殞,翠明端登時成了在場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貴的一個,就這樣接手了指揮大權。衆人叫苦不迭,又不敢逕退,已有腳程快的飛報金環谷,餘下同僚莫不求神拜佛,盼在新的行動指揮——多半就是十九娘自己了——趕到前千萬別出什麼岔子。

只可惜岔子不肯放過他們。

庭中“紫靈眼”連喊幾聲,見周遭悄靜靜地無有迴應,神情木然,片刻才道:“你們不聽話。我自個兒來罷。”

喀喇一聲,偏堂裡廂的紙門滑開,躍出一名勁裝少女,落地時踉蹌了幾步,隨即越走越快,越走越穩;明明俏麗的圓臉與眼前的紫衫麗人無一絲相像處,表情卻如一模印就,到得紫靈眼身畔看也不看,伸手便去拉她腰帶。

驀聽檐外一人朗笑道:“一斛珠你學壞啦。好好的雞不做,卻來褪良家婦女的衣裳。”

不是胡大爺是誰?

那少女正是翠明端的“如意女”玉斛珠。她木然擡頭,原本呆滯的表情一瞬間現出微妙的變化,但見粉面酡紅、鼓脹玉靨,似怒非怒,似喜非喜,彷彿這些不熟練的表情一股腦兒全擠到了臉上,可惜沒一個做得全的,不知在忙和些什麼,擡頭叫道:“我不是一斛珠!”

老胡自牆頭一躍而下,被六燕砍的皮肉傷早已裹起,信手撂倒接連撲來的幾名金環谷殺手,大笑:“不是一斛珠?你少騙人啦,明端纔不是你這樣!”

“玉斛珠”早把紫羅袈女兒和縫布娃娃的事撇到一旁,氣呼呼道:“我就是這樣!不然能是哪樣?”

胡彥之閃過一柄鬼頭刀一把蘭鋒劍,反足踹飛兩名分持套索的黑衣人,已來到她一丈方圓內,不慌不忙道:“你這樣穿衣裳,分明是一斛珠!別想唬我啊,嘖嘖,你腰帶的綁法已然泄漏了你的真面目!你以爲你學明端講話學了個十成十,就能變成明端了麼?說謊精、賴皮貓!不知廉恥,愛慕虛榮,道貌岸然欺上瞞下的小猾頭!”

翠明端簡直氣炸了。

“我不是一斛珠,她也不叫一斛珠!我纔不是說謊精、賴皮貓、不知廉恥、愛慕虛榮,道貌岸然、欺上瞞下的小猾頭!”

“你騙人!”

“我沒有!”

“你的腰帶——”

“我綁給你看!”

她低頭猛扯圍腰,纏緊的繫帶撲簌簌地掉了一地,而胡彥之此時恰恰搶到她身前,抓起腰帶一圈一轉,連着兩條藕臂並肉呼呼的小蠻腰纏作一處,將一斛珠綁成一串糉,裹得嚴嚴實實。

翠明端再不通世務,這時也該明白是中了計,胡彥之料她有頓好罵,已備便一肚子刻薄話。豈料玉斛珠一顫,突如其來地解除了寄體,小臉白慘劇喘不休,被繫繩勒成一大包的奶脯起伏驚人,雪肉似將溢出;甩甩頭眨眨眼,茫然道:“胡……胡大爺?”

胡彥之將紫靈眼橫抱起來,一腳一個,踢飛前後兩名來援的金環谷門人,咧嘴道:“咱們又見面啦,一斛珠。今兒沒上工啊?可喜可喜。”

玉斛珠正欲接話,突然腿間一涼,失去圍腰繫帶的寬大褌褲滑至腳踝,裸露出白嫩圓潤的下半身,兩條腿兒又細又直,新炊饅頭似的飽滿恥丘渾圓酥膩,教人直想咬上一口。

她“呀”的一聲滿臉通紅,顧不得雙手受制,搖着一溜煙鑽進偏堂,免教旁人瞧了去。

綜觀鬼先生麾下,胡彥之唯懼者“豺狗”矣,這幫金環谷豢養的殺手不過武林三流門派水平,除開南浦雲、七落燕等寥寥好手,胡大爺渾沒放在眼裡。此際院裡一地哀嚎,十幾名金環谷殺手抱着傷處輾轉反側,餘下諸人終於省悟:單打獨鬥,無人是這名虯髯漢子一合之敵!忙結成圈子緊縮,欲逼得他首尾難顧。

胡彥之但覺懷中人柔若無骨,明明觸手處溫軟豐盈,又輕得彷彿能作掌上舞,滋味難以言喻,不由得心猿意馬,總算還記着身陷包圍,強抑下低頭細瞧的衝動,擡腳踩住一杆乘隙偷空的鏈子槍,轉頭叫道:“符姑娘,你留神啦!”

一抹白影冒出牆頭,正是等待接應的符赤錦。

老胡正欲拋出,紫靈眼突然昂起了尖細姣好的下頷,一隻清澈明亮的左眼直勾勾盯着他,輕聲道:“惡徒!”

