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婉怡的染病令宮中愈加人心惶惶, 傅瑤要顧自身,亦要顧着不過一月有餘的鏡兒,着實覺着力不從心。夕梨宮中的燭火燃至殆盡, 傅歆依舊批着奏章不得脫身。傅瑤抱着鏡兒靜靜拍着哄其入睡, 良久, 傅歆擡首淡淡笑道:“還好朕的孩子們不曾染上病症, 不然朕真的無片刻安寧了。”
傅瑤將熟睡的鏡兒交與乳母照拂, 起身上前爲其輕捏着肩,盼着能爲他舒緩些疲勞:“臣妾無懼瘟疫寒症,也相信諸位太醫的能力。”
傅歆撫着她的手, 微微蹙了眉:“安平還是守着婧宜夫人,不曾離開半步麼?”
傅瑤亦是斂了笑意, 含了幾分憂心道:“安平公主與樑姐姐母女情深, 一定要不分日夜的爲姐姐侍疾。臣妾派人勸過, 也是無用。”
傅歆無言,有些無力地將面頰貼在她溫熱的手上。良久, 傅歆重重嘆息着開口:“罷了,也是她的孝心。”
整日的避於寢殿中,日子過得也似那擰不幹的方巾般散着磨人的黴味,直教人喪失了存活的生機。寒症爆發的十七日後,傅瑤攜着靈芝出殿透風。宮中的一切宛若繁華落盡的死氣沉沉, 四處靜得如一座葬了歡愉與憂傷的墳。靈芝扶着傅瑤一路走來, 心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生死有命, 傅瑤一向無懼生的另一端彼岸。
行至寒香殿時, 門窗緊閉的景況令人身受生命流逝的黑暗。慕千與年僅四歲的安平衣不解帶的照拂, 拼盡全力地吊住了樑婉怡的一口氣。傅瑤欲入殿探病,卻叫已瘦得脫形滿面鬍渣的慕千攔下。慕千瘦削的身軀在春日裡滿天飄舞的柳絮下襯得愈爲蕭瑟, 行過禮後啞着聲音道:“瑤華夫人留步,婉怡病重,實在不宜入內叨擾。”
傅瑤垂眸,卻見慕千手掌邊盡是交錯縱橫的小傷口,似刀割一般。念着安平在旁亦不好多問,便含了瞭然的笑意道:“樑姐姐有慕太醫照拂,想來亦不用傅瑤憂心。”
慕千淡淡苦笑着,卻見淚痕尚存的安平跑出了殿來,規矩地令人心疼地向傅瑤福禮:“母妃病重,慕太醫怕母妃將病氣過給了瑤娘娘,出言多有不尊,瑤娘娘可不要降罪於他。”
傅瑤蹲下身子,撫着安平嬌嫩的小臉笑得和暖生春:“慕太醫是個盡職的太醫,安平公主也是個孝順的孩子。瑤娘娘與你都相信,你母妃必會好起來。”
安平低垂的睫羽撲翎翎地眨了幾下:“可…父皇從不來探望母妃,是不是不再寵愛母妃了?”
傅瑤耐着性子,輕撫着安平稚嫩的小手慰道:“陛下前朝之事忙碌,樑姐姐染病在身不得與外人相見。你父皇掌管着天下,若天下亂了,你母妃又豈會安心養病呢?”
安平並無畏懼之意,擡首反問:“那父皇爲何有空去瑤娘娘那裡,莫不是父皇喜愛鏡兒多過安平?”
傅瑤一時哽住着無言以對,不想而今的孩童竟如此厲害。卻見慕千輕蹙了眉宇拉了拉安平的衣角,帶了淡淡的責問:“公主要對夫人娘娘尊宮禮,還不像娘娘賠罪。”
慕千儼然是一副嚴父姿態,安平雖不情願,卻也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敷衍了事。傅瑤不禁心嘆,安平雖小,卻也分明誰對她是真心相待。慕千謙卑一笑,不留痕跡地將安平互於身後:“夫人娘娘勞累,不若回宮中歇息。且夫人曾與微臣、公主二人鼻息相近,還望回宮後尋了太醫來診治一二,總不會出錯。”
傅瑤含笑謝過,轉身欲離。但見南處草叢中有一人影閃過,不由心下一沉上前淡淡笑道:“既來者是客,何不現身與傅瑤相談呢?”
叢中的女子咯咯一笑,素色繡花衣衫是宮中難得一見的素淨無華。那女子並不算十分美貌的面容上浮現了一抹略詭異的笑意,福禮卻是謙卑恭謹:“見瑤華夫人與慕太醫還有安平公主相談甚歡,凌琴又怎敢來叨擾呢?只好找個角落躲起來,好聽一聽夫人娘娘的佳音了。”
傅瑤轉了轉腕間的碧玉手鐲,並無慌亂的微微一笑:“許良娣折煞本宮了,許良娣關懷樑姐姐的身子,實應現身一探,方知分曉。”
許凌琴呵呵一笑,上前拉着傅瑤的手低低道:“凌琴覺着,有時在暗處瞧見的物事,可比在明要有趣多了。”又將面容輕輕湊近,鼻息撲在傅瑤耳後:“夫人娘娘的好意,只怕婧宜夫人不領情呢。”
傅瑤叫她如斯親近惡得有些毛了,緩緩與她拉開距離疏遠道:“許良娣便這樣喜歡聽壁腳麼?”
