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瑤低頭苦笑:“他是我孩兒的父親, 父親不好,孩兒又豈會過得好。而今鏡兒與安懿不曾被遷怒,原不過是妹妹與曾妹妹苦苦撐着罷了。”
裴藍姬哂笑:“嗨!姐姐這是說得哪裡話?咱們姐妹一場, 互相幫襯本就是理所應當。”言及至此, 重重嘆了口氣撫着傅瑤的手, 推心置腹道:“姐姐其實又何必自怨自艾, 陛下他心裡, 終究還是最疼姐姐的。”
傅瑤貌似安慰一笑,又貌似言不由衷地目光恍惚地望向窗外:“自我失勢,陛下便遣人接了我一雙兒女去金龍殿小住。我這個生母雖不得寵幸, 總算鏡兒與安懿未曾受人輕賤。”提及兒女,傅瑤亦眼底發酸, 擡手拭淚後繼而勉力一笑:“這一點, 我倒是極感激他。”
裴藍姬又是憶及了什麼般忽而笑容明朗道:“其實姐姐您有所不知, 陛下對鏡兒和安懿可真真是疼到了骨子裡。前些日子喬玉畫那小賤蹄子口無遮攔,說五皇子與三公主是有娘生沒娘養的孩子。可叫陛下好個發落, 不但禁了足,還降爲了貴人。可見陛下心裡,姐姐您的孩子纔是真正的金貴啊。”
傅瑤凝眸,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陛下當真如此?”
裴藍姬的神色愈加眉飛色舞:“藍姬怎敢欺瞞姐姐,當時藍姬就在陛下身旁, 一言一語可聽得真真兒的。”
傅瑤的笑容中浮現一絲柔軟, 頰間微微略過一絲緋紅, 垂眸含笑:“真是如此, 那便極好。”
此歲的除夕悄然而過, 安懿的滿月卻是愈來愈近。因着裴藍姬的鼎力相助,傅歆終在滿月禮前夕鬆口解了傅瑤的禁足。大約半月有餘未曾得見鏡兒與安懿的傅瑤自是極爲思念, 卻也不敢太早的去叨擾。極精細的去打算何時入殿纔不顯得惹人厭煩,傅瑤第一次做這樣卑微之事,竟也無暇去感傷。
靈芝爲傅瑤換上一橘紅石榴花紋樣曳地宮裝,火一般炙熱的顏色幾乎灼得她心口刺痛。對鏡而照,一身熱烈與凌厲挑起的新月眉仿似沾染了慾望的鳳凰。他不會喜歡這樣的自己,於是自顧自取了青黛來描畫那一彎柳葉。
身着一茶色竹葉垂影長衫,發間只以一碧玉簪挽起三千青絲。這樣的柔婉清麗,任憑他心中再恨,總是無法太過發作。纖長的睫羽微微垂落,他昔日最愛的便是自己垂眸凝思的安靜情態,對鏡含了一抹淚痕柔婉一笑,欲以最能令他心生憐愛的姿態旖旎而出。
傅瑤至了金龍殿後便安靜在一旁等待,宮中的風雲似乎一切如常。除卻喬玉畫未曾出席外,似乎她的到來亦未曾激起半點波瀾。她的座次依舊與傅歆離得最近,那抹明黃便在她不遠處端坐。她不必去看他,亦知他不笑時是如何的不怒自威。
傅歆舉杯與衆人示意,以再輕鬆不過的語氣微微笑道:“今日乃朕的三公主安懿的滿月禮,而允王有公務在身分身乏術,可真是遺憾了。”
由不得傅瑤多想時,傅歆的目光便直挺挺得朝她的面龐視了過來。脣邊一勾,幽幽漾起的笑意是說不出的詭譎:“瑤華夫人,你心中在想什麼呢?”
傅瑤的脊背一激靈,面色更是被他盯得滾燙。他放了她出來,還是不肯放過她麼?一時語塞,傅歆又似自娛自樂的轉過身去不再看她,呵呵一笑:“夫人不必緊張,朕不過一玩笑話而已。”
傅瑤的心卻並未因此鬆快,眼看着襁褓中的安懿被乳母抱出,心下萬千情緒皆爲其所繫。方要伸手去抱,卻見傅歆冷冷掃了她一眼後,轉而衝曾琬露出笑顏:“曾婕妤可有意要抱一抱安懿?”
傅瑤一時愣在原地,懸於空中的雙手孤零零的垂落,心下只剩了堅硬的冰涼。曾琬不知所措地怔怔望向傅歆,有些難爲情地垂首推脫:“陛下…這怎麼使得?”