啪的一聲甩了他一耳光。

美人含嗔自是媚極,可手勁半點不含糊,打得胡大爺眼冒金星,嘴都歪了,忙活動活動下巴扭了回來,嘻皮笑臉:“不是,小師父。我這是爲了救您老人家,非是有意輕薄——”

忽然失語,怔瞧了老半天,暗忖道:“符赤錦的師父、堂堂‘玉屍’紫靈眼,沒五十也四十好幾了罷?怎是個忒水嫩的雛兒?莫說十九娘,連她女兒也做得!孃的,難道是吸人血駐顏的老殭屍?”

抱着雪股的右掌緊了緊,那輕軟如綿、直陷指掌的嬌膩,確是婦人獨有的豐熟;但這腰板結實挺直無一絲餘贅,分明是含苞少女、處子童貞之兆……

這不對啊!你不能既是五花又是胛心,你總得選邊站哪!要不都讓你玩好了,你讓人家腱子蹄膀怎麼活?

牆頭上符赤錦看他都快崩潰了,好不容易清開的周身方圓又涌進了一批新血,胡大爺在連片刀光劍影中閃躲伶俐,抱着小師父的兩隻豬手捏豬肉似的頗不規矩,就是不扔過來,這當口又不好指摘他貪花好色佔人便宜,不禁又急又惱,心想小師父打得你半點不冤枉!圈口叫道:“胡大爺,快呀!”

胡彥之如夢初醒,雙腿連環掃倒一片,便要運勁,冷不防又捱紫靈眼一刮子,抱着人原地轉了半圈,差點把她拋往另一側牆頭。幸紫靈眼更不消停,反手再甩一記,打得他調轉方向,回到了原處。

老胡欲哭無淚。好罷摸你是我不對,可你報仇得看場合呀,這會兒是爲難誰?見她四度揚手,胡彥之將她往地上一扔,揮拳揍飛兩個上前瞎摻和的出了口鳥氣,怒道:“你再打我翻臉了啊!還講不講道理?”

紫靈眼信手撣撣衣裙嫋娜起身,依舊是優雅從容,不慍不火的,但不知爲何,蒼白的雪靨似暈開一抹嫣紅,輕啓朱脣,淡淡說道:“我不講道理。你欺侮明端,我給她報仇。”

對正老胡,衝他撩起了遮覆右眼的髮束!

原本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紫靈眼,忽覺包覆她的隔膜消淡了些,意識更貼近感官,彷彿只差一步,就能取回自己的身子。在略微清晰的視界裡,依稀見一名身着勁裝的圓臉少女奔向自己,伸手來解腰帶;少女的五官模糊不清,身上卻有某種十分熟悉、甚至可說是“親切”的異樣感覺,就像……就像看見鏡中倒影似的。

紫靈眼突然明白過來。

佔奪自己身子的那人,也對少女做了同樣的事。不同處在於:那名喚“明端”的女子,不能任意縱她的身體。能將對心識的影響力,由腦神泥丸宮下及脣舌咽喉,已是明端的極限;即使如此,要持續影響她的心識和身體,對明端也是相當吃力。

但圓臉少女不同。她對試圖縱她的人渾不設防,甚至敞開心房,將自己全然獻出。此舉必經嚴格磨練方能辦到,於雙方皆是。

明端與少女所用的秘術與本門一脈相承,像是揉合了伏形大法與紫影移光兩種路子,紫靈眼沒想過可以這般運用。她饒富興致地盯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影,彷彿這樣就能看出這種全新方法的門路。

而情況就在男子從天而降之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紫靈眼聽不清他說了什麼,甚至無法悉辨其容,一股潮浪般的波動就這麼衝進她的心版,幾乎塞滿心上所有空隙,宛若暴雨橫塘,無論衝擊或受衝擊的一方,俱撞得粉身碎骨,幾乎失去原有形狀,卻沒有稍稍歇止的一霎——(別……別這樣!噓——放輕鬆……別這樣,別這樣。噓……

她握持着自身意念不被洪流沖毀,唯有這樣,纔有機會令雙方完好如初。明端控心識的法門,或許較她強橫霸道,然而青面神調教出來的得意弟子,無疑在經驗方面更加老道。

紫靈眼導引着意念之流,不讓一股腦兒涌上的心緒失控暴衝,漸漸理出頭緒。

就像人的力量無法與河川相拮抗,卻能以竹籠卵石修築堤壩,分流、引道、堰塞、浚深等無不可爲。明端的意念長河於她的心版潰決,紫靈眼以意念作籠石,終於免去瀝澇成災之厄。

她輕輕撩撥,水流便順勢迴應,宛若手指與琴絃,彼此間密不可分,卻又各自完整,不相扞格。

(你爲什麼如此在意這個人呢?

