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

晨光爛漫,清風徐來,動息撲面若有情,搖影、繞死樹、穿花。

橫疏影裙腳翻飛,蝴蝶般穿過迴廊,爲防跌跤,還把長長的衣袋拈在手裡,也分不清是蓮步生風抑或香風化人了,心頭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卻回,白馬、黃衫、塵土”的詞句,瞬間竟有些感慨。

誰都能有這份傷春悲秋的閒心,偏就橫二總管不行——她寅時便已起身,嬌潤的身子裡還殘留這甜美的餘韻與疲憊,若非有霽兒丫頭分擔了耿照過人的精力,只怕搖累得她手足軟乏,腿心裡既麻又酸。

梳洗後,簡單用了點果脯香粥,橫疏影便至挽香齋聽取鍾陽等人的報告。

儘管昨兒一整天她將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預先交代了林林總總的要項目待辦,鍾陽、何煦等無一得閒,全忙得不可開交,只爲搶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務。就在耿照盡享溫柔、品嚐姐姐的醉人**的同時,執敬司所屬各部正馬不停蹄趕工,堂內通宵舉火,不斷有信使哨隊進出流影城。

才一個多時辰,橫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壘至半人高的公文,聽取鍾陽等人的回報,正在大堂與管事司徒顯農等議事,一名弟子匆匆來報:“啓稟二總管,青鋒照的邵三爺來啦,人正在偏廳候着。”

青鋒照是東海三大鑄號之中,公認歷史最久、技藝最高的一家,於“三府競鋒”屢屢奪魁。今年白日流影城急起直追,但無論聲名、氣勢、乃至於影響力等,與青鋒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當值弟子口中的“三爺”人稱“鷺立汀州”邵蘭生,乃是青鋒照當主“文舞鈞天”邵鹹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橫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鋒照的消息好靈通!赤煉堂掌握酆江漕運,分舵遍及天下,號稱”京城以東第一大幫會“,勢力不容小覷,怎會……怎會是邵家先找了上門?”

不敢怠慢,蓮步細碎一路漫出堂室,徑往偏廳趕去。

廳內,一名中年文士正負手欣賞壁上的掛軸,生得面如冠玉、五綹長鬚,頭戴逍遙巾,身穿青布袍,腰帶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襯與他鳳目隆準、劍眉斜飛的清奇相貌,說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鋒照的第三號人物,“鷺立汀州”邵蘭生。

邵蘭生隨身只帶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擔挑了兩箱行李,地上擱着一架竹製畫籠,籠裡橫七豎八的插着畫軸紙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樸的長劍,烏木圓柄香檀爲鞘,看來幾與畫軸無異。

她與邵蘭生在鋒會上有過數面之緣,倒不曾私下來往,沒想到這位青鋒照的三當家忒無排場,直如一名攜僕雲遊的讀書人,竹籠裡劍、畫並置,隨意錯落,行囊是卷好的鋪蓋衣箱等雜物,均以麻繩小心捆紮,外頭還吊着銅釜瓢勺等,彷彿隨時能在野地裡尋處落腳,埋鍋造飯……

裡外上下,哪還有個世家大戶的派頭?庶民遠遊、客旅行商,也不過如此。

橫疏影才繞過長廊轉角,邵蘭生便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回頭相候。兩人擱着紅檻行禮,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畫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懶慣了,家兄說我出門總不像辦事,根本是遊山玩水。遊手好閒之人,不比二總管日理萬機,貿然打擾,還請二總管多多包涵,切莫見怪纔好。”

“三爺說得什麼話來?”

橫疏影抿嘴笑道:“三爺閒情逸致,最是令人羨慕,每回與三爺見面都有新鮮物事可看、可聽,多所獲益。東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愛與三爺見面了,三爺可千萬別客氣。”

邵蘭生劍眉一動,拈鬚朗笑:“二總管這一說,我便放心多啦。”

從竹籠裡取出一卷畫軸,解開繫帶,只見畫中一片白鬚皚皚,幾株墨幹老梅搖曳,枝上吐蕊盡開更無一枚含苞。畫中梅花盡管疏落,枝幹卻是瘦硬多姿,墨色響亮、遒而見骨,畫面遠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頗得留白雅趣。

橫疏影見慣名家書畫,雙目一亮,暗歎:“好個梅蒼雪潤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掃空,意到二筆不到,堪稱一品。邵蘭生以”鷺立汀州“爲號,盛名無虛,果然是畫梅的大行家。”

“此畫是我年初所繪,幾十張畫稿之中,只有這一幅得到家兄誇獎,說有高潔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據聞二總管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邵某不願見笑於方家,只敢以此畫相贈。”

橫疏影連稱不敢,結果賞玩,果然除了邵蘭生的題記落款外,還有一方“文舞鈞天”的硃紅小印,篆刻蒼渾樸茂,力透紙背。旁邊另有兩行題記:“計白當黑,雲水自在,詠梅之外,更有萬里江山。書付三弟。”

其下整齊列着年月日期,一絲不苟,比之邵蘭生流水行雲的字跡,筆法更顯嶙峋。

她心中暗笑:“書畫寄情,這邵鹹尊也未免太過正經,連在畫上題記,都還要教訓子弟。”