傅歆邪邪地笑看了曾琬一目,復而瀟灑拂袖,狀似極開懷地大笑道:“朕今日心情大好,跟朕的愛妃們多開了幾個玩笑。今日是安懿滿月,諸位皆可盡興而歸!”說罷舉起桌几上的燙金酒壺昂首痛飲。燒得灼熱的烈酒汨汨而出,順着脖頸處蜿蜒而下,沾溼了他的衣襟。
傅瑤小心翼翼將安懿擁入懷中,襁褓中的小人兒玉雪可愛。孩童總是生得極快,半月不見,她的安懿已大了足足一圈。看得出是被好生照料的,白潤圓滑的面頰泛着淡淡奶白色的光澤。一雙墨曜似的滴溜溜轉着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傅瑤,母女連心,一見她便咯咯笑了起來。
看着安懿笑了,她卻極想哭泣。
傅歆命人將鏡兒亦帶上了殿來,隨着鏡兒一道的還有三皇子曦兒,看得出兩人玩得極好。鏡兒已會熟練的爬,幾步爬至傅瑤面前,奶聲奶氣地喚道:“母妃…”
傅瑤登時溼了眼眶,心間亦是感慨萬分,顫抖着騰出一隻手來將小小的鏡兒擁住:“我的鏡兒…會叫母妃了。”
傅歆看向她的眸光中存了分不易察覺極其隱晦的柔軟,凝着她與子女們的真情流露,心中的不捨翻滾而來。可他怎麼能忘記,她與允王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每每憶起,他就恨得幾乎不能呼吸,抑制不住心頭再次燃起的怒意,壓低了聲線冷冷道:“多跟鏡兒與安懿待一會兒罷,待宴會結束,再相見可難了。”
傅瑤的脣角釀起的笑意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她沒有去看他臉上的陰鶩,只愈發疼惜地輕輕撫着兩個孩兒的臉龐。安懿太小,還不懂母親心裡的痛,還在衝她甜甜笑着。
曾琬蹙眉,心下亦是悲從中來,屈膝求道:“陛下,而今思襯着,辰兒之事疑點頗多,未必是瑤華夫人所做。臣妾求您重審此案,莫冤枉了姐姐,更傷了您與姐姐多年情分。”
傅歆的面上陰鶩更甚,情緒上更是理智的可怕:“朕相信自己的判斷。”又是以一種極令人捉摸不定的神色覷着曾琬的面容,玩味一笑:“怎麼?曾婕妤這是在質疑朕麼?”
曾琬面含委屈地垂首不語,傅瑤緩緩屈膝跪至曾琬身前,恰是巧妙將其掩於身後。彎腰一拜、再拜、直至三拜都極爲規矩,眼眸直直看着他膝間的龍爪,心下是心如死灰的沉重:“臣妾自知惹怒陛下,無顏再見天顏。臣妾亦不敢再恬不知恥地索求過多,只願再求陛下一事。”
卑微至此,是爲着他的臉面,更是爲了鏡兒與安懿的平安。
傅歆挑眉,饒有興味地邪邪笑了起來:“夫人且說,只要你肯說,朕全都應了你。”
傅瑤深吸一口氣,說出這句時只感覺全身的毛孔都在痛哭,可她的眼角依舊乾涸。她定定地盯着那獰態橫生的龍爪,一字一句地說:“臣妾願以昔日情分,換得來日鏡兒與安懿的一世平安。”
傅歆勾起嘴角,卻不是在笑,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的身軀。一秒、兩秒、直至良久過後,至始至終她都未曾擡頭看他一眼。
他冷落了她半月,她就連看他一眼都這麼吝嗇?真是可恨至極!
裴藍姬感知到了氣氛的不對,忙巧笑着上前跟傅瑤打趣道:“姐姐您這是開什麼玩笑?鏡兒與安懿是陛下的親骨肉,身份如此尊貴,又有陛下護着,怎會不平安呢?姐姐快快起來吧。”說罷想要去撫傅瑤起身,卻被傅歆忽然的暴跳如雷震得一時縮了手。
傅歆斜眯着鷹眸,一向不喜形於色的他竟在衆人面前跟他最愛的女子計較至此。他冷冷地看向冰冷的地上跪着的女子,森冷啓齒:“黎嬪你去一旁坐着,她要跪,就叫她一次跪個夠。”
裴藍姬一時也是慌了,鏡兒被傅歆臉上的陰鶩嚇得淚流不止。傅歆忙心痛地將其抱起殷殷哄着,半月不見,他抱鏡兒的手法竟那般嫺熟,只須臾,鏡兒便止了哭泣。傅瑤的心,忽而酸得厲害。
一直看戲的蕭婕此刻微微含笑:“陛下,您有公務要忙,鏡兒與安懿年幼,只怕會耗費陛下太多心力。臣妾想着,何不給其尋一名溫婉賢淑的養母,也好爲陛下分憂。”
傅歆幾乎不曾經過任何考慮,便一口回絕道:“不,朕要親自看顧着鏡兒與安懿。”
傅瑤一時怔怔擡首,正與傅歆垂下的眼眸相對。今夜她一直沒有好好看過他,長久的操勞令他也憔悴不少。即便他刻意除掉了鼻下的鬍渣,眼底的烏青亦是避無可避。
她的眼淚又一次滾落,她就對着他流淚。自她說出那句話起,她就知道那是最後一次了。
應了我,快應了我,只需你應了,你我便再無愛恨糾葛。除卻鏡兒與安懿,你我再無聯繫。你再不會在我想你時想我,你再不會對我胡攪蠻纏,我亦再不會對你無理取鬧。
如此,便兩清了。
傅歆痛苦的深深閉目,良久未出一言,道理他都懂,只需他一開口,她會衝他感激一笑,亡羊補牢、爲時不晚。
可他睜目,凝眸,說出的話似尖刀狠狠將她的心傷得體無完膚。
他以最順從的語句,說着最刺心的意思,一言既出,傷人傷己。
他說:“好,朕答應你。”
傅瑤笑着謝恩,心卻碎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