念頭一起,無數影像浮出河面,如一條條水色蚺蛇交纏上來,涼滑黏潤的表面漸漸溶解滲透,沁進她心上每一處。

紫靈眼感覺自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量的畫面、感知、意念……等灌滿胸臆,飛快地經歷着明端所經歷過的一切:金碧輝煌的“春”字號廣間,貯滿美酒的巨大浴桶,橫陳臺下的狼籍玉體,男子精壯結實的身軀……還有那些個撐擠、深入、刨刮挺刺,汁水飛濺的剎那間——那陌生而猥的一切令她心旌搖惑。

如非自幼在大長老的教導下抑制雜念,息欲寡情,練就一副清冷心腸,不免要被弄得綺念叢生,難以自持。但此際更吸引紫靈眼的,不是明端念茲在茲的銷魂記憶,而是這心緒交流的方式。

“‘紫影移光’非殺人之術。殺人是果,不是因。”

她還記得父親將她抱在膝上,笑着對她如是說。“將目光練成劍、將意念練成劍,不如拿把劍省事。武功只是末流,咱們上屍踞部列位先賢的追求,絕非如此淺薄。”

“那咱們上屍踞部列位先賢追求的,是什麼呀?”

紫靈眼年紀雖小,學起大人說話倒是老氣橫秋,有板有眼的。

血屍王紫羅袈笑了,輕點她的額頭。

“是這兒。有人管叫‘心’,有人說是‘腦神’,也有說是四肢百骸之主,或三魂七魄云云,總之,就是身體的主人。”

清瞿秀朗的血屍王溫和一笑,耐着性子道:“人死了,軀體會留在原處,直到血冷屍僵,與塵同腐。可見讓人活着的非是五臟六腑筋骨皮肉,而是拋下消失不見之物。否則,世間豈無身軀半腐、魂靈猶在之人?雩兒,你要記着:心識意念纔是人之根本,捨本逐末,絕非大道。”

“心識意念……”

小紫靈眼歪着頭,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想照說一遍“捨本逐末絕非大道”的,爹最喜歡聽她覆誦他的話了,但這疑問實是太過擾人,居然還搶在小女孩的表現欲之前。“……是什麼呀?雩兒怎麼都看不見?”

紫羅袈笑起來。“有時爹在心裡喚你卻沒有出聲,雩兒也聽得見,或者雩兒正想爹時,爹便走到了你的房門前。這些便是心識意念,雩兒怎看不見?”

心緒交流,即爲意念溝通的徵兆之一。

如孿生雙胞,天生能瞭解對方的想法,有時毋須形諸言語,亦可傳達意思。然而這是天生異能,非屬尋常;若明端與她所學融會貫通後,竟能達到如此境界,則距她父親夢寐以求的“根本大道”形同邁出重要的一步!

紫靈眼的心緒波動起來,渾沒想到這樣的交流極可能是雙向的,她能讀到明端的意念,明端也能闖入她的心扉。父親的記憶才掠過腦海,縫布娃娃的畫面便突然閃現——她知這非是自己的意向,而是滲到明端心隙的記憶片段被她調動,翻出了塵封已久的一切——“……縫布娃娃!”

紫靈眼彷彿可以聽見明端歡快的呼喊。儘管她從未聽過明端的聲音,甚至不知她是何模樣。

別看。明端!不要看……不要……

那是爹送給她的禮物,不管到哪裡雩兒都要帶着它,直到總壇被攻破的那晚。

她一手抱着心愛的縫布娃娃,另一隻手被大人牽着,在遊屍門總壇的逃生甬道中繞來繞去。甬道石壁上的炬焰明明滅滅,因恐懼和拚命奔跑而劇烈鼓動的心臟像要跳出口腔,胸中彷彿再吸不進一絲空氣……

雩兒不小心跌倒了,臂彎的娃娃拋至角落,紅得發黑的鮮血宛若嬤嬤倒進溝裡的洗腳水,不住潑在娃娃身上;追兵的血、保護她的叔叔的血,更多的追兵、及時趕到的遊屍門援軍……在地面上鼓成一個小緩丘似的血液緩緩漫至,漸漸浸過了雩兒的口鼻,然而頭頂上的刀劍鏗擊、呼喊嘶嚎卻從未停止過——她聽見明端驚恐地尖叫着,卻無法從嵌合交融的意識中抽離,所有感覺和畫面如洪流般涌至心頭,塞滿了明端心上的每一處空隙。恐懼被無限放大、標記,清晰得有如身歷其境,就像數十年年來,每晚都在她夢裡出現的那樣。

噓——別怕,不要害怕……有我在,別怕……那些都不能再傷害你了,我知道的。噓,乖孩子!別怕,別怕——她感覺明端癱坐在周身呼嘯纏轉的可怕記憶當中,無助地嚎啕大哭着,箝斷她身子與意念連結的禁制慢慢鬆開,她像是從深水中被撈出來似的,四肢百骸的知覺逐漸復歸原位。別哭了,明端,別害怕。欺負你的人,我教他永遠別再出現,好不好?

乖。

符赤錦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身上有傷,點足掠下牆頭,閃過兩名中路攔截的金環谷殺手,及時摟着紫靈眼轉向一旁。“……小師父,別!”

