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鬱小娥自然是沒戴手繚腳銬的,上殿時衣着光鮮,髮鬢齊整,踮着蓮瓣似的粉緞鞋尖兒,差堪盈握的纖腰又細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瓏得不可思議。

浮出裙布的窄小翹臀,隨着細碎的步子款擺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處,既不浮誇、徒顯勾男銷金似的風塵味兒,周身又洋溢風情,與幼女似的體貌有着巨大的反差,別有一番況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鬱小娥都在檻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羣的最前頭。

雖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違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勞,以姥姥洞察之精,不會挑這個時候與高漲的民氣相左,是以不懼。

立於廳門兩側、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門,聞言一愣,飛快交換眼色,確定不是自己聽錯了,這才越過硃紅高檻,卻未挾脅動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貉袖輕擺,揚手道:「請。」

鬱小娥提裙而入,眼簾低垂,舉止合宜,縱有詫意,也藏得無人曾見,與林採茵五體投地的醜態亦有天淵之別,衆首腦無不暗中納罕。

耿照訝異的程度,決計不在被點名的「叛徒」之下。

鬱小娥在冷爐谷失陷期間的種種作爲,他早聽黃纓轉述,最後讓她配合龍皇祭殿的行動、於谷中率衆反攻,亦出於耿照授意——

當然鬱小娥無從知悉。對她來說,命令是姥姥下達,教她盡起外四部人馬,與蘇合薰、盈幼玉里應外合;功成之際,其人望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便未撈個護法來做,扶正成爲一部之織羅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話一出,大廳裡外一片騷動,天羅香諸女無不交頭接耳:林採茵合當千刀萬剮,沒想有個聞所未聞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稱教門中興第一功臣的,罪名還大過了她?這是什麼道理!

鬱小娥行至廳中,嫋嫋下跪,細聲道:「屬下拜見盟主、門主、姥姥,以及諸位大人。」未明她底細的,只覺這名少女年紀小小,應對進退,無不中節,頗有大將之風,卻不知「叛」在哪裡。

媚兒昨晚曾見她率衆拿捕降逃,指揮若定,適才於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是領頭羊,要真是逆賊,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遙,在外搞風搞雨?頓時煩躁起來,蹙眉道:

「裝得這般精乖,你以爲在挑媳婦兒啊?紙狩雲,你葫蘆裡賣什麼藥,一股腦兒揭了罷,繞圈子打啞謎,教人好生氣悶。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來,是想放血灌米腸麼?」廳外天羅香諸女齊齊轉頭,投以怒目,就連忍不住噗哧一聲的胡大爺,都捱了幾枚樟腦白眼。

媚兒見這鬱小娥腰肢幼細,鴿乳嬌伏,童顏不掩豔色,沖齡卻有風情,小和尚吃慣了大奶妖婦、染二掌院——當然還有她自己——這般胸臀驕人的成熟女郎,難保不會忽生興致,換碟小菜清腸胃,越想越覺不對,說到後來,已有幾分火氣。

「背叛教門,本是死罪。」蚍狩雲老奸巨猾,自不與她一般見識,仍是好整以暇,慢條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輕率爲之,這纔將叛徒提來,交由盟議公裁,聆盟主之聖斷。」

胡彥之舉起手來。

「老婆婆,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麼事啊?偷糖果糕餅麼?」

紙狩雲擅繪,年輕時行走江湖,即以老妝見稱於姊妹間。她改扮毋須麪粉或膏泥,依原本妝容所用,信手往臉面頸手塗抹幾筆,打出陰影深淺,人就突然長了歲數,也因此養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習慣。

此際以本來面目示人,外貌較實際年齡爲輕,「老婆婆」三字惡意滿滿,自不待言。始終抱着看好戲之心、一派輕鬆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一聲沒忍住,幸有深湛內力護住心脈,纔沒生生嗆死。

