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大力內監入了寒香殿將尚不諳世事的安平囚禁, 傅瑤本以爲安平會哭鬧,卻不想得知樑婉怡與慕千的死訊後表現的異常平靜。傅瑤幾次欲造訪安平皆無果,直至半月後寒香殿的門窗皆以木條釘之, 殿中人亦與世隔絕。
年僅四歲卻早慧的安平, 以這樣決絕的方式, 掩蓋了樑婉怡生前的屈辱。
傅瑤的鏡兒已學會了握着她的手咯咯笑着, 鏡兒是愈大愈似傅歆的, 不悅時微蹙的眉宇令她浮想聯翩。傅歆在斜陽的餘暉下抱着與他相似的鏡兒輕輕哄着,傅瑤便在一旁手持卷軸小寐,桌几上的一盤殘棋錯綜複雜。傅歆壞壞笑着戳她的側顏, 湊近嘿嘿道:“瑤兒再給朕一個小女兒,就叫安懿可好?”
傅瑤好夢初醒, 還帶了一絲睡意微露笑意:“懿, ‘林慮懿德, 非禮不處。’是形容女子德行美好的意思。”
傅歆淡淡笑着將鏡兒交與乳母餵養,既而笑道:“朕記着端兒與安樂也有三歲了, 璃兒去的早,曦兒剛過了兩歲生辰,辰兒與鏡兒還小。可朕總盼着子女能多些,身老時總不會寂寞。”
傅瑤笑着啐了他一口:“可就想着八字還沒一撇的安懿,把她母親忘得乾淨。”
傅歆落下最後一子, 如一座圍欄將傅瑤的城池重重圍困, 得意笑道:“囊中之物, 豈敢忘懷?”
六月廿四, 傅瑤再次心想事成懷上龍嗣, 蕭婕有望再添一子。
傅瑤的過快晉封令朝野上下多有閒言,太后不欲後宮再生事端, 勸傅歆待生產後再行晉封。蕭承嗣再立戰功,蕭婕晉爲從一品灩漪夫人,喬玉畫晉爲正五品嬪。
並未循例晉封未使傅瑤心中不快,相反樹大招風更易令人於心不安。這日裡晴空正好,傅瑤與曾琬前去御園賞景。六月裡的菡萏開得清爽宜人,溼潤的晨露滴落淨初池的碧色蓮葉,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雅意蘊。辰兒與鏡兒正於後頭的宮人懷中熟睡,傅瑤一時玩心大起,採了池邊一不知名的野花來玩。
宮中等級森嚴,繁華莊重,不想這樣不入流的小白花亦能生得堅韌好看,隱約更有芬香。傅瑤湊近去聞,聽得後頭有人傳道允親王與蘭姨娘到了,心下亦不免有些五味雜陳。
一身銀灰色青雲紋樣衣裳的傅鈺正朝着她緩緩走來,被紫蘭挽着的手臂有些僵硬而侷促。紫蘭只得淡淡鬆開了傅鈺,面色不太自然地福了一禮,衝傅瑤勉強笑道:“還未恭喜瑤華夫人有孕之喜。”
傅瑤並不想去理會,只朝與自己淡淡笑着的傅鈺清朗笑道:“允王別來無恙。”
傅鈺的面色有些複雜的無奈,原本清亮的眸中亦是憂思難排。世事錯落間,他的瀟灑俊逸亦無所影蹤。罷了,他終是儘量輕鬆地真摯一笑,貌似風輕雲淡吐出一句:“瑤華夫人安好。”
傅瑤無言以對,只垂首撥弄着手中瑟瑟而舞的小野花。南風過境,他散落的碎髮撩撥了她繁雜的心緒。饒是她對他本無男女之意,亦覺着與了無情意的紫蘭日日相守真真太苦了。正思襯着,卻聽得後頭一刻薄嗓音譏笑道:“呵!允王入宮怎得不先去拜見陛下,卻攜着愛妾與瑤華夫人攀談?可是蘭姨娘敘着舊情,一時忘了規矩罷!”
傅瑤與曾琬轉過身來,果真見着蕭婕、喬玉畫、許凌琴及霜更衣一行人緩緩步來,而喬玉畫顯而易見的猖狂輕佻猶在脣角。許凌琴與霜更衣微微福了一禮,喬玉畫卻是挺直了腰桿肆意笑着上前:“這奴才一日不做奴才,可就忘了奴才的本分了。蘭姨娘,你說本宮說得可對?”
紫蘭不敢去瞧蕭婕如冷刃般射過來的眸光,只諾諾垂首答應着。傅鈺溫潤的面孔上閃過一絲厭惡,終是伸了手臂擋於紫蘭身前,衝喬玉畫冷冷道:“玉嬪娘娘可要注意分寸。”
蕭婕細密纖長的睫毛垂下,恰好掩住了不可言說的心思,絕美的脣漾起完美的弧度:“畫兒,你可瞧見了瑤妹妹手中的白色野花兒了麼?”
喬玉畫面上的猙獰減去半分,旋即討好笑道:“畫兒瞧見了。”
蕭婕微微一笑,聲音宛若鶯啼:“這白色野花兒,與牡丹國色相比,該當如何呢?”
許凌琴躬着身子卑微笑道:“野花終究是不入流的物什,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怕宮裡滿園春色時,也是個多餘的呢。”
此言說得紫蘭臉色一變,屈辱之意頓然漫上心頭。傅瑤朝紫蘭寬和一笑,上前拉住她已濡溼的手溫聲道:“位份是面子,恩愛是裡子。女人若想二者兼得,那也太過貪心了。不若如蘭姨娘這般,雖位居妾室,允王心中卻再容不下他人。二人出雙入對,豈不快哉?”