“孃的,你下來攪和什麼?”

老胡火冒三丈。“不是讓你在牆上接應?計畫制訂了就要執行啊!現下……現下三個人都在裡頭,你他媽真讓我殺出去啊!”

符赤錦狠狠瞪他一眼:“下回我小師父再拿右眼對你,有多遠你閃多遠!記好了啊,你欠姑奶奶一條命!”

往旁邊一指,天際電芒乍現,映出毫無生機、慘白如殭屍的南浦雲。

“轟”的一響焦雷劈落,雨沾這才隨風亂飄。金環谷殺手還能站着的,此際不過五六人,胡彥之電眼一掃,衣發皆逆,散成半月形的人牆爲其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地後退,被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照牆邊,讓出廊口通道。

胡彥之單臂橫舉,護着符赤錦師徒走上長廊,正要示意她倆先行通過,忽然止步。廊外蒼電閃掠,映出一條微佝衣影,來人一身黑衣勁裝,披頭散髮,兩隻眼曈里布滿灰翳,正是曾在“羨舟停”與老胡交手過的那名豺狗。

衆金環谷殺手見強援到來,精神大振,卻見那人手一揚,擲來一枚西瓜大小的圓滾物事,其上目眥舌吐,竟是將此間消息飛報金環谷之人。

殺手們心驚膽戰,終於明白進是死、退亦是死,今日若不能完成任務,世間無處容身,不由激起求生意志,連內室中保護翠明端的數名死士亦一躍而出,再轉過來的十餘隻眼睛裡,無不閃着困獸般的獰光,局面再生變數。

“小心了。”

胡彥之盯着“豺狗”沒敢回頭,低道:“這回他們是玩真的。新來的這廝給我,你倆切莫戀戰,記得‘地’字號計畫麼?”

他指的是從掛川寺後門小巷撤退一事。

符赤錦“嗯”了一聲,忽挽着紫靈眼翻過鏤花憑欄,動靜間如兔起鶻落,毫無徵兆,碎步退向院底月門。殺手們亦無聲無息地追上去,雷聲轟隆之間,但見衣影翻飛,一來一往打打停停,對峙長過交手,靜止時卻往往比短暫的拚搏險惡;雖無前度之激烈呼喝偌大陣仗,卻隱含着更迫人的沈重壓力,下一霎眼哪方突然濺血仆地,似乎一點兒也不奇怪。

紫靈眼甫離“超詣真功”的心識控制,再加上曾凝全身之力施展一記“紫影移光”短時間內恐難承受近身肉搏的負荷,須由符赤錦分神保護,更增二人脫困的風險。本似遊刃有餘的營救行動,至此急轉直下。

胡彥之暗自提氣調整,待得電光驟閃,藉勢一竄,搶在雷聲落下前,拳壓已轟至“豺狗”面門!

比快,胡彥之自信決計不輸給任何人。他自幼苦練的“律儀幻化”正是一門以輕功腿法入門、由外修內的特異功法,牛鼻子師父有商有量,唯獨督促他修習此功時無情面可講,沒有最嚴格,只有更嚴格;與鬼先生相認後,胡彥之終於深切體會鶴着衣的苦心。

“律儀幻化”不只是快,更是掌握天下諸多快刀快劍的心法。鶴着衣不通狐異門武學,無法取代胡彥之的父親,於習武之初就爲他紮下“天狐刀法”的根基,然而有了“律儀幻化”卻能大大縮短他日後鑽研天狐刀的時程。這點連鬼先生在傳授弟弟刀招刀訣之時,亦不得不承認鶴老雜毛目光卓著、未雨綢繆,早已做好了迎接這一天到來的準備。

掌握速度,即掌握力量!

胡彥之以不可思議的飛速掠過長廊,趁雷聲擾亂聽力的當兒,拳落似驟雨,打得那盲眼“豺狗”雙手抱頭、並肘遮護,不僅未能還擊,連倒退一步、掙脫臂圍的餘裕也無,如半截鈍重朽木,在重拳下不住發出“篤篤”的空洞聲響。

這非是逞一時血氣胡亂揮舞的拳頭,而是以拳代劍施展開來的“寒雨夜來燕”——這路借鑑了天狐刀心法、於天門劍脈之上再行演繹發揮的雙劍絕技,老胡曾以“無雙快斬”爲名,傳了略去招式的精簡版本與耿照。

此際化入拳路之中,亂中有序,竟不失準,拳多落於那豺狗的腰脅、腹側、頸項與耳後等諸多空門上,僅有極少的部分打中肘臂的防護,那也是爲了誘敵擾敵,壓迫對方持續露出破綻。

胡彥之以一口真氣搶揮百餘記,自知氣力漸消,落點越發刁鑽,欺軟打弱毫不放鬆,終於迫得對方肘隙一開,一拳鉤中眉顴之交!

此處乃人身的重大罩門,凹凸嶙峋的拳面所及,可能同時傷到額角軟筋、睛末“太陽”乃至柔軟的眼珠,無一不是致命的要害;重拳揮中,可說是江山底定,再難轉圜。

“得手了!”