許凌琴並不稀奇她對自己的厭惡,只淺笑着理理衣冠,好整以暇道:“凌琴於宮中長日無聊,容顏醜陋難入聖眼。若想保全這條賤命,可得萬事留意着。凌琴本就是奴才,討好了主子才能得些便宜。”
傅瑤只覺噁心非常:“灩妃肯用你,不過是爲磨鍊喬小儀的心性,你又何必忠於她,做這些下人的活計?”又是淡淡一笑:“許良娣爲從五品妃嬪,卻自稱奴才。這等自輕自賤,即便得了些便宜又能貴到哪裡?”
許凌琴低低笑着,低眉順眼間盡是卑賤的醜陋:“凌琴出身奴籍,若不能在恩寵上得些便宜,也只得從位份上找齊。起碼…”她咯咯一笑:“下人們還可對凌琴高看一眼,您說是不是?”
傅瑤冷冽覷着她,語氣冰寒:“你有何證據?”
許凌琴微微一笑:“沒有,但很快會有。”
夕梨宮。
傅瑤哄着鏡兒入睡,眼前卻總現許凌琴面上那抹低低的詭笑,心裡總覺着陰森森地不暢快。
傅歆從外頭含笑入殿,見她魂不守舍的面容也是一愣。將手中錦盒置於一邊,抱過鏡兒哄着,邊問道:“你不是去探望婧宜夫人了麼?她可好些了?”
傅瑤恍若夢醒:“樑姐姐身患頑疾,難以去除。慕太醫恪盡職守,日夜衣不解帶照料着,總算保住了性命。”
傅歆寬心一笑:“那便好,保住了性命,再想治癒也並非不可能。”說罷執了那錦盒來,獻寶似得託於傅瑤眼前笑道:“你瞧瞧,這是什麼?”
匣子精緻好看,傅瑤亦心生歡喜。正見一紅玉雕制的精巧蓮花肆意盛放,流光溢彩、巧奪天工。與那日閒話時傅瑤掰出的紅心蜜柚模樣別無二致。傅瑤亦驚亦喜:“陛下怎麼想着送臣妾這個?”
傅歆攬過她的肩頭寵溺笑道:“今日是民間的玉雕節,朕也有樣學樣,給吾妻備一玉雕,願瑤兒歲歲年年喜樂無虞。”
傅瑤撫着那觸手生溫的蜜柚玉雕,含淚嗔怪道:“太后娘娘尚臥病在牀,陛下不去操心太后娘娘,卻來尋臣妾開心,傳出去朝臣可要怎麼說臣妾?”
傅歆眼角已出了笑紋,想是極爲歡喜:“朕正要與你說起此事,曾容華侍奉得太后舒心,太醫院進的藥也有效。太后而今已退了燒,想來不久便可治癒。瑤兒,你不知朕有多高興!”說着,傅歆輕輕給了她額間一吻,溫柔笑道:“這下你可安心了。”
正是情濃時,卻聽得外頭唱曾容華到了。傅歆有些掃興地蔫蔫放開傅瑤,傅瑤忙喚了靈芝將錦盒收好,唯恐生了姐妹間的嫌隙。曾琬自侍奉太后以來,與傅瑤相見甚少,今日一瞧卻是更爲蒼白消瘦。福過禮後,傅瑤親近地拉她坐下笑道:“且說着妹妹侍奉太后有功,妹妹可就來了。”
曾琬怯怯一笑,宛若一株隨風而逝的白蓮:“難得陛下信任,琬兒不敢不盡心盡力。”
傅歆見她消瘦至此,便知侍奉太后極爲辛苦,亦有些動容地量了量她纖細的皓腕:“你瘦了許多,太后有你照拂,可是有福氣了。”
曾琬面色蹭得燒紅:“不過臣妾分內事而已,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理應如此。”
‘夫君’二字輕飄飄浮進傅瑤耳中,卻有些隱隱的不快。傅歆只朗聲一笑,瞧着曾琬的面龐道:“曾容華妙思,朕是這後宮衆人的夫君,而若人人都像曾容華一般有孝心,朕也可舒心不少。”
曾琬擡起的面容,一雙淚盈盈的眸子有一瞬的神傷,復而很快隱去淡笑:“是,臣妾明白。”
傅歆見她還算懂事,又憐她照拂太后辛苦,便喚了人拿了紙筆來用。傅瑤輕笑爲其將宣紙鋪平,傅歆微微笑着寫下:“容華曾氏,明昭皓德。朕心愉悅,着晉爲從三品婕妤。”
傅瑤見曾琬一愣,忙笑道:“妹妹可是歡喜糊塗了?可是連謝恩都忘了。”
曾琬柔柔福禮後低低開口:“陛下,此幅字既爲臣妾所寫,可否將其贈與臣妾?陛下不在時,臣妾睹物思人也好。”
究竟是怎樣深厚而隱忍的心意,能將傅歆隨意寫下的一幅字如此珍而重之。這樣情深的女子,卻得不到心上人的疼愛,也是令人心酸。
而傅歆只淡淡一笑,隨口道:“喜歡便拿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