輕咬着如鮮採櫻桃般的潤紅脣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廣闊,能於畫中看出萬里江山。我一介婦人,不懂這些,卻愛三爺畫裡的風過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

邵蘭生忍不住連連點頭,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過煙雲山下的小山村,見梅期將屆,風中帶香,這才寫生一幅,作畫之時,心裡也無萬里江山。”

說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覺不妥,又補上兩句:“但家兄於書畫一道,也講天人悲憫,胸懷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許多需要精進處,總是沒錯的。”

橫疏影笑道:“是了,自從千年花石津一別,久未至貴莊拜見,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蘭生大笑。“老樣子。東奔西跑,一刻也閒不下來,年頭又往央土賑災去啦!二總管若來,只怕又要撲空。”

這點倒與橫疏影所掌握的情報一致。邵鹹尊封爐多年,除了“三府競鋒”之外,幾乎不再過問武林之事,把青鋒照的經營交給二弟“九華扇”邵香浦,對外則由人緣極佳、一向被暱稱爲“三爺”的邵蘭生負責,自己卻帶着莊客弟子南北奔波,對賑濟佈施十分熱衷。

去年祖龍江大澇,央土道數十縣的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涌進北關、東海、南陵等地。朝廷處置失當,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賑也不是,無不叫苦連天,幾十萬災民飢寒交迫,幾乎釀成民變。

青鋒照家大業大,邵鹹尊率先解囊,捐了十萬兩白銀賑災,誰知東海道府臺司衙門態度消極,鎮東將軍府更是多所鉗制,甚至命赤煉堂封鎖漕運,嚴拒災民入境。邵鹹尊幾度陳情未果,索性帶着白米棉衣,親至兩道交接處發放,又買地起屋,圈作義田招緝流亡,衆人皆呼之曰“活菩薩”對比爲虎作倀的赤煉堂雷家,“青聖赤邪”、“青善赤惡”之說不脛而走。兩家三十多年來勢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舊恨,於此事上又添一樁。

江湖人到了幕年,難免想起畢生刀頭舔血,造孽無下數,寄託青燈古佛者有之,爲做功德、散盡家財者亦有之,但邵鹹尊掌管青鋒照三十年來,造橋鋪路、賑災救苦,堪稱善名遠播。

起初難免有公孫布被之譏,被認爲欺世盜名,頗遭非議,然而邵鹹尊不管他人嘲謗,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評的雜音漸去,如今一提起東海花石津的青鋒照之主、“文舞鈞天”邵鹹尊,普天下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的。

橫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來三爺此行,是二爺的意思?”

邵蘭生搖頭:“那倒不是。”

從竹籠中取出一隻藍綢小包,解開首端繫帶,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劍來。

那短劍刃長一尺、寬約寸許,只比尋常的匕首略大些,說是長匕亦無不可,柄鞘的木質部分均裹以鈞藍色的細絨,銅件鎏金,此外別無花飾,然而有一股華貴雍容之氣,絕非凡品。

“這是家兄贈與貴城獨孤城主的禮物,在我出門之前,特別讓我隨身帶着,一有機會便上朱城山來,獻給獨孤城主。”

邵蘭生笑道:“我一路繪畫寫生,耽擱不少時日,拖到此時才上山,是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爐多年,不再親自持錘上砧,此劍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據聞城主廣集天下奇珍、寶劍名刀,必定喜愛。”

那短劍入手輕盈,連身無武功的嬌弱女子都能執起。橫疏影輕輕抽出小半截,頓覺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劍刃上波光粼粼,似有無數游魚清影,於塘底側身巡迴,若潛若翔,正是青鋒照正宗嫡出的獨門特徵,取其“青鋒照面若遊鱗”之意,故而得名。

在劍刃底部,接近鍔部的劍棱一側,鐫有兩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饒是橫疏影博通詩書,也多看了兩眼才能稍稍辨識,俏臉不禁一變:“正氣……莫非是”鈞天九劍“之一的正氣劍?”

“二總管博學多聞,邵某佩服。”

邵蘭生拈鬚微笑,笑容裡不無得意。

橫疏影倒抽一口涼氣,強笑道:“如此大禮,怎可無功生受!三爺,這……”

邵蘭生舉手作安撫狀,笑道:“寶劍贈英雄,乃理所當然之事。以貴我兩家的交情,又豈止於一柄劍而已?禮尚往來,二總管切莫在意。”

現掌青鋒照大權的邵家三兄弟裡,只邵鹹尊一人是青鋒照的嫡傳。

三十年前妖刀作亂,東海七大門派損失慘重,前代青鋒照之主急公好義,門下弟子前仆後繼,俱都折在妖刀聖戰一役。所幸邵鹹尊身爲首徒,承襲一身絕藝,繼位後重新開枝散葉,師門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鋒照的鍛造技術遠勝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直追當年玄犀輕羽閣之盛名。單論鑄煉之精,說“文舞鈞天”邵鹹尊是當今東海三大鑄號第一人,恐怕異議不多,就連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應都直承不如,青鋒照的實力可見一斑。