老胡大喜,豈料對方的腦袋卻未應勢扭轉,這拳像打在山岩之上,他身形於半空中微微一滯,一波波激烈的疼痛忽自指節反饋而回,硬如胡大爺這般的好漢也忍不住悶聲低哼,恰見那豺狗咧開癟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居然在笑!

胡彥之愀然變色,冷不防朝他胸口一蹬,藉勢倒縱,落地時一踉蹌,才覺踝趾痛極,彷彿這卯足全力的一蹴踢正鐵柱,未及破敵已然自傷。

還有他的一對拳頭。

他雙手無法自抑地顫抖,指節拳面青腫如瘀,彷彿剛用過夾棍拶指之類的殘毒苦刑。胡彥之自問見識廣博,卻從未聽聞過這般厲害的橫練功夫;拳腳與攻城掠地不同,同樣的強度兩相撞擊,捱打要比打人吃力得多。連嶽宸風的“金甲禁絕”亦須提氣運勁,這廝怎能在遭受偷襲的一瞬間,便運起了鐵板似的護身氣勁,還比揮拳打人的自己輕鬆?

豺狗放下手肘轉動脖頸,骨骼間發出令人牙酸的“”輕響,坑疤醜臉上無甚表情,如被歲月磨蝕殆盡的怪物。

胡彥之右足虛點,避免腫脹的踝踵觸地,明白自己一步也不能退,一時卻無良策;茫然思轉間,豺狗已至。兩人拳掌相交,胡彥之頓覺臂上似有千針攢落,痛得一搐,第二拳又至;他勉強並肘擋下,並以賁起的上臂肌肉遮住脅腋,免被一記鉤拳打折肋骨,當場倒地不起。

誰知第三拳卻正面轟在他的肘盾之上,剎那間,胡彥之不禁產生臂骨爆裂的錯覺,眼前一黑倒飛出去,“嘩啦!”

背脊撞坍半片鏤花憑欄,身上纏裹的白布條滲出暗漬,分不出是舊創抑或新傷。

(怪物——這是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

沈重的腳步聲迴盪在他嗡嗡作響的頭顱內,每下震動都令他暈煩欲嘔,仿如宿醉。胡彥之咬牙掙起,不敢、亦不能與之徒手對抗,無奈新鑄的對劍已折,沿途棄之,只得甩過背上長囊,雙手持着一格,堪堪擋住了凌空撼落的一記重捶。

豺狗無有反應,管他拿什麼,擋下一拳,便再揮一拳!

胡彥之踉蹌倒退,每接一記,長囊中都傳來令人膽寒的脆裂迸響,製成刀劍鞘的千年烏檀堅逾金鐵,仍禁不住豺狗鐵拳一下接一下捶打,不多時已爆出扭曲斷裂的鑲銅細件,長囊開始膨脹變形,幾欲散架。

壓檐的烏雲間轟雷滾滾,而暴雨,就在此時傾落。

院中所有物事一瞬間失去了輪廓,尚未退進月門的符紫二姝,迎來了第一波的暴起合擊,三名金環谷殺手喪命,另兩名傷重倒地,剩下的五人卻成功地將師徒倆隔作兩處,難以相顧。

符赤錦被一對默契絕佳的兄弟檔纏住,兩人使開藤牌短斧,伸縮不定,拿不下又甩不開,她以奪來的長劍突圍,無奈兵刃不稱手,左臂之傷更大大限制了接敵的靈便,左支右絀,始終未能如願。紫靈眼背靠高牆,倚坐在月門邊的花壇上,大腿似是受了傷,身前三人忌憚她的殺人眼術不敢靠近,以庭石作掩蔽,不知從哪兒弄了長杆套索,欲遙遙將玉屍制住。

“小……小師父!”

淅瀝雨聲中摻雜了符赤錦焦急的呼喚,胡彥之心神略分,被一拳毆中腹部,這拳轟得他雙腳離地摔出廊間,擦過石燈籠才彈入矮樹叢中,首當其衝的左肩胛已無一絲知覺,無法判斷是骨折、脫臼或瘀腫烏青,只是怎麼也起不了身。見豺狗面無表情跨進雨幕,足臀並用,忍痛挪退到大樹底,靠樹掙坐而起,口鼻中呼嚕嚕地吐着血沫。

真不能小看老殘窮啊!打死你胡大爺了。胡彥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要不是一動就痛欲暈厥,他還想調侃自己幾句,只是這當口連笑話都來不及說了,那豺狗直是世間歹人的表率,明明是個瞎子,卻一路追着人打,半點時間不浪費,連句廢話也無,敬業得讓人想掐死他。

老胡不是閉目等死的性子,握住懷裡的長布包想擺個架勢,可惜連手臂也難以平舉,“沙”的一聲豺狗踏入樹蔭,胡彥之奮起餘力往前一送,直搗豺狗胸前的膻中!