華服老婦額筋跳動,畢竟江湖混老,仍是從容含笑,和聲道:「胡大爺是客,過問主人家內之事,恐非爲客之道。」

胡彥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靈眼舉起手來。

「老婆婆,請問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餅。」最末一句卻是對胡彥之說。

對面爆出兩聲急抑的嗆咳,漱玉節素手掩口,趕緊放落茶盅,暗自調息。胡彥之笑道:「你看,這問題大家多關心,紛紛參與了進來。」

舐狩雲不理他插科打譯,斂起笑意,肅然道:

「冷爐谷失陷時,鬱小娥率衆投降,而後又甘爲敵酋所驅役,調撥外四部之同僚,供敵人淫辱享用,折教門氣節在先,資賊寇腴美於後,受敵酋之封賞,易外敵之旌幟,踏着同門節節高升,以求教門大仇所賜的功名;予敵之助,更甚林採茵。鬱小娥,我說的有哪處不對,儘可申辯。」

鬱小娥到了這時,才明白姥姥真有殺己之心,非是裝腔作勢,要她合演一臺子戲。

自發現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數兩人交手的紀錄,怎麼都稱不上「交情」兩字。耿照真要與她清算前帳,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麼難以想像之事。

鬱小娥本恃光復有功,降敵不過權宜,理當不究。沒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蓮覺寺她暗算過他一回,鬼先生廢功斷脈時,她也沒幫耿照一把,這下算是報應臨頭。

求饒是沒用的,當衆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觸龍鱗的愚行。鬱小娥強摁驚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別無他言。

她手裡還扣了張王牌。門主金甲的下落,眼下只她一人知曉,是昨夜她趁亂潛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換地點。這樣一來,無論事成與否,她都有同最後勝利的一方談判的籌碼。

姥姥沒能從林採茵處拷掠出金甲去向,卻未以更大的動作搜索,代表金甲失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諸的因由,只消適當暗示老婦人一下,做爲交換條件,應可逃過一死。

誰知一聲「且慢」,一道苗條結實的身影越衆而出,急切道:

「姥……啓稟長老,鬱小娥雖似投敵,卻極力保全衆家姊妹,對敵酋之命,亦都陽奉陰違,虛與委蛇,依我……依屬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門,而是暫行權宜,與敵周旋。」

鬱小娥未敢擡頭,餘光一瞥,來人膚光膩滑,似無一絲毛孔,潤澤如調稀蜜,淡細的淺褐非但不顯污濁,反倒有股難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輕哼,透着前所未有的嚴峻,鬱小娥的心頓時沉到谷底。

(這丫頭好端端的,發得什麼雞瘍……越幫越忙!)

若非盈幼玉無這般心計,鬱小娥幾乎以爲她是來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達理,憑一己好惡行事的比例,其實高得嚇人。

同姥姥講道理無用,不如順其心意、遂其所欲,總要她歡喜了,便有轉圓的餘地。如先前與胡大爺起衝突的令時暄,要是當年她莫堅持以己代妹,姊妹倆早入得天宮,何須分隔兩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現在問她,自是暫行權宜,虛與委蛇了。」老婦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幾時才能覷得良機,光復冷爐谷?三年、五年,還是十年?舉着敵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異門的反呢,還是復興天羅香?你連辨別是非的能力,都還給姥姥了麼?不知所謂,退下!」

廳外原本一片私語竊竊,陡聽姥姥厲斥,人人都覺罵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慚低頭,聲息一收,全場陷入怕人的悄靜。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寵愛,除過人的美貌、褐膚的羽族血統,以及劍術天賦之外,恪遵命令,言聽計從,直如扯線傀儡一般,也是盈幼玉受寵的原因之一。

豈料她卻一反常態,打死不退,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聲道:

「庭殊……孟代使受賊人淫辱,我與她僅一牆之隔,手腳活動自如,卻未能相救,連……連『暫行權宜』都不算。姥姥要處罰鬱小……鬱代使,就連我一併罰了罷。」不敢與恩師直對,翹起美臀伏地,卻有擡之不去似的決心。