據說邵鹹尊封爐之後,回首畢生所鑄,特別選出質地最優、製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劍,號稱“鈞天九劍”九劍中七柄已有其主,邵鹹尊封爐之後,每屆競鋒大會青鋒照鈞延請一位劍主攜劍參加,連續六年蟬聯鋒首,不僅聲名大噪,劍主亦覺於有榮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賓主俱歡。

這柄短劍“正氣”便是傳聞尚未有主的兩劍之一。

橫疏影怎麼說也是兵器的大行家,傳說中的“正氣”在手,顧不得待客禮數,頷首道:“妾身有僭了。”

將短劍擎出鞘來,只覺極輕極薄,秋泓般的劍光一現而隱,並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覺寒毛豎起,可見快利。

她手腕外翻,將短劍平舉朝前,劍柄之末的劍首部位貼近鼻尖,輪流閉起雙眼,果然見得劍脊筆直,兩刃研磨均平,劍骨劍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轉頭吩咐鍾陽道:“去取一柄甲字號房的宇字級刀來。”

流影城器作監的刀劍,共分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級,後四級用以區分量產品的優劣,也就是出自學徒之手,前四級則是各房匠級師傅的作品等級,房號也標示不同水準,前優後劣,以此類推。甲字號房的宇字級刀,便是量產品中的頂級之作。

鍾陽取來刀器,橫疏影命他擎出鞘來,“正氣”輕輕一揮,劍刃倏地沒入刀口,寂然無聲,不費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來。在場鍾陽、何煦等都是見慣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覷。

“好鋒利的一柄”正氣劍“!”

橫疏影於兵器上閱歷過人,目光如炬,登時看出此劍的奇異處。

凡兵器快利者,其質越堅,刃體越強,才能研磨細銳,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鋼鐵,而是其他特異材質,否則大至砍刀小至匕首,無一例外。此乃不變的道理。

這柄“正氣”兼具“輕”、“銳”兩項相背的屬性,顯然是在劍刃與劍芯的鋼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劍刃極堅,能承受高溫差的淬火,以及更細緻的打磨拋光,削鐵猶如裂紙,劍芯卻須減輕重量,同時仍能提供劍身所需的強度。一旦放大到了尋常長劍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鋼材太重、劍芯卻相對脆弱的嚴重缺陷,然而縮小製成短劍,卻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結舌。

此外,橫疏影嬌小力弱,能持劍輕易削斷刀頭,顯示劍刃用鋼極少,甚至混入玄鐵一類的材料提高強度,同時又能在如此嚴苛的輕量標準之下鑄成神兵,而劍脊韌性十足,同樣是用鋼極少,摻入延展性極佳的珍稀材料烏金,才能達到大幅減輕重量的效果。

運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術鑄劍,本是青鋒照一脈獨有的特色。而劍刃、劍芯分開製作,拼合時卻無一絲縫隙,通體無暇,連對着光線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跡,則是邵鹹尊鑄劍三十多年來,得意傲視東境的驚人技藝。

“這柄正氣劍,巧就巧在一個”短“字。”

橫疏影凝視片刻,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這般大小。若能鑄成三尺秋水,豈非天下無敵!”

她醉心於劍的巧奪天工,此話本是無心,忽然省起自己失利之至,心底掠過一絲懊悔:“流影城與青鋒照終究是對手,立場敏感。若被曲解爲貶義,卻該如何是好?”

誰知邵蘭生毫不生氣,捋須一笑,居然頗爲贊同。“當年家兄鑄成此劍,我說的話也與二總管一般。家兄卻開解道:”

正氣也者,不在長而在堅,義之我欲,取捨須靠本心。聖人說“雖千萬人吾往矣”持以衛道,則一丈之鋒可也,一尺之鋒亦無不可。此劍我以“正氣”命名,便是這樣緣故。“邵蘭生笑道:“我後來一想,實在是有道理,便覺坦然。”

橫疏影暗自鬆了一口氣,忙將短劍還鞘,連同藍綢劍一一併交給鍾陽,嘆道:“家主的胸襟氣度,也可比聖人啦。妾身代敝上謝過家主、三爺,得此神兵,敝上必然歡喜。”

兩人推讓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喚婢女換過茶點饗客。

“三爺此行,該不是專程前來贈劍的吧?”

橫疏影以被蓋輕刮茶麪,含笑啜飲。

邵蘭生笑道:“的確不是。不滿二總管,家兄近日接獲消息,說鎮東將軍府有意介入三府競鋒利,讓我在旅途間留點心。前幾日我來到王化鎮左近,聽聞將軍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應了家兄之言,專程來見二總管一面,打探消息。”

橫疏影心中一動:“青鋒照接獲線報,竟還早了本城兩月餘,看來鎮東將軍府在京裡活動時走漏風聲,卻不知是慕容柔有意爲之,還是純屬意外。”

像正氣劍如此名貴的神兵,邵蘭生絕不能無故攜出,更不會帶着遊山玩水,這一趟拜會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二邵鹹尊年初便已離莊,遠赴東海、央土兩道交界賑災,旅途間書信不便,以此推測:三爺口中的“近日”應是邵鹹尊出門之前。

