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辦公室,是市委組織部的大辦公室。和裡面的人都熟。
果然,周東飛一進這間辦公室,當即見人就散煙,“兄弟們,好久不見了啊。咦,王主任,以前不是也抽咱的紅塔麼,今兒這是咋了?”
“哦,哦哦,剛掐了,沒那麼大的煙量。”那王主任惴惴不安的說。
“開玩笑,上次我帶來的極品黃鶴樓,你一上午就幹了一盒嘛。來,整一根兒。”周東飛無恥的笑着,“還有小黃,你小子給哥倒是倒杯水哇。這孩子,眼力勁兒是越來越不地道了,上次喝酒的時候還就數你倒水倒酒最勤快,哥還誇你呢。”
一羣人頭大如鬥。這要是被新來的領導看到了,不會被冠以“周東飛死黨”的帽子吧?!
最終,那王主任終於忍不住了,乾咳了一聲,說:“周董,今天組織部有些事,我們還得忙着。這個……”
“哦,忙啊,不早說。你們忙着,回見。”
回見?回頭再也別見啦!日的,大家險些被你坑死。一羣人頭皮發麻。
出了這間辦公室,周東飛低聲對梅姐笑道:“瞧,咱可是不忘老朋友的,實在不實在?”
“真實在——實在的要遭雷劈了。說不定,人家一個個肚子裡暗自罵街呢。”梅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周東飛無恥的笑了笑:“今天哥發飆了,必須將實在的優良傳統發揚到底!”
雖然笑着,但梅姐感覺到了周東飛心中的一抹蒼涼。是啊,換做任何人遇到這情況,都會心中不好受。昨天還是朋友,還在酒場上觥籌交錯,今天就這樣子了?別看梅姐也在笑,但笑得心酸。
聽到周東飛要“把實在的優良傳統發揚到底”,梅姐當即張大了嘴巴:“你這是……”
周東飛回頭一笑,“沒啥。以前誰跟老子最熱乎,今天老子就走訪一遍!挨個兒問候一聲,免得說哥厚此薄彼!”說罷,大步前行。周東飛下了“死決心”,今天至少走訪二十間辦公室!日的,老子就跟你們耗上了。下雨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
梅姐在後面苦笑着嘆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這倒黴孩子,一旦上了倔勁兒,簡直就沒藥救了。
連續轉了十幾個辦公室,一個個都像是敬神一樣敬着周東飛——敬瘟神。不敢得罪,也不敢親近,就那麼不冷不熱若即若離。梅姐跟在身邊,看着那一個個蛋疼的表情,彷彿看到了戲臺上一張張臉譜兒——沒一個是真玩意兒、好玩意兒。她淡淡的笑着,但是心裡頭卻想哭,沒來由的。這就是以往的那些個朋友?朋友個毛呀!真正落難的時候,反倒是地下世界的那幫朋友靠得住。周東飛不用說,包括呂奉笙、敗家林、陰大姐、母蠍子他們,梅姐只要落了難,他們拼了死也會站在一起的。
唯一的一個例外,出現在市政法委。政法委書記的職銜不低,副廳級,而且是手握實權的市委常委。而現任的政法委書記李剛,當初就是海陽市公安局的局長,也是清芳的老上司。年齡不小了,而且在公安系統的時候,就和當時的市長李正峰平輩論交。雖然官場上是上下級,但私底下見了面,李正峰還是要求清芳喊李剛爲“李叔”。由此平時交往的時候,李剛也就成了周東飛的長輩。
人家年過五十了,喊聲叔也不丟人。
剛纔周東飛在旁邊辦公室咋咋呼呼的時候,李剛其實已經聽到了。看到周東飛和梅姐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正在批閱文件的李剛擡起頭,放下筆,和往常一樣冷峻——這是職業習慣。“你都成了瘟神了,看不出來?還禍害那些人幹什麼,很搞笑嗎!”
“看着他們哭喪着的臉,我就覺得解氣,嘿。”周東飛笑眯眯遞過去一根紅塔山,李剛倒是接下了,抽了起來。除了剛纔在組織部辦公室硬發了一輪,剩下的周東飛沒有強行發,只是遞過去。人家不接,周東飛就收回來。於是十幾間辦公室串了一遍,起初的大半包如今還剩下十根左右,可見周東飛的人品值下滑到了何等悲劇的程度。看李剛抽了自己的煙,周東飛笑道:“李叔,你就不怕咱這瘟神給你帶來一股子瘟疫?”
“自己人,說什麼風涼話。”李剛毫不在意的把桌子上一盒小熊貓扔了過去,“玩兒了好多辦公室了吧?還要繼續折騰?繼續折騰你也沒煙了,要不拿我這盒?”
李剛說話連捎帶打,明明是損周東飛的。哪知道周東飛掏出自己那盒紅塔山,倒轉了開口處讓李剛看了看:“多着呢。瞧,轉了十六間辦公室,還剩下這麼多呢。敢主動接我這煙的,您是第二個。前面那個接了也沒敢吸,夾在手裡吸也不是扔也不是,好像拿着根燒紅的鐵棍子,你說樂不樂?”