鬱小娥幾欲吐血,殺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擔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腳,將這傻黑妞踢出門去,只得潛心默禱盈幼玉忽得啞病,又或月事來潮,驟爾暈厥,莫再火上加油,繼續添亂。

更恐怖的還在後面。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滿廳內外的天羅香護法、教使們一起跪地,齊聲道:「求姥姥開恩!」

媚兒嚇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飾,昂頸四顧,嘖嘖稱奇:「喊得這般齊整,莫非是常練習?天羅香有開這種科目麼?」

還是胡大爺見識廣,信手拈來,都是成例。「觀海天門是有的。凡聽見香油錢扔進木櫃的眶啷聲,職無分大小、地無分裡外,都得喊一聲『無量壽佛』,香客纔會覺得受到了肯定,心裡歡喜。」

「不是喊『恭喜發財』麼?」符赤錦忍笑支頤。

「這個尤其不可以。」胡大爺難得地一本正經。

紙狩雲不慣受下屬要脅,勸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們一個個都要反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麼?」

卻見丹墀之上白影晃動,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級而下。

雖是一身華麗宮裝,裡外數重的裙裾卻是夾紗的輕透材質,蛇腰以下如綻一蓬迷離眩目的疊蕊雞冠花,紗裙翻轉間,雪酥酥的結實長腿若隱若現,襯着纏金線的船型高屐,金絲細帶微微綁入雪肌,一路纏至大腿,令人血脈賁張,正是天羅香之主雪豔青。

廳中不知哪個角落,忽傳一聲輕哨,明明方位對不上,衆人卻不約而同轉頭,衝胡大爺怒目而視。

他正同符赤錦低聲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連辯解都可省卻;餘光瞥見靜置大廳一角的向日金烏帳紗簾微動,像吹過一陣風,周圍環護的四嬪四僮目光飄忽,望向八個不同的方位,八張老臉若無其事,直教胡大爺想一劍一個,捅死了乾淨。

雪豔青似已習慣輕佻的哨聲——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輕佻之意——逕至老婦跟前,認真道:

「姥姥,我也覺得鬱小娥不比林採茵,不能一概而論。林採茵是叛徒,鬱小娥卻迴護姊妹,爲教門殺敵。昨夜迄今,我已聽好幾個人說,是鬱代使守護教門,罰她有失公允。」

衆姝面露欣喜,只鬱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將門主身邊的長舌婦捅個對穿,好歹同歸於盡。

雪豔青乃天羅香之主,拿主意的雖是姥姥,門主的話畢竟不是全無份量。有她出面,姥姥總不能視而不見。

紙狩雲不好當衆駁斥,點了點頭,轉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統攝無方,門中意見分歧,讓盟主見笑了。鬱小娥昨夜雖然與戰,功不抵過,此例一開,天羅香再無骨氣可言,人人首鼠兩端,教門名存實亡,豈非愧對前賢!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須同林採茵一般,廢去武功,逐出門牆,匡救彌縫,方免傾覆,這是老身的見解。門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難枉縱,孰是孰非,還賴盟主聖裁。」

(……來了!)

符赤錦與胡彥之交換眼色,明白紙狩雲終於亮招,前頭那些彎繞,不過是作勢而已。

身爲七玄有數的大長老、君臨天羅香的地下門主,紙狩雲不會不明白此際對鬱小娥出手的風險和阻力。這個繩圈明顯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惡意下套;何以服衆,正考驗耿照的智慧與手腕。

而耿照開口之快,幾不假思索,又出衆人預料。

「在場諸位,並非人人識我。遲早大家會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最不受大家待見的那種。」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並未刻意促狹,一一望過衆姝面上的驚詫,從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沒有教門下弟子失手被俘時,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義兄胡彥之胡大爺,乃是真鵠山觀海天門出身,老胡,你們那兒是怎麼說的?」