也就是說早在兩月以前,青鋒照便已接獲線報,知曉鎮東將軍府將有動作。邵鹹尊讓三弟帶着正氣劍在附近活動,一旦將軍特使離開朱城山,便立刻前來與橫疏影聯繫。

橫疏影的耳目遍佈天下,每年花在打點情報的費用十分可觀,唯獨在平望都形成死角。當年她助獨孤天威出京,機關用盡,堪稱九死一生,此後不曾再履央土,就連重建情報網絡也是困難重重,只能倚靠行商,遠不如在平望都長期經營人脈的青、赤兩家。

東海三大鑄號中,流影城與青鋒照一向交好,赤煉堂則是倚恃龐大的幫會勢力橫行慣了,跟誰都不好。與青鋒照交換情報、互利共生,向來是橫疏影的主張,她將嶽宸風之言轉述一遍,邵蘭生搖頭冷笑:“這明擺着要打擂臺了。與”八荒刀銘“刀上見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須有幾分運氣。”

(果然……青鋒照早就知道了。

橫疏影察言觀色,見他無甚意外,不覺大起狐疑。

“確認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賠上一柄”正氣劍“?”

邵鹹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攜劍而來,乃是棋盤上的一隻活棋。

鎮東將軍府強勢介入鋒會,這是三大鑄號前所未有的危機,也是從未遭遇過的情況,在最有可能攜手合作的對象附近,預埋一隻進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馬,是想當然爾的事,要是換成橫疏影也會這麼做。

問題是:若嶽宸風離開朱城山後,流影城沒什麼特別的反應,邵蘭生就沒有專程上山的必要。他應該帶着正氣劍儘快返回花石津本莊,飛馬請回邵鹹尊,等流影城派來使者,尋求合作。

弱的一方本就該主動尋求合作。如此一來,才能任強的那一方予取予求。

但邵蘭生並沒有這麼作。他親上朱城山,獻出“鈞天九劍”之一的名兵正氣,必然還有其他打算,其價值甚至在正氣劍之上。在嶽宸風之後,朱城山若有堪稱“超乎預期的變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難道,邵三爺是爲了天裂刀而來?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繞彎說話,何煦匆匆入稟:“二總管……”

擡望一眼,欲言又止,便只一瞥,橫疏影已與他換過顏色,憑藉長久以來的默契,判斷來人非有什麼難言之隱,淡然道:“起來回話!三爺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是。”

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軒的許代掌門等一行,求見二總管。”

(徐緇衣?哼,來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裝騎隊馳援斷腸湖,並修書一封,讓騎隊隊長面呈水月停軒的代掌門徐緇衣,簡單交代染紅霞等人的情況。

次日騎隊回城,說天明之際在中途遇上許代掌門一行,同返水月停軒探查時,已不見妖刀蹤影。徐緇衣安頓傷患後,也讓騎隊帶回口信,除了感謝云云,更請橫疏影照顧師妹,過些時日將上山拜謝,並接回染、黃等四姝。

沒想到才兩天光景,這位代掌門便已投帖拜山,親自前來,若非接回染紅霞一事關係重大,非得代掌門親自出馬,便是斷腸湖那廂並無大礙,妖刀殺傷不多,無需代掌門坐鎮指揮。無論哪一個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極不尋常。

橫疏影不動聲色,點頭道:“快請!”

一邊起身向邵蘭生告罪,殷勤道:“三爺這回,千萬要在朱城山多待幾日,好讓我一想盡地主之誼。我讓鍾陽給三爺安排一處舒適雅緻的獨院,三爺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憊。午間再爲三爺設宴洗塵,有關四府競鋒之事,我們筵席上邊吃邊聊。”

誰知邵蘭生紋風不動,怡然笑道:“二總管休忙。我與代掌門許久不見啦,今日在貴城偶遇,也算是難得。二總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獻佛,藉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也與舊友一敘。”

邵蘭生是青鋒照對正道六大派的聯絡人,素與各派首腦交好,此說倒也非天馬行空,橫疏影不好推辭,只得點頭道:“既然如此,還請三爺稍候。何煦!有請代掌門,絕不可怠慢。”

回頭吩咐鍾陽:“速請染二掌院來偏廳一晤。”

兩人領命而去。

要不多時,一陣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飄入廳堂,鍾陽引領賓客而回,爲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長,腰肢既富肉感,曲線卻又緊緻結實,連接上下首的飽滿胸脯與渾圓美臀,居間忽如險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稱“觼腰”一身烏衣雪履仍不減風姿,正是水月代掌門徐緇衣。

橫、邵二人起身相迎,橫疏影笑道:“許久不見,代掌門益發美麗啦!真個是天仙化人、風姿出塵,令人好生相敬。”

徐緇衣微笑道:“二總管又笑話我了,讀經修道,參的是生死解脫,身軀容貌不過是一具空殼皮囊,不足掛懷。”

妙目微擡,頷首道:“啊,三爺也來啦。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爺可好?”

邵蘭生拱手道:“多謝代掌門關心,兩位兄長俱都安好。家兄還特別囑咐,待得杜掌門出關,讓我一定要走一趟斷腸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

徐緇衣笑道:“有勞三爺和家主費心了。待家師功成出關,定然傳帖江湖同道,來水月停軒一敘,邀月舉杯,對影論劍,屆時還要請三爺賞光。”

邵蘭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頸企盼,恭候佳音了。”

後頭幾人魚貫而入,橫疏影認出其中一名錦袍官靴,雙掌如鐵的紫膛大漢,心中微凜:“怎連他也來了?”