喬玉畫斜睨了許凌琴一眼,繼而詭異一笑:“家世出身擺在那兒,紫蘭又算不得什麼高門嫡女,容顏亦甚爲平庸。若畫兒是允王,日日出入夕梨宮,又怎會不對瑤華夫人傾心呢?”
許凌琴談及家世不由色變,曾琬不易察覺地低低一笑:“玉嬪妹妹此言,可是在稱讚瑤姐姐了?”
喬玉畫柳眉倒豎,登時扭曲着面容憤憤嚷道:“畫兒所說何意想來蘭姨娘心裡一清二楚,曾容華又何必替他們開脫?就憑她,一個伺候人的婢女,怎麼可能得到允王的心!家世位份大過天,小門小戶的女子如何撐得起場面!”
蕭婕眼角的鄙夷只一瞬,卻被無際的縱容替代:“畫兒,不得太過無禮。”
許凌琴脣邊的飲恨與堅毅太過明瞭,傅瑤適時見縫插針地衝喬玉畫笑着,眼眸卻時不時覷着許凌琴木然而森冷的臉孔,溫和笑道:“玉嬪妹妹可別說錯了話呢,得罪了人可是得不償失呢。”
喬玉畫得意一笑,面上的孤高倨傲更甚:“不勞瑤華夫人費心,小門小戶的丫頭如何激得起風浪?夫人還是多關懷關懷允王,若是來日漏了馬腳,”她猙獰地笑意直把五官擠得不堪入目:“臣妾玉嬪喬氏,可是第一個不放過夫人的。”
傅瑤一雙明眸靜若寒蟬,幽深地令喬玉畫心生畏懼,忽而冷哼一聲,一字一句開口道:“那本宮便等着玉嬪清肅宮闈的那日,願妹妹不是自掘墳墓。”
喬玉畫恨得一口銀牙幾欲咬碎,冷笑着覷着傅瑤淡淡撇開的面容,憤而轉身丟下衆人攜着侍女快步離去。蕭婕和許凌琴卻留了下來,蕭婕輕輕笑着像傅瑤走來,脣角的笑意高深莫測,帶了分溫柔語意:“瑤妹妹信命麼?”
傅瑤神色淡淡:“臣妾只信人定勝天。”
蕭婕不惱,一如當年那般溫柔地拂過傅瑤鬢角的碎髮,卻使傅瑤心裡沒了底。蕭婕輕輕呵道:“傅瑤,我雖恨你,卻也不至咒你死。你信不信,我給我們算命,我…”
蕭婕停住了話語,傅瑤蹙眉問道:“你什麼?”
蕭婕語氣親暱,如微風和暖:“我會是勝的那個。”
回了夕梨宮的傅瑤,卻無法明瞭蕭婕的意思。她外表明豔爽利,內裡卻頗有心計。這些年誑論宮中紅顏折損多少,她卻是從未失過寵。愈多的疑慮涌上心頭,賀明軒逃婚,趙安國的行蹤,錦貴嬪之死,趙淇貞還有璃兒,曲采女,一樁樁人命幾乎都成了無頭公案,還有樑婉怡一案必是蕭婕在後從中作梗。霜更衣侍奉曾琬多年卻一朝背叛,生了心思爬上龍牀立刻倒戈蕭婕一黨,致使曾琬孕中多思,敢說僅是傲霜的錯?
撫着尚未凸起的小腹,心思愈是不得平靜。
鏡兒忽而尖聲啼哭起來,傅瑤忙喚了乳孃來喂着乳水,自己亦殷殷哄着。傅歆從殿外進來,聽得鏡兒哭得厲害,亦焦急道:“瑤兒,這是怎麼了?”
傅瑤無奈地搖着頭,鏡兒愈哭愈兇,演變至不可抑制的程度。傅歆心下不妙,忙叫乳母解開了襁褓細細檢查。卻見鏡兒通體發紅,四肢更是焦躁不安地劇烈顫抖。傅瑤登時方寸大亂,忙將鏡兒搶過來緊緊摟入懷中,淚水充溢眼眶:“陛下,臣妾也不知這是怎麼了…”
傅歆心痛地撫了撫鏡兒的額頭,還是不燒的,不由鬆了口氣忙喚李拓去傳了太醫來瞧。
景泰來得很快,把過脈後恭謹回道:“陛下與夫人放心,四皇子只是中了暑氣,微臣開了房子定期服用,不日便能痊癒。”
傅歆蹙眉看向傅瑤:“好端端的,鏡兒怎得中了暑氣?”
傅瑤嘆道:“今日日頭尚好,與琬妹妹一同抱了鏡兒、辰兒去淨初池賞景。不想碰到了蕭姐姐一行人,費了心神說了些話兒,許是鏡兒還小,不耐暑氣。”
傅歆慍怒頓生:“你與曾容華不知也罷,頭次生養。蕭婕是生養過的,怎麼貪樂忘了皇子的身子,由着在暑天下暴曬。”
傅瑤抱着鏡兒,擡眸楚楚可憐:“罷了,蕭姐姐也是一時疏忽,鏡兒如今也無事。”
傅歆重重嘆了口氣,將傅瑤攬入懷中,語氣間是數不盡的愛憐柔情:“瑤兒…”
申時一刻,傅歆召幸裴藍姬。
夕梨宮中熒燭幽暗,景泰跪於下榻調製着補身良藥,鏡兒在一旁睡得香甜,撤掉了燥蜜香,鏡兒又怎會再生哭鬧?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算準了喬玉畫爪牙在前,自要有後招應對。
傅瑤詭秘一笑:“景太醫,你做的很好。”
景泰貪婪一笑,收下了百兩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