「儘量不要被逮。」胡大爺板起面孔道。廳外零星響起刻意壓低的笑聲。

耿照微微一笑,環顧衆人,朗聲道:「我只知道,若諸位全都壯烈犧牲,昨夜反攻之時,谷內將無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認爲鬱代使立了功,是她爲教門保存了實力,連蛆長老也說她有功勞,只是功不抵過罷了。蛆長老,向敵人輸誠,教門內可有明令禁止?」

這話問得極怪,江湖上怕沒有哪個門派,會鼓勵門下多多投敵,卻未必着落文字。紙狩雲道:「有。教門一一誡便是,忌投敵易幟,弟子無不知悉。」第一一條就提到,要推說一時忘記,恐有困難。

耿照點點頭,俯視鬱小娥道:「鬱代使便宜行事時,也知違犯教門之誡麼?」鬱小娥低道:「……屬下後來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長老以二誡判你,你可有不服?」

鬱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爲。

耿照的提問直白簡單,理路也是,卻意外將兩難的抉擇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並非不認自己骨子裡是個騎牆派,但與鬼先生合作、以情報交換本門武技,尚在分寸之內,反正冷爐谷就不是個講公平的地方,內四部佔盡好處,外四部做牛做馬,升眨全憑姥姥一己好惡。多少撈點好處,鬱小娥視爲平衡之舉,拿得心安理得。

但出賣教門、引狼入室,就做過頭了。是故林採茵罪該萬死,無有旁議。

她向鬼先生輸誠,說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隨着林採茵、金環谷的威福自用,才慢慢確認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無姥姥號召,鬱小娥也會伺機反撲,奪回她的冷爐谷——

對比毫不猶豫就向敵人屈膝的自己,這個念頭令她有種陡被刺傷的痛楚。在心底深處,鬱小娥知她確實背叛了天羅香,後來的改弦易轍、迷途知返,不過是補償的心理。

她並沒有放棄求生,只是面對如此徑直的質問,再怎麼拚命辯解,也只是徒顯心虛氣短而已,鬱小娥連想像都覺無力,遑論出口。

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低聲應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於法有據,我便依紙長老所言,宣佈自即刻起,將違誡的鬱小娥逐出天羅香門牆,永不錄用。有異議者儘可提說。」

盈幼玉猛然擡頭,礙於在姥姥跟前,沒敢放肆起身,切齒咬牙,圓睜的杏眸難掩悲憤。「盟主這般裁決,日後我等該如何行事?林採茵逐出門牆,鬱小娥也是逐出門牆,一朝有變,誰還做教門的忠臣,忍辱以待!」

紙狩雲霍然轉身,罕見地顯露怒容,袍袖微動,盈幼玉腰畔之劍倒撞脫鞘,劍柄如何轉向、如何入手刺出,幾無人看清,但見一點白芒如星墜,斜斜朝蜜肌少女的頸間飛落,沒入一一指之間。

座上修爲深的無不凜起:

「……她竟是劍術高手!當今世上,有幾人能駕馭劍罡,刺得這迅捷無倫的一劍?」

紙狩雲與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劍、隔空攫取,更倒轉方向,往刺其項,以內功擒拿等分使貫串,或能爲之,但絕不能如此滑順,彷彿有無形之手操控。

若以劍罡——無數細小的劍氣——爲之,就合理得多。

從頭到尾,紙狩雲沒使多餘的手法,只單向發出劍氣,擊中鞘上機簧的,便使長劍彈出,擊劍身使之推進;擊中劍柄,讓長劍調了個頭,華服老婦順勢抄住,劍尖並罡氣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單一,由是快絕。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說是匪夷所思。

本該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過快逾流星的劍尖,左手食、中二指一夾,無視劍快,穩穩鉗住,劍上所附勁力,以及隨之而來、細如雨針的無形劍罡,俱都止於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無蹤。

而跪地的褐膚少女,身姿不動,膝未沾地,整個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遙,被推出長劍能及的範圍,才察覺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難與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間,一隻厚實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渦流般的狂亂旋即靜止,寧定如恆。