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如春風,碎步相迎:“久違啦,談大人,去年鋒會一別,妾身一直還未上白城山探望老臺丞,不想談大人先我一步,倒來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漢正是埋皇劍冢的副臺丞“朝天金鎖”談劍笏。他出身西北邊陲的火工名門赤鼎派,又歷練過都作院利器署丞、軍器少監等職位,蕭諫紙借重他的專才,指派擔任“三府競鋒”的蒞會代表,與橫疏影幾乎年年碰面,兩人堪稱熟稔。

談劍笏抱拳道:“不請自來,還望二總管恕罪。”

他對冶金鑄煉十分嫺熟,又曾做過京官,對平望都的瞭解甚深,於公於私,向來與橫疏影頗有話聊。今日卻顯得有些尷尬,客套兩句後變退至一旁,神情凝肅,似是心事重重。

“這人太過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橫疏影心思飛轉,忽見談劍笏身後除了兩名隨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挺,長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氣質不凡,只是容色灰敗、神情憔悴,既似身受內傷,又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雙手空蕩,未攜兵刃,入廳時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橫疏影想起談劍笏的師承來歷,心中暗忖:“莫非是談劍笏的子侄輩?”

談劍笏與邵蘭生也都相熟,衆人寒暄一陣,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談劍笏身邊,未如隨行的院生般都立於座後,橫疏影暗忖:“此人必定不是埋皇劍冢門下,更不是赤鼎派立的青年後輩,才得與談劍笏平起平坐。”

又多看了幾眼,心念一動:“難道……是他?原來如此!”

她心中有譜,反倒寧定下來,也不忙着開口,卻聽許緇衣道:“感謝二總管收容敝門師妹。這份恩情水月一門深深感念,日後定當補報。”

橫疏影心想:“”日後“?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這份人情了?哼!”

不動聲色,抿嘴輕笑道:“代掌門臺客氣啦。水月門下,俱是世間少有的女傑,且不說令師那愧煞鬚眉的”紅顏冷劍“,便是”撫劍欲誰語,東海三件衣“裡的三疊玄衣之劍,也是東海道數一數二的高手。這人情求都求不來,算算還是我佔了便宜。”

許緇衣撲哧一聲,掩口道:“二總管今日,淨拿我尋開心。”

兩位美人言笑晏晏,滿廳如綻春花,理當是賞心悅目至極,但舉座只有邵蘭生微微一笑,捧起杯蓋斂目啜飲,談劍笏正襟危坐,神情與姿態都十分僵硬,而那青年公子卻低頭不語,依舊是一副失了魂的頹喪模樣。一時之間氣氛凝重沉悶,似是山雨欲來。

許緇衣正欲開口,忽聽門外一聲輕呼:“大師姐!”

一抹彤豔麗影掠進大堂,來人一襲柳紅綾羅兜、壓銀鬰金裙,裙底兩隻蓮尖兒似的美足颯然交錯,微露一雙金葉紅繡履,卻是染紅霞。

許緇衣與她同門十幾年,可說是看着她長大,從未見過這個專注練武、性格像男孩子一樣的二師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間,兩人已四手交握。她畢竟是總領一門的首腦人物,眨眼便斂起滿心歡喜,又回覆成平日的波瀾不驚,輕捏着師妹的溫軟手心,柔聲道:“見你沒事,真是太好啦。”

染紅霞眼眶泛紅,不過終究是忍住沒掉下淚來,低聲道:“小妹無能,護不住門裡的姐妹,又讓大師姐擔心。”

許緇衣溫柔撫慰:“平安就好。若無你拼死守護,只怕門裡死傷更慘,我已大致善後妥適,你別掛心。”

染紅霞點了點頭。

許緇衣上下打量她幾眼,輕笑道:“你這樣打扮,真是好看極啦。”

染紅霞低頭不語,雪白的玉靨飛上兩朵紅雲,益發顯得心神虛浮,容顏白慘。許緇衣看出不對,低聲問:“你受了傷?”

染紅霞先是點了點頭,略一遲疑,又搖了搖頭。

許緇衣向衆人告罪,將染紅霞拉到廳堂一角,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好半晌的話。

染紅霞俏臉雪白,雖是主要說話的那一個,但時時低垂粉頸,雙頰染緋,襯得頸潤如玉,更無一絲血色,有種病美人似的慘白,許緇衣卻是聽多說少,神情平靜,難辨喜怒。

末了,染紅霞似是交代完畢,許緇衣拉着她的手,姣好的櫻脣湊近她耳畔,飛快說了幾句。染紅霞聽得身子一震,本欲擡頭,卻被師姐挽住,直到許緇衣說完,才被拉着輕輕點頭。兩人從角落回座,橫疏影從頭到尾只是含笑看着,一句話也沒有說。

“多謝二總管的照拂。”

許緇衣淡然道。

“本門經此一役元氣損傷,等我整頓復原,再請二哈總管前來,讓敝門上下盡心款待,聊表謝忱。我這四位師妹叨擾已久,二總管若無其他的吩咐,我想先帶她們回斷腸湖,改日再備齊禮物名帖,向城主道謝。”

