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瑤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僅幾步之遙,破舊狹小的寢屋就已到了盡頭。她聽不到傅歆的腳步聲到了哪裡,只在原地站着, 煢煢孑立的背影太過孤清。良久, 復轉身時他已不在了。
一別如斯, 落盡梨花月又西。身上還餘留着他亂人心魄的龍涎香氣, 他溫柔的低語, 他粗暴的印跡,他抵着她的脖頸,一遍遍喚着她的名字, 他固執又可憐地反覆問她:“你不快樂麼?瑤兒,你難道不快樂麼?”
但是傅歆不會知曉, 她一如天下所有平凡的女子一樣, 若非兩情繾綣的情意在, 所有的歡好都只是情非得已。
靈湖從外頭進來,見傅瑤的寢衣被扯得七零八落, 三魂去了六魄地拿了外衣上前急切道:“陛下方纔走時就氣沖沖的,娘娘您又成了這樣,這究竟是怎麼了呢?”
傅瑤神色淺淡地披上外衣,身子卻緩緩下墜,直至完完全全蹲在了牆角。眼角的淚穴應以乾涸了, 不然怎麼心裡的苦悶都無法宣泄, 只在裡頭慢慢潰爛成殤。傅瑤緊緊摟住自己的身子, 不知過了多久, 外頭的天光都已開始轉亮, 她的心卻沉得似極夜。
傅歆再也沒有來過。
三月廿一,傅瑤似已習慣了這樣死水無瀾的生活。使了些銀錢賄賂得冷宮的侍衛總算不再剋扣飯菜, 與靈湖、老嫗二人的關係亦算處得融洽。那老嫗是個極有趣的人,卻也難讓傅瑤再開懷大笑。午夜夢迴時,看着外頭撩簾而入的月色,心中還會不免的陡然一痛。她想念她的鏡兒,她的安懿,她去了的靈芝和程彥,還有從未屬於她的傅鈺,以及得而又失的那塊心魔,令她心痛的根源。
傅瑤用力搓洗着最後一件衣衫,靈湖在一旁提着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不覺着每日做這些活計的疲累。老嫗得了什麼寶貝似得飛快過來,跺着腳大笑道:“你們快來瞧啊!這石榴樹多少年也不開花兒,今歲卻是長葉兒了。還這麼早,說不定四月中旬也就開花兒了呢!”
傅瑤與靈湖據是一驚,那冷宮中的樹,向來無人照拂,竟也能早日長葉開花?傅瑤不禁蹙眉問道:“婆婆可是當真?那石榴花,可是五月始放。冷宮陰森潮溼,只怕要熬到六月都難。”
老嫗一拍大腿,上前拉了傅瑤就走,口中喋喋不休:“嗨呀!你就是囉嗦!叫你來你便來就是,哪來的那麼些廢話!”
傅瑤被強行拉着走,靈湖亦趕忙放下手中活計跟上前去。那老嫗力氣極大,直攥得傅瑤皓腕生疼。須臾,三人便一同行至參天頎立的石榴樹前,擡首望去,一片的蔥翠綠意映入眼簾。微風拂過的枝葉裟裟作響,似風鈴穿葉般的美好空靈。碧玉妝成一樹高的景緻實在令人心曠神怡,傅瑤靜靜凝着隨風而舞的枝丫,會心一笑。
老嫗輕輕將她的手腕放開,語氣神情皆柔和了不少:“丫頭啊,時隔多年,這石榴花兒總算能再開了。上次開時那個美得喲,差點兒晃瞎了老婆子的另一隻眼哩!”
靈湖天真的睜大了雙眸詢問道:“那而今再開,婆婆的眼睛還看得見麼?”
傅瑤噗嗤一笑,輕敲了敲靈湖的腦袋啐道:“你這口無遮攔的,小心婆婆打你。”
老嫗爽朗一笑,又復而憶起了什麼般叫傅瑤二人坐了下來,神色嚴肅道:“哎,老婆子之前還忘了問你,那晚死的那人是誰?怎麼就死在了冷宮呢。你和那個允王,又是怎麼回事?”
長期的相處下來,傅瑤心知其是爲着自己好,便也和盤托出:“事到如今,我也瞞不得婆婆了。那晚死的人是喬芬儀與她的侍女鴛鴦,喬芬儀與我一貫不睦。算起來她死在冷宮,外頭定是認爲與我脫不了干係了。而允王,他是我從前侍女紫蘭的夫君。”
老嫗灰濛濛的眼眸覷了她一眼,復而精明地笑了起來:“哼哼,前頭的話我信。可那允王,你可是當老婆子瞎了一隻眼,心也盲了麼?他對你的心思,可絕非朝夕露水之情啊。”傅瑤叫她這話說得一怔,老嫗輕嘆了口氣,用粗糙的手拍了拍傅瑤苦心道:“如今已在冷宮裡,那當今陛下與你可再無關係。你若也對那允王有意,老婆子我,可幫你一把。”老嫗的手忽然收緊,捏的傅瑤心裡一噤。
傅瑤蹙眉:“婆婆不是最恨男子的麼?怎得如今卻勸得我與允王私奔?”