李剛本想着勸一勸周東飛,不要這麼意氣用事。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這麼搞。但是看到周東飛手中那死活都散不出去的紅塔山,李剛自己的心也涼了。周東飛這樣的人物,何曾被一羣人這樣打臉?以前,誰能接到周東飛的煙,那是榮幸;現在,這些人一個個的跑開了,思想有多遠就特媽逃避有多遠。
李剛嘆了口氣,啥也沒說,默默的把腦袋轉到了一邊。
“李叔有感觸了?”周東飛笑道。一旁的梅姐扯了扯周東飛的袖子,示意他別折騰了。難得遇到一個不避諱自己的真朋友,別把氣氛搞得這麼慘烈。
李剛轉過頭,仔細看了看周東飛和梅姐,說:“‘人’這玩意兒,其實最不是玩意兒,這點你該懂。你看你早晨門庭若市車馬簇簇,指不定晚上就門可羅雀形單影隻。爲啥?太史公說得好: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大家不奔着一個‘利’字,誰會那麼費心的相處?想開點,這王八蛋世道兒就是這個鳥模樣。”
一會兒文縐縐的,一會兒又粗淺無比。李剛是老警務,但又是曾經華夏警官大學的高材生。一腔深厚的文化底蘊,攙和着一身剛直的警察氣質,而且還有幹基層警務時候留下的一些草莽氣,結果就成了這樣的語言風格。
“懂。”周東飛嘿嘿一樂,“本想着再去禍害幾間辦公室,不過聽李叔你這麼一說,那就算了。對了,前陣子不是說要省公安廳一個常務副廳長出缺了,準備調你去的嗎?據說都考察了你了,咋沒了結果?正廳級啊,別耽誤嘍。”
“上頭的事誰知道?讓我去我就去,不讓去就在這裡呆着。”李剛笑了笑,但有點苦澀。看得出,中間肯定出了點岔子。李剛不貪圖那個高一級的官職,主要是想回到警務崗位上。那是老本行,幹了大半輩子了,有感情。“還是先處理你自己的事情吧,熬過這一關再說。熬過去了,當天晚上叔給你擺壓驚酒。在家裡,一個外人兒也不喊,就叫你嬸兒陪着。”
“那你要是到了正廳級,我也給你擺慶功酒。也沒外人兒,只有梅姐和清芳。”周東飛哈哈一樂,“回頭我幫你問問,看看是哪裡出了岔子。”
周東飛所謂的“問問”,其實更確切的意思是“跑跑”、“活動活動”。
李剛笑罵道:“你小子都自身難保了,還操哪門子閒心!按常理說,市委書記、市長其實不敢輕易動你,你該明白。既然敢動手了,那上面還是有來頭兒的,別掉以輕心了。”
“得嘞,走一步說一步。您忙着,我去會一會李‘代’書記,嘿。”周東飛故意把那個“代”字着重強調了一下,莫名顯示出了一種信心,讓李剛有點愣。
李剛點了點頭,“嗯,去吧。對了,把你那盒紅塔山留下。”
“要它做什麼?”
“這盒煙,比一百條名言警句還能激勵人,激勵人自省自勵呵!”李剛苦笑着接過來那半盒紅塔山,彷彿是說給周東飛聽,又好像是自言自語,“人到盛時需謹慎吶!這盒紅塔山,有味道……”
周東飛和梅姐都知道那是什麼味道,因爲他們已經深切的體會過了。
而據說從此以後,李剛無論工作崗位變了,還是辦公室變了,一個開了口的半盒紅塔山,始終在他玻璃書櫥的醒目位置上靜靜放着,一直到退休。期間很多人覺得古怪,還有膽大的詢問其中的緣由,但李剛始終不曾說明。
也有人說,平穩退休的那天,本已經戒了煙的李剛,竟然一上午抽完了半包煙,而且是已經徹底發黃的紅塔山。身邊人都不知道是啥意思,但李剛卻說這盒煙是這輩子抽的最有味道的煙。
……
出了李剛的辦公室,梅姐感慨:“偌大一個辦公樓,就只找到一個敢抽你煙的,心酸不?”
“能找到一個,已經出乎預料了,爽快!”周東飛說着,來了感觸,忽然大笑一聲,“爽快啊爽快!”
偌大的樓層,唯一的朋友,何等淒涼,你爽快個毛?也不知道這貨爽在哪裡,反正一層辦公樓都能聽得到。
梅姐拍了他一下,“好了,該去那位李代書記的辦公室了。被你折騰了大半個小時了,估計他也等急了。”
“等急了纔好,磨磨他的性子。”周東飛笑着咬牙,忽然又提高了一些聲腔兒,“他姥姥!走,老子也去瞧瞧,是什麼三頭六臂的神明下了凡塵。”
大道前行,旁若無人。
幾間辦公室的人都聽到了,這周東飛肆無忌憚的笑聲和罵聲。一個個戰戰兢兢,沒有人敢隨便討論。
而身後的梅姐看了看周東飛的背影,忽然覺得這犢子一旦霸氣側漏,還別有一番新的味道。跟在這犢子身邊,心裡就是踏實。
梅姐眨了眨眼,小跑着跟了上去,滿面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