談劍笏聽得一愣,似乎許緇衣所言與兩人之前的約定大有出入,驚訝之餘,脫口道:“代掌門,你這……”

許緇衣神情平靜,含笑垂眸,竟來個相應不理。

橫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堅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師妹的名節勢將不保。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許緇衣能將水月一門經營得有聲有色,果非僥倖。”

面上卻笑得親切,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讓鍾陽爲代掌門備一輛平穩的篷頂太平車,以免旅途辛勞,更傷身子。”

“多謝二總管。”

談劍笏愣了半天,總算明白過來,雖不知許緇衣爲何違背約定,但看樣子,水月停軒今日是決計不扮黑臉的了。要是水月衆姝當真鐵了心,二話不說起身離去,自己這一方大勢盡去,恐怕將失去詰問的良機……

萬般無奈的副二臺丞清了清喉嚨,起身道:“二總管,數日之前,四大劍門於靈官殿圍捕幽凝妖刀一事,諒必二總管亦有所聞。”

始終安坐一旁、含笑飲茶的邵蘭生一聽“妖刀”兩字,鳳目不禁掠過一抹精光。

橫疏影看在眼裡,雍容一笑,微微頷首。

“妾身所知不多,僅止於江湖傳言。談大人及諸位辛苦。”

談劍笏沒聽出她的客套,續道:“二總管消息靈通,下官便不再贅述。總之當夜殿衆,幸得”琴魔“魏無音魏老師技壓魔刀妖魂,纔沒讓傷亡繼續擴大,只可惜匆匆別後,迄今尚無魏老師消息。”

“那妖刀之邪異,下官與許代掌門等諸位,當時是親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討因應之策,只怕後患無窮。依下官之見,東海七大門派應立即召集盟會,攜手合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禍世的覆轍。”

“談大人所言甚是。”

橫疏影道:“流影城一向敬重蕭老臺丞,若有用得上敝城的地方,還請談大人吩咐一聲,流影城上下願效犬馬,絕不推辭。”

談劍笏沒想到她忒好說話,不覺鬆了口氣,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說了,據聞三日前,鎮東將軍特使嶽宸風嶽老師上得朱城山,席間遭一此刻持刀襲擊,所用似乎是傳說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橫疏影從不以爲能夠一手遮天,早有準備,爽快點頭。

“確有此事。”

談劍笏精神大振,連忙問道:“這柄天裂妖刀,可否讓下官帶回白城山去?我家臺丞唯恐妖刀亂世,日夜憂心蒼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臺丞也當欣慰不已。”

橫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輕搖螓首。

“這件事,請恕妾身愛莫能助。”

“二總管這話……是什麼意思?”

談劍笏聽得一楞。

“當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後,敝上下令將出事的不覺雲上樓以石板封死,門窗均澆以鐵汁,外頭再以鐵鏈層層鎖住,誰也進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樓子裡,與世隔絕,連我們自己都取不出來,自是十分安全。”

邵蘭生詫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進了樓裡?”

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趕緊舉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頓時有些尷尬。橫疏影輕咬脣珠,忍笑道:“是啊!我本以爲這法子未免荒唐,現下一想,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談劍笏料不到獨孤天威竟如此之絕,頓時語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無話可說。但當日制服天裂妖刀、將嶽老師從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總管若不介意,可否請此人出來一見?”

誰知橫疏影只是淡淡一笑。“這個,恕妾身不便透露。”

談劍笏心急如焚:“二總管有所不知。當年曾參與封印妖刀之戰者,魏老師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門於短期之內又無法出關,尋找其他能剋制妖刀的高人,實是當務之急。”

橫疏影斂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總又不足外人道處。談大人恕罪。”

談劍笏還想再勸,橫疏影忽道:“不過,妾身有件也事,救非談大人不可啦。”

輕輕擊掌,鍾陽領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漢,合力擡上一隻巨大的烏木長箱,模樣既似棺材,卻又比尋常棺材更加狹長,八角十二邊均以木構楔接而成,通體竟無一根鐵釘。

“二總管,這是……”

“談大人,這箱裡貯的,乃是當日追殺染二掌院一行的萬劫妖刀。”

橫疏影解釋道:“二掌院說此刀墜入本城附近的無生澗,我特別着人四出搜尋,費盡千辛萬苦纔打撈上來。據說萬劫妖刀以碰到人體便能寄體,打撈吊起時均不能與人體接觸,爲此敝城還犧牲了幾名弟子,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成功。”

她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當,終究還是交給埋皇劍冢的蕭老臺丞保管爲好。敝城已備妥車馬,供談大人運送之用,若須人力支援,我亦可分派弟子隨行,聽任談大人調遣。”

談劍笏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訥訥地望了染紅霞一眼。

染紅霞欲言又止,許緇衣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兩句,她纔對談劍笏點頭。

“當日在斷腸湖畔大鬧的,的確是萬劫妖刀。妖刀後來脫離刀主之手,墜入紅螺峪底的無生澗中,這也是有的。”

話雖如此,畢竟沒有人打開木箱來確認。染紅霞的回覆乃是針對橫疏影“二掌院說此刀墜入本城附近的無生澗”這一句,既未肯定箱中所貯的確是萬劫,也沒提妖刀附身的細節,三言兩語輕巧帶過,當然是出自大師姐許緇衣授意。