老嫗恨鐵不成鋼地拍了懟了她的頭,險些把她的髮髻戳散:“那允王與當今陛下能相提並論麼?在你病懨懨的時候,是允王衣不解帶地徹夜伺候着你,就差給你端屎端尿了!那陛下呢?他除了強迫你,還做了什麼?他們做皇帝的,都是些沒心肝的東西!”
傅瑤叫她搞得無言以對,只小心翼翼地敷衍道:“好…待我考慮考慮。”
老嫗氣得撇過頭去,沒一會兒又抽風似得轉過來,擰了傅瑤手臂一下繼然道:“罷了罷了!不說那個允王了,我問你啊,那個喬芬儀的死,你覺得是誰做的?”
傅瑤叫她擰得吃痛,委屈地邊揉着手臂邊回道:“我覺着是許嬪,她雖與喬芬儀同爲灩貴妃一黨,實則早已不睦。喬芬儀又曾多次辱罵於她的家世,懷恨在心已是人盡皆知之事。將此事做在冷宮又能嫁禍於我,豈非一舉兩得?她如此聰明,此法想得到也不算稀奇。”
老嫗眼角浮起笑意,口中卻不饒人:“哼,算你還有些腦子。之前夜裡跟當今陛下鬧得老婆子覺都睡不好還沒出冷宮,老婆子還當你是個傻子。你說你,都被臨幸了還能把人氣走。怪不得盛寵多年還能淪落到今日,你也是厲害了!”
傅瑤無可辯解,只垂首去權當默認。一蔥翠的葉垂落在她足邊,完整無缺得很是好看。傅瑤悄悄將其收於袖口,心神莫名得感到平靜。
四月十四,石榴花開,亦是傅瑤廿二生辰。
辰時一刻,靈湖便已將活計盡數做完。傅瑤亦難得心情大好,特特取了件碧青色柳葉紋衣衫來着。輕掃娥眉,更以胭脂點綴。自入了冷宮後,這樣的情致卻是初次而有。
老嫗曾言:石榴花開,成熟之美,子孫滿堂。
傅瑤欲以這份純摯的虔誠,換得鏡兒與安懿的平安。
靈湖笑嘻嘻地上前來挽住傅瑤的手臂:“娘娘,婆婆已等了我們好久,還特特爲您下了面,祝您長壽呢。婆婆平素裡總兇巴巴的,總罵奴婢。今日是您生辰,奴婢可是借了您的光呢。既有面吃,又不用捱罵!”
傅瑤笑着戳了戳她的腦袋,與其一同步向老嫗所在之處。看得出老嫗手藝極好,隔了好遠便能聞得其香氣。嘴饞的靈湖沒義氣地幾步上前嗅着香味,忙狗腿地爲傅瑤盛了一大碗嘿嘿笑道:“娘娘,您快嚐嚐。”
傅瑤亦不與她計較,只緩緩上前坐下,方要動筷,竟見着傅鈺亦在房中忙東忙西。
他今日着了身藏青色素紋長衫,極爲素雅乾淨。他的側顏依舊俊美非常,下頜上異軍突起的幾點鬍渣亂糟糟得有幾分可愛。見了傅瑤,忙展露笑顏道:“瑤兒,你的生辰,我總算沒有錯過。”
傅瑤喚了他一同坐下,自老嫗的話提點過後,她亦不是不曾想過那個可能。此時面對坦蕩的傅鈺,她竟有了幾分窺伺他人的心虛。
傅鈺見她久久不動筷,不禁柔聲詢問道:“可是不合口味了?湯汁是我調的,婆婆掌控火候,你若有不喜歡,可要告知我啊。”
傅瑤的眼中泛起水霧:“這…湯汁是你所做?”
傅鈺的笑溫暖得似嚴冬驕陽,含笑輕輕揉了揉她的髮絲:“當年父皇爲母妃親自調湯,深情厚意自是不必多說。今日我亦爲你調湯,只求你莫嫌棄便好。”
傅瑤心下感動,舀了口湯汁置於口中。極平淡的口味,卻勝卻人間珍饈。她強忍着淚意食了一口面,不曾停下來與傅鈺言說一句。傅鈺有些慌了,精緻的眉宇微微一蹙:“瑤兒…究竟如何?”
傅瑤衝他感激地笑着,將碗遞給有些不知所措的傅鈺,他不明所以地傻兮兮笑着:“啊?給我吃?”
傅瑤嗤笑出聲,重重地點着頭。傅鈺笑得眉眼彎彎,聽話地拿了大碗不顧儒雅地往口中送,他唯恐自己的心意表達地不夠,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正是此時,老嫗盛了面出來,見二人情形,卻是含笑不加打攪。
傅鈺將碗放回桌上,殘汁還好笑的掛在嘴角。不過他自己卻猶似不覺,滿心滿意地看着傅瑤嬌俏的面容:“瑤兒…你今日精神極好,所以我也極歡喜。”
傅瑤叫他的傻樣逗笑,執了帕子輕輕爲他擦去他嘴角的殘汁,嘴上:“你歡喜,便是把你爲我調的湯都喝光了麼?”
傅鈺見她高興,恨不得將星星月亮都摘下來看她的笑顏。趕忙起身去房中又要調汁,傅瑤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終於禁不住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