豺狗左手握住一捏,爆出炒豆似的“喀喀”烈響,也不知掐爛了什麼,驀地半截青芒“噗!”

穿布而出,熱刀切牛油也似,就這麼輕輕巧巧沒入他左側肩胸交界處,又自肩後穿出一抹鋼尖,滑得沾不住血。胡彥之由下而上望不真切,況且還隔着豺狗寬闊的肩膊,依稀見得鋼尖兩面開鋒,是劍而不是刀。

(難不成……他捏碎的是昆吾劍的劍鞘?

雖然這仍無法解釋劍刃何以自行彈出,但眼前的情況卻不容胡彥之再想。豺狗被洞穿之際一聲悶哼,右掌本能用勁,那抹尖刃又“颼”的一聲縮回去,只在豺狗的灰衣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線。

胡彥之把握機會連砍帶刺,照準他受傷的左半邊一氣猛打,豺狗陡然間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傷處吃了五六記,血線暈成了一朵大紅牡丹花,欲揮開攻擊卻屢屢被胡彥之閃過,每次一露空門傷口又再挨一下,三兩步退入雨幕中,打人和捱打的都不住往地面下淌着紅水,眨眼便成一條蜿蜒的小紅溪。

可惜老胡身上不只一道口子,兇猛的雨水沖刷加速帶走血液,他刺向豺狗咽喉的一劍中途軟綿綿墜下,連膝蓋都不由一軟,拄地荷荷喘息。豺狗連退兩步擺脫糾纏,伸指點止血,便要復來;突然間,一聲虎吼震破雨幕,牆頭掠下一抹巨大灰影,挾着濃烈的獸臭直撲豺狗!

豺狗坑坑疤疤的醜陋面孔上初次發生一絲微妙的變化,下盤壓低拉開功架,既敏捷又危險,與適才仗着橫練功夫、樸實揮拳的模樣判若兩人。

而來人如野獸般逕撲他上半身,速度之快,全不及閃避格擋。

兩團影子交纏翻滾,其間拳爪無一霎是全然靜止的,撕裂雨幕、粉碎庭樹,摧毀所經處的一切;再分開時,竟是那豺狗掠上了牆頭,渾身幾成一團血人,更顯青白瞽目妖異非常。他不顧周身狼籍,嘶啞着嗓子,發出含混不清的單音:“……撤!”

撇下餘人,倏地翻牆而出。

圍困符紫二姝的殺手們聽令即行,毫不猶豫地舍了目標掠向後進,忽聞一聲慘叫,最末一人居然被咬斷喉管,屍身反被甩置前頭;一名回頭的與另一名正要回頭的先後斷魂,兩個人、三爿屍,滾落一地溫血肚腸。

來人異常高大。身穿蓑衣,頭帶編笠,不知怎的看來就不像人。胡彥之伸手抹去濺上臉面的血點,老琢磨着這人是不是在剔牙,笠下赫然轉過一張生滿白毛的斑紋虎面,豎睛黃瞳、顎裂牙尖,果然就沒點是人。

“二師父!”

符赤錦放下懸心,差點一跤坐倒,勉強以長劍拄地,喘過一口氣來,趕緊飛奔到小師父身邊,兩人相扶回到廊檐下。“我沒事,皮肉傷而已。”

紫靈眼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又睇向院中的虎形巨漢,垂眸頷首,輕聲道:“多謝長老。”

白額煞點頭。“老大感應到你的心緒波動,雖只一霎,卻較往日最盛時還強了一倍有餘,唯恐你出了什麼事,趕緊教我來尋。”

瞥了一眼寶寶錦兒,哼道:“所幸這小猾頭在四周點了‘返魂香’,否則怕還要多費工夫,耽誤時機。”

符赤錦嘻嘻一笑。“多謝二師父誇獎。”

“我沒誇獎你!”

白額煞重哼了一聲,別過毛茸茸的貓兒臉。

符赤錦衝胡彥之一挑下巴。“胡大爺,我這‘玄’字號計畫還使得罷?”

胡彥之拄着包袱拖着右腿,一路捱到廊檐避雨,聞言苦笑:“還好使得。否則非用‘黃’字號計畫才能成功,豈不顯得我倆好猥褻?”

紫靈眼微蹙柳眉,假裝沒聽見,對白額煞淡道:“不是我,是別人。有個叫明端的女孩兒跑到我心裡,她的功夫與本門似是一脈,又和上踞下蹺兩部不盡相同,很有意思。”

胡彥之插口道:“翠明端自稱用的是‘超詣真功’,不知對幾位大爺有沒有幫助?”

白額煞出身的中屍躓部,昔年乃遊屍門武庫,流風所及,部中子弟對天下間各門各派的武功頗有涉獵,縱未通曉,見聞也在尋常武人之上。白額煞所習“鏡射之招”即立基於對拳掌兵器等武技之透徹,不是哪個中屍躓部之人比得上的,虎目一睨,哼笑道:“超詣真功就沒聽過,但與你動手的,卻是個死去多年的人,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胡彥之心中一凜,趕緊追問:“他是什麼人?”