談劍笏沒聽出中間的微妙關竅,心想:“看來流影城有意相幫,沒有自把自爲的打算。二總管寧可獻出萬劫妖刀,也不願喚出制服天裂之人,看來是真有難言之隱。也罷!我先將妖刀帶回埋皇劍冢,餘事待稟明臺丞之後,再由他老人家定奪。”

起身拱手:“有勞二總管費心。下官先將萬劫妖刀攜回白城山,交由臺丞發落,請。”

他畢竟是朝廷命官,在場身份最高,一離座位,餘人也跟着站起來。

橫疏影下階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稟:“啓稟二總管,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別駕鹿道長求見。”

奉上泥金帖,垂首退至一旁。那不發一語的青年公子聽見鹿別駕的名號,不由自主攢緊了拳頭,談劍笏與許緇衣隔空對望,心中均只一念:“他也來了!”

橫疏影不動聲色,玉手輕揮:“快快有請。”

瞥見談、許,甚至邵蘭生也跟着回座,滿廳離人不離,卻非是離情依依,心中冷笑:“爲逼我交人,連鹿別駕都能指望了?哼!”

鹿別駕身爲觀海天門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門一脈的宗主,最重排場,便是入得流影城來,也是八童簇擁的派頭。所幸這座偏廳十分寬敞,犀角玉帶、鶴氅飄飄的鹿別駕當先跨過高檻,身後捧着刀劍琴卷的八名道童魚貫而入,竟絲毫不顯擁擠。

他乜着一雙溼潤黑眸,電一般掃過廳內諸人,在那臉色蒼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陰惻惻的狠厲笑意,轉頭衝橫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總管!你這兒高朋滿座,如此熱鬧,怎就沒想到邀本座前來?”

橫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蹤杳然,邀以金帖書柬未免褻瀆。所幸妾身又焚香祝禱的習慣,輕煙傳訊,上達天聽,瞧!道長這不是來了麼?”

鹿別駕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瓏,但畢竟聽着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橫疏影特別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別駕卻一揮袍袖,森然道:“不必了!二總管,咱們開門見山,無須浪費時間。我今日前來,本想向二總管討一個人,不過現下,恐怕要討兩個。”

溢滿眼眶的溼潤黑眸滴溜溜一轉,斜睨着那名青年公子,目光陰沉怨毒,殊無笑意。

那公子絲毫不懼,冷冷笑道:“鹿老雜毛!你找兒子找上朱城山來了麼?”

鹿別駕臉色陡變,陰惻狠笑:“沐雲色!你師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頭了,你纔來迎靈麼?魏無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難以瞑目。”

橫疏影心中一凜:“果然是他!”

卻見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雜毛!胡說什麼!”

鹿別駕眉宇軒起,忽然明白他還未接獲噩耗,不由得環抱雙臂,閉口不語,笑容裡滿是惡意。

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劍奇宮“風雲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筆”沐雲色。

靈官殿大戰之後,沐雲色腰腿俱傷,身負內創,只得隨談劍笏暫至湖陰驛落腳。次日清晨,蘇彥陛等天門弟子率先離去,隨後許緇衣、任宜紫也返回斷腸湖,直倒昨日許緇衣才又出現再湖陰驛,並帶來萬劫妖刀大鬧水月停軒、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現身的消息。

“按代掌門所說,”

事關重大,三人不得不僻室密談,談劍笏道:“是那個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嶽宸風一命?幽凝妖刀的能爲,我們是親眼看見的,若非魏老師神功蓋世,當日靈官殿裡恐無幸者。區區一個無名少年,也能對付妖刀?”

許緇衣微蹙娥眉,緩緩說道:“根據敝門弟子的證言,當日萬劫妖刀肆虐時,也是一名自稱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橫二總管的口信說,說我二師妹等被萬劫妖刀追殺,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護,兩相對照,似乎真有個能對付妖刀的奇異少年。”

談劍笏是坊官出身,作風務實,最不愛空談揣測,一拍大腿:“既然如此,咱們索性走一趟朱城山,當面向橫二總管請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貴胄,白日流影城更是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於公於私,諒必不會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亂。”

許緇衣半晌都沒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搖頭。

“談大人光明磊落,急公好義,旁人卻未必如此。”

她輕嘆了口氣,蹙眉道:“東海七大派衆,青鋒、赤煉、流影城三家,將重無心放在鑄煉事業的拓展上,由來已有十數年,它們結交官商綠林,周旋於朝野,只怕比關心江湖事要多得多。今年的三府競鋒大會迫在眉睫,據說鎮東將軍府那廂動作頻頻,橫疏影是個錙銖算計的性子,流影城當以鋒會爲先,未必肯淌渾水。”

妖刀亂世,蒼生無不受害!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談劍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議。

“代掌門的意思,是橫二總管有意隱瞞?”

“她給我的信裡,對那耿姓少年隻字未提,也刻意迴避了萬劫妖刀之事。”

許緇衣沉吟:“由此推斷,流影城並無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輩目前下落不明,家師短期之內又無法與外界接觸,那少年若能獨對萬劫、天裂兩柄妖刀,其中定然含有對抗妖刀的重大關鍵。”

“換言之,他是一枚決計不能放過的棋子。”

眼見許緇衣、談劍笏都已開不了這個口,萬不得已,沐雲色本想跳將出來,一肩擔下討人的責任,此刻聽鹿別駕之言,卻不禁臉色大變,再難保持冷靜:“老雜毛!你淨胡說些什麼?”