少女毫不費力地立穩腳跟,發現是貂豬……不,是「盟主」挽住她,衝她微微一笑,輕道:

「留神,別摔跤了。」盈幼玉如夢初醒,羞紅了蜜色嬌靨,沒來由的慌亂攫取了她,只覺呼吸困難、胸口鬱悶,下一霎眼便昏過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態,請盟主責罰。」蜓狩雲垂下劍尖,斂目俯首,半點沒失了頭面人物的從容,決計不能說是「失態」。

「長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處。」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亂如小鹿的瑩潤美眸,正色道:「告訴我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的,是『理』;寫成白紙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執法確實即可,法不足處,再以理補之。」

「以……以理補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門誡律,將鬱小娥逐出天羅香,這是尊法。但無論如何,她確實爲收復冷爐谷立下了功勞,權衡情理,我決定將鬱小娥收入同盟,暫由我指揮罷。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來冷爐谷的聯絡人。鬱小娥,你可願意?」

饒是機敏如鬱小娥,也愣了老半天,纔會過意來,難以置信,顧不上應答盟主之請,喃喃道:「爲……爲什麼……我……我明明是……」總算沒吐出「叛徒」兩個字。

在冷爐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與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該是全場唯一一個,知她確實通敵叛教的目證。

鬱小娥當他和雪豔青一樣,都是姥姥擅立弄權的傀儡,雖然他在定字部禁道之前表現不俗,終究是花花擺設,仍是姥姥說了算,內心抱持一絲僥倖;早知姥姥會將自己的命運,全交由他決定,鬱小娥怕一進大廳就已腿軟。

(他爲什麼……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是你應得的。」耿照對她低聲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動證明了你的實力,以及對教門的忠誠。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會有很多困難,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與教門站在一邊。至於你犯的過錯,對教門來說很有價值,我相信你不會再犯第一一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會再犯麼?鬱小娥喃喃自問。這個人,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因爲你比誰都明白,禁道這堵高牆,對天羅香的意義。」耿照道:

「你不想把『牆』拆了,親眼瞧一瞧,教門能走到多遠的地方,會變成什麼模樣?」

——原來,這纔是「破門出教」的真義!

走出牆外,見證天羅香的重生……或隳滅。或許也幫忙拉一把。

從沒有人對鬱小娥有這樣的期待。

她是雜草,是蠅營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檢點、隨手可棄,合當自生自滅,如千百年來朽於谷地外圍的白骨紅顏一般,無有例外。

她異常強韌的生命力,更多時候是特別礙眼的存在,鬱小娥不斷想向旁人證明自己,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始終沒走出外四部的藩籬;看待自己的眼光,與其他人並無不同。爲何這個人,願意對着最低賤的蕪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瓊芳蘭圃的邀約?

「這種事……」她露出一絲苦澀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麼?像我這樣的人……」

「做得到。」耿照點了點頭,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爐谷失陷期間一樣好,就夠了。」

回過神時,鬱小娥才發現自己哭了起來。

她從沒在人前哭過。這是頭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

只是不知爲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淚人兒,兩人相對流淚,透過哭花了的模糊眼簾,依稀看見彼此的淚顏裡都掛着笑意。大廳內外歡聲雷動,有哭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幹什麼,卻又是爲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邁步。儘管有過肌膚之親,但這竟是鬱小娥頭一回,在男人的撫觸中察覺不出一絲狎褻,身子並未本能繃緊,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泄慾施暴。

回想起來,她或許就從這一刻起,記住了他的背影。記憶裡的畫面總疊着淚花的棱影與刺鹹,烏靴袍裾間虹暈離散,卻一點也不苦澀。

賞罰既定,耿照命天羅香衆先行退下,只留首腦在原地,閉門協商。

而這場七玄同盟之首議,所耗費的辰光,居然比衆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議事廳明間大開,七玄頂峰們紛紛離座,三兩相偕,移往擺設筵席的懸綺亭。