“昔年狐異門外三堂的高手,人稱‘魚鑰九關’戚鳳城的便是。”

白額煞沉聲道:“七玄中練純陽硬功的不多,成名者更是寥寥無幾,他練的‘六龍鎖鱗功’是十分霸道的外門功夫,名號響亮,雖不比內三堂外號裡有個‘狐’字的胤家人,倒是頗受胤丹書重用,與外三堂的‘兵履千絕’風射蛟並稱雙璧,也算一號人物。”

胡彥之沒想到會於此間聽見亡父與風伯的名諱,心頭震動,裝作輕描淡寫的模樣,隨口道:“死人復活,這倒是奇聞一件。沒準是二師父弄錯啦,說不定這廝沒死,躲起來生娃娃啦。”

白額煞冷冷睨他一眼,黃瞳中縮成一條縫的豎睛看來十分妖異。因已失去了人的外形,反而難窺其心思,胡彥之被盯得渾身發毛,笑面發僵。

“戚鳳城相貌堂堂,當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

良久,白額煞才淡然道:“他力戰被擒,六大派逼迫他供出狐異門的暗樁,好趕盡殺絕。戚鳳城受盡嚴刑拷打不肯說,琵琶骨被穿還不肯說,這幫畜生無計可施,惱他如此剛烈,最後索性閹了他,赤條條地吊起來示衆,在烈日下曬足了一個月,生生曬壞他一雙照子。我聽說他最後是死了。死得好,少吃些零碎苦頭,少見點兒畜生行徑。”

胡彥之聽得瞠目結舌,連符赤錦都不禁掩口蹙眉,面露不忍之色。

“‘六龍鎖鱗功’走的是純陽的路子,我這雙爪子專破純陽功體,戚鳳城要是遇上了我,只怕討不了好。”

老胡勉強一笑,本想順勢拍幾句不要錢的便宜馬屁,卻見白額煞伸出一隻彎如鉤鐮的蠟黃骨甲,輕輕往庭中溼漉漉的石燈籠上一搔刮,“嚓!”

削下一片石屑,比鋼斧還要快利。他隨手颳得幾下,石燈籠的頂都沒了,地上堆滿大薄片子,宛若刨木。

“他定是慘遭酷刑之後,又練了另一門陰功,使功體更上層樓,我的‘白虎催心爪’只刮下些許皮肉,沒能一爪將他拆成兩爿。六龍鎖鱗功、曝壞的臉和照子、閹刑、純陰功體……你說不是戚鳳城,能是哪個?”

胡彥之默然無語。鬼先生說過的話語突然浮上心版,對他來說,狐異門的慘禍從沒像此刻這般真實,活靈活現的,“豺狗”……不,是戚鳳城打在他身上的每記重拳彷彿有了其他意義,那是戚鳳城對這世界的憤怒呼喊,若非如此他無法繼續存在。

白額煞轉過頭來,裂開大貓似的白毛肉顎,看起來像是在笑,可聽不出半點笑意,教人打心底發寒。“戚鳳城跟你有什麼仇,出手這麼狠?我看你一臉正氣、道貌岸然的樣子,無巧不巧……是六大派的人麼?”

(廿九卷完)

※附錄:東勝洲武道風雲(二)?箕裘空在念,咄咄誰推賢——論兩代“東海雙尊”“一鑑雙尊,東海稱神;三大鑄號,四大劍門;五島奇英,六合名劍;七玄、八葉、九通聖;十方仙境,首推蒼城。”——東海十絕歌?佚名除卻以文章名世、非指一人的“一鑑”——《秋水名鑑》“雙尊”實際上是東海道武林的最巔峰,而獨孤弋與應無用也不負衆望,雙雙名列武榜至高之“五極天峰”一口氣佔去五分之二的名額,使東海道成爲公認的武英薈萃之地。

兩人將東海的武名推向天下四道,威震宇內、婦孺皆知,立下不世標竿,但同時也成爲後人無法逾越的高牆……不同的際遇、相似的軌跡,究竟寂寞的帝王與孤獨的高隱之間,是否存在着看不見的命運牽繫?

無法傳承的絕學獨孤弋是公認的武功天下第一,他的“殘拳”具有東洲現存一切武學理論皆無法解釋的威力與運作方式,打從他進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便成爲最特殊、最耀眼的存在,無分寇讎友朋,誰也無法忽視他。

然而,即便是與他一師所授的蕭諫紙,也無法理解“殘拳”及其背後的武學系統,與他交過手的峰極高手“虎帥”韓破凡、“刀皇”武登庸、“隱聖”殷橫野等人,也只領略了殘拳的驚人威力,而無法破解其中奧秘——至少在已知的當下,這些絕頂高手都未留下相關的記錄,使得“不敗的太祖武皇帝”傳說,更添一份神秘的色彩。

相對於詭秘難解的師承奇功,獨孤弋本身卻是個大方過了頭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即“打架交朋友、交朋友打架”兩者在獨孤弋來看是一碼事。