鹿別駕冷笑:“沐四俠若然不信,儘管去問橫二總管。”

沐雲色猛然轉頭,橫疏影微一頷首,輕嘆道:“沐四俠請節哀。當夜染二掌院投奔敝城時,魏老前輩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貯裝遺體,並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馬上龍庭山,請韓宮主派人前來迎靈。”

輕輕擊掌,何煦喚人擡來一具烏檀木棺,用料作工均極是名貴,非同一般。

沐雲色扶案起身,用顫抖的雙手推開棺蓋,驀地一陣天旋地轉,雙膝驟軟,“噗通”跪地,抓着棺緣嚎啕大哭,哭聲宛若獸嚎,彷彿撕心裂肺一般,聞者無不悽惻。橫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氣怪異,看來卻是極受弟子愛戴。百年之後,尚有傳人能爲他這般傷心難過,哭欲斷腸。”

沐雲色渾身劇烈顫抖,雙手指節揪得青白,忽聞“喀喇”兩聲,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兩塊。碎裂的木片將手掌心刺得鮮血直流,沐雲色卻恍若不覺,眼淚流盡後,又是一陣嘔血般的嘶聲乾嚎,更頻頻頓首捶地,額際、手掌迸出鮮血,地上棺緣俱都染出一片殷紅。

衆人被他的哀痛情狀所懾,全都呆立不動,竟無一人敢上前勸解。

沐雲色大哭不止,忽然張口“嘔”的一聲,仰天噴出一蓬血箭,點點殷紅如蕈霧撒落,濺得他一頭一臉!總算談劍笏及時回神,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右手輕拍他的背門幾處大穴,抑制走亂的體內氣血,左掌運動元功,抵住沐雲色腰眼,渡入一股雄渾剛正的內息。

沐雲色眼前一黑,本將暈厥,得他渾厚的內力之助,蒼白的臉上浮現紅暈,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談劍笏揮開,轉頭質問染紅霞:“我……我師父是怎麼死的?他死之時,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邊?”

染紅霞身子一顫,本能便想搖頭,許緇衣卻輕輕捏緊她的裙腰,口脣微微翕動。她遲疑片刻,點頭道:“是……是我。”

便將當日背萬劫追殺、途中巧遇魏無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說了一遍。許緇衣有意藉此闢謠,並未插口,染紅霞說到墜入紅螺峪時,便三言兩語模糊帶過,見大師姐滿意點頭,這才閉脣收聲,不再言語。

鹿別駕露出一臉悲憫,嘖嘖搖頭:“好慘哪!死在自己的徒兒手裡,果真是蒼天不仁。”

談劍笏怒目而視:“鹿真人!你是吃齋修道的,何必這般挖苦人!”

鹿別駕冷笑不止。

沐雲色雙肩顫抖、髻散發搖,慘敗的面色浮現病態的彤豔,彷彿下一刻便要倒地斷氣,嘔血身亡。“鹿別駕……”

他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若非是你,我師父又怎會受我三師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師兄又怎會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種幹下這些事,怎不知要……”

“……殺人償命!”

語聲乍落,頎長的身形拔地倏起,雙掌一推,猛然轟向鹿別駕!

誰也料不到內傷沉重、腰腿受創的青年公子,竟有餘力向天門副掌教發動攻擊,動作之快、掌勢之迅疾,連近在咫尺間的談劍笏、許緇衣等也不及反應。但或許是傷心過度,疲病交煎之下,首當其衝的鹿別駕並非難以抵擋。

他見這掌來勢雖快,卻不帶絲毫破空響聲,顯是沐雲色重傷無力,那一躍而起的動作已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內息,掌勢輕飄飄的無甚威力,不由得一聲冷笑,左掌曲成鷹爪轉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間,發勁震死這頭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談劍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來不及,還是拼命想撲過去阻止,忽然間福至心靈,腦海中閃過一念。——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無悔之招。

琴魔師徒在生死一瞬的當兒,極可能做了同樣的判斷。上一次魏無音低頭示弱的結果,幾乎將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彥清劈成兩半,令靈官殿大戰的勝負形勢於眨眼之間逆轉。

那……沐雲色呢?

“鹿真人,快避開!”

談劍笏不顧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聞劍“!”

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百四十 折橘下相逢江湖夢惘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五一折殘針刺血花庭玉樹第十五 折東海一傻刀舞八荒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百零三 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五三 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十一 折虎風煙舉疏影橫塘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十五 折東海一傻刀舞八荒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百八三 折識誠扳蕩獨媚玄冥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二一九 折山澗埋骨呆若木雞第百五六 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二十三 折恍惚夢覺昨夕今夕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六三 折玄囂八陣伊夢黃粱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長亭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矯矢騰空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八十九 折幽深金帳嘯月青狼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三十九 折腿似蠍尾氣若雷衛第百四九 折傾墨入海歧生孤龍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八十九 折幽深金帳嘯月青狼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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