染紅霞並未被要求迴避,而是全場旁聽;按盟主的意思,她將做爲使者,把七玄同盟的訊息帶回正道七大派,教他們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日內盟主將親自拜山,與正教魁首一晤。

因爲這層關係,衆人看待染紅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較之先前的提防質疑、甚覺有些礙眼,會後的距離似拉近許多——

「橋樑」與「壁壘」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溝通交流,後者卻是敵之干城,有害無益。

此際,即使修長健美的紅衣女郎,獨自走在向日金烏帳旁邊,與帳中的神秘高人逕行交談,遠近皆無名爲接待、實爲監視的服劍侍婢,也是理所當然,起碼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難以忍受,彷彿中門大開,任所謂「正派中人」侵門踏戶。

「……坦白說,直到重收那鬱姓丫頭入盟爲止,我以爲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乾癟的冷蔑嘴角卻有一絲淡淡自嘲。「你有想過,自己扶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麼?你那些個雞腸小肚的花花盤算,怕要落空啦,腸子都要悔青了吧,『紙長老』?」

與佝僂枯瘦的葛衫老者並肩信步,手持龍頭金拐的華服老婦人淡然一笑,微眯著鳳目,眼角擠出鐫刻般的細密蛛紋。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盤算?說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興復鱗族血脈淪喪千年的榮光罷了……之前胤鏗說的那些話,難道無分毫打動過老神君麼?」

薛百滕仰天打了個哈哈,嘲諷之意無比尖刻,看來傷勢並未磨鈍老人的憤世嫉俗。

並肩走在前方不遠處的雪豔青、漱玉節聽見,雙雙回頭,雪豔青蹙着眉,眼中寫滿疑惑,漱玉節卻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將天羅香之主拉了回去,繼續交談。

「你想過這種事麼?不僅將七玄統合起來,還想建立起『有能的組織』?你聽聽,你聽聽,這簡直……簡直是慕容柔的口氣!合著咱們挑來揀去,居然推了個小鎮東將軍來當頭兒?」

薛百縢重哼,嘲諷的神氣於不知不覺間斂起,嚴肅裡另有一絲況味,彷彿連老人自己,都沒發現隱於其中的那股子興致勃勃。

看來是剛結束的那場盟議,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裡沉睡既久的躍躍惴惴不安於室,只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連抵狩雲自己都快忘記,上回有這種不安中帶着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實是令人難以預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絮著。「上一個這麼幹的,被罵作『藪源魔宗』,非但死得連骨頭都不剩,還能止小兒夜啼,簡直同妖魔鬼怪沒甚分別——」

老人說到一半,忽覺荒謬,搖了搖頭。

「你現在,還覺胤鏗那小子野心大麼?要不是我識得耿家小子……識得盟主在前,也不算一無所知了,怎麼聽他纔像是野心家。他日傳入江湖,又一魔頭橫空出世,搞風搞雨爲禍武林,引來無數正道圍剿。胤丹書殷鑑不遠啊。」

祇狩雲聽着老人連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爾。

「老神君是擔心,與盟主一同陪葬麼?」

薛百縢沒好氣地橫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爲邪道大魔頭之前,他得先過狐異門這一塹。」

說着,老人忽停步回頭,望向遠處虛掩的大廳朱櫺。

過篩似的陽光照入廳內,劃出兩道沉默相對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議事大廳,只有胡彥之被單獨留下。盟主有話要對他說。

「你猜胤野死了大兒子,誰會是下一位狐異門主?」薛百滕喃喃說着,望向只剩兩人的華麗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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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百六六 折誑世瀰瀰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第二二一 折曲水流觴堪治魘疾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四十七 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四十七 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百三十八 折偷龍轉鳳冷爐紅釭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九 折英雄夢醒奪舍龍息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百六二 折坐見悔吝蟬鳴夜柳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十六 折逾子之牆明棧秋霜第八十九 折幽深金帳嘯月青狼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百六六 折誑世瀰瀰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二零七 折錯落緣合求敗顯勝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