受過太祖指點的人簡直多不勝數,據說即使在當年兵困蟠龍關、九死一生的當兒,獨孤弋仍不忘點撥隨行的殘兵武藝,好增加他們在突圍時的生存機會。這批人當中,得以成功突圍存活的,最後都成了獨孤閥精銳“血雲都”的主心骨,包括日後在白馬王朝軍中大放異彩的染蒼羣、白鋒起等,其時如非獨孤弋的親隨,便是隨獨孤寂闖山救駕的敢死隊;比起營救主帥的功績,獨孤弋臨陣自創、傳授的武功,毋寧纔是他們賴以平步青雲的基礎。

獨孤弋真正意義上的傳人,乃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獨孤寂。獨孤寂爲獨孤閥前家主獨孤執明的小妾所出,他的生母只怕還比獨孤弋小了幾歲;獨孤執明讓出家主與鎮東將軍之位後,庶長子獨孤弋遂成爲東海一道的實質主人,獨孤寂自小對這位大哥敬若神明,獨孤弋也將他帶在身邊,什麼武功都一股腦兒地教他,毫無保留。

可惜獨孤寂仍逃不出殘拳“無法傳承”的詛咒。世上只有極少數的人才知道:長年自囚於埋皇劍冢的十七爺,其實並不懂得殘拳,他的強大來自於對太祖武皇帝的懷緬與追隨。禁於幽深古墓的獨孤寂漸漸褪去了年少時的青澀莽撞,以自己的方式掌握了力量,與散落於北關鎮軍、皇城禁衛,以及各地歸老諸侯莊園裡的武技一樣,都是太祖傳承的一部份。

獨孤弋生前不曾開宗立派,沒有收過一名正式的徒弟,甚至未留下拳經劍譜;除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他留下的是人情,在某些人眼中珍貴無匹,對另些人或許一文不值,一如獨孤弋斯人。

來不及傳承的名位相較起於草莽、以庶子身份流落江湖的獨孤弋,應無用不啻是貴族中的貴族。

他是最重視血統的鱗族末裔之中,血統最純正、身份最尊貴的龍姓一支,若天下仍屬玉龍王朝所有,則應無用一生下來縱非皇子,亦是未來的王公。血統之上的純正與尊貴,在指劍奇宮往往與實力相呼應;應無用出身的風雲峽一系恃此宰制奇宮數百年,始終將“真龍之傳”留在風雲峽,保障了派系不可動搖的地位。

應無用在承接上代宮主《奪舍大法》的遺惠前,便已是指劍奇宮的第一高手,強橫如飛雨峰之“匣劍天魔”獨無年、狡智如幽明峪之“影魔”冰無葉,在他之前也只能俯首辟易,暫息角逐寶座的念頭。

所幸在一貫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風雲峽高手之中,應無用出乎意料地清靜無爲,在執掌奇宮期間,對其他派系幾乎可說貫徹了“不作爲”的信條,益發顯得莫測高深。奇宮各派摸不清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硬打又打不贏,只得偃旗息鼓,按兵不動,三百年來幾無休止的派系鬥爭,居然就這麼暫得休止。

應無用因此在龍庭山內得了個“羣龍無首”的渾名,各派首腦私下說起,咬牙切齒者有之,感嘆惕勵者有之,卻無貶抑之意,心知但教此人掌山一天,自家便無出頭的機會;唯恐傳出去不好聽,對外便以“四靈之首”呼之,不知不覺竟成了應無用的外號。

應無用沒有弱點,不代表風雲峽沒有。而風雲峽這一代最大的隱憂,就是如應無用這般優秀的人才,一口氣卻出了三位,其中“琴魔”魏無音與“刀魔”褚無明勢同水火,已至片刻難容的程度。

正當飛雨峰等各派巴望着風雲峽禍起蕭墻、爆發內鬥之際,應無用卻一手主導了師弟褚無明的“破門出教”假逐出門牆之名,安排褚無明離開龍庭山,避免褚魏二人爭鬥趨於白熱,也給了心性自由、不受拘束的褚無明離山闖蕩之機,從此海闊天空,更有連番奇遇。褚無明後改名“星烈”取其“無日無月”之意,依舊以“刀魔”自號,顯與龍庭山舊情不斷,並未忘本,由此可見應無用的手段。

若應無用未在妖刀之亂爆發前突然離山、從此不知下落的話,對於其後種種,這位有着高隱襟懷與睿智手腕的宮主應能創造出另一番局面,陶元崢的借刀殺人、韓閥的陰謀算計,或許在應無用看來,不過就是瀟灑一揮袖、談笑化災殃,一如既往罷了,可惜就是來不及。

妖刀亂後,“琴魔”魏無音身受重傷,一身內功幾乎全廢,繼承師兄的雙尊名號云云,更像是對他犧牲平亂的褒獎酬勳,在魏無音刻苦恢復功力之前,並無實質的意義。而即使恢復了部分內功,魏無音的修爲亦多不及往昔全盛時期,更別提追上師兄應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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