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遇見,是在揚花飛絮的四月…
落傾閣在皇宮偏遠一點的角落,和浣衣坊、百花園之類的偏院相鄰很近,但是因爲挨着鳳芙園和蒙澤小湖,清水環繞,終日有花香盈鼻,倒是西苑裡難得的安靜清雅的居所,被帝王的冷落,並沒有讓她不安,反而,她漸漸安和於這樣平靜淡然的生活,每天養養花,弄弄草,與世無爭的偏居於皇宮的一隅。
落傾閣附近的小園裡,有一片空地,地處偏僻,鮮少有人經過,於是就成了她的秘密花園,她經常打發走身邊伺候的侍女們,然後一個人帶着水壺和小巧的鋤頭,穿上一身簡單清潔的衣裳,在花叢中耐心的照顧這些她親手種下的花兒,澆水、除蟲、拔草,喃喃的對着這些花花草草說話,有時候高興了,還在花叢中躺一會兒,蝴蝶就會停到她嬌俏的小鼻子上,忽閃忽閃的撲騰着翅膀…
“哈哈,想不到這樣清淨的地方,這花兒倒開的熱鬧啊!”一個爽朗的笑聲感嘆道。
“呵呵,想不到韓將軍這樣的鐵骨男兒,也會有這賞花的雅情!”一個溫和的聲音笑道。
“哎,富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這花,你們文人就賞得,我們武人就賞不得?!”一個厚實洪亮的聲音說道。
“哎,我可沒有這個意思,這可是範將軍說的,跟富弼無關,哈哈…”戶部尚書富弼連忙擺手說道,“再說富弼也自小習武,難道就算不得武人麼?”
“呵呵,要說文人,我看我們這裡只有歐陽兄是當得上這個稱呼了…”韓琦將軍笑笑,轉而對身邊溫文爾雅一身儒裝的翰林大學士歐陽修說道,“歐陽兄,如此美景,難道不賦詩一首,應一應賞花之情?!”
這一行四人,正是剛剛從奉德殿與皇帝議事完畢,正走在回樞密院路上的幾位年輕臣子,兩個將軍,一個戶部尚書,一個皇上的貼身秘書官…幾個人一向交好,此時國事暫且放下,攜伴在小園裡走着,起了去蒙澤小湖散心的心情,於是路過了這個僻靜的小園,聞香而來,卻意外的發現了這滿園的春色…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略微一沉思,低頭聞了聞花香,大才子歐陽修馬上隨口吟起詩句,“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好傷感呢…”她躲在花叢裡,看着那個吟詩的年輕人,輕輕的感嘆,雖然她不識字,也不懂詩,但是,她還是隱約的感到了詩裡的悵惘之情。
“你!真是!”範雍將軍埋怨的出聲,“就是作詩嘛,幹嘛那麼傷感,好像我真的要壯士一去不復返了似的…”
“唉…範兄明日就要奔赴延州…別說歐陽兄,富弼心裡,也很是不捨…”一直掛着微笑的富弼此時輕輕嘆了口氣。
“是啊,西夏這一仗,不知道何時才能了結,怕是這一別就三年五載…”歐陽修也惆悵的輕輕點頭。
“嘿嘿,讓他倆傷感去,老範,你先去,韓琦過幾個月就帶兵去找你!”韓琦將軍嘿嘿一笑,摟住範將軍的肩膀,用力的一握,“珍重”之情盡在不言中。
“就是,殺西夏狗賊一個片甲不留!”範將軍頗有氣勢的拍拍胸口,豪氣的樣子惹得幾個人又是會心一笑,幾個人一掃離別的傷感,四隻大手緊握在一起,“對,殺的西夏狗賊片甲不留!”
“咯咯。”看着這幾個大男人一會兒傷感,一會兒又豪氣沖天的樣子,貓在花叢裡的她不禁笑出了聲。
“誰?!”韓將軍眼耳敏捷,馬上察覺到了,抽出佩劍指着花叢裡,雖然只是裝飾用的禮儀窄劍,但是還是嚇了她一跳,她舉着手裡的小鏟子和小水壺站起來,嚥了口口氣,小心翼翼的說,“不要打,不要打,是我…”
四個人看到花叢裡站出來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女子,倒是一愣,再看她穿着簡單的宮服,赤着腳站在泥濘的花叢中,手上還拿着浣花壺和小鐵鏟,韓琦將軍收了寶劍,溫和的笑道,“哦,你是宮女嗎?嚇到你了吧?”
“姑娘是百花園的花娘嗎?”作爲皇帝的貼身秘書,一直久居在宮中,所以也對皇宮裡的各種機構比較熟悉的歐陽修微笑着開口,“這片花園是你照顧的嗎?”
“哦,原來這些花都是出於姑娘之手!”剩下三個人明白過來爲什麼會有個宮女出現在這裡,原來是照料這些花兒的花娘啊!
“姑娘定是個溫柔細膩的人兒,才能創造出這樣美麗的滿園春色!”富弼大人溫和的誇獎,讓她的緊張消除了幾分,她臉上飄起一片紅暈,輕輕的搖頭,“萬物生養,自有天地之恩,花兒的美麗承自於陽光雨露,蓮兒只是稍盡綿力而已,不敢居功…”
“蓮兒姑娘的見解倒是獨特,由姑娘這樣一說,似乎萬物皆有情了呢…”歐陽修看着花叢間嬌羞的面容,一時間有些恍神,再聽得她輕柔的嗓音滿帶憐意的看着這些花兒,不僅臉上的笑意更濃,此時輕聲開口說道。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出來,她心頭一震,擡頭看去,正迎上一雙溫和的眸子,她的小臉瞬間羞紅一片,暗自差點咬了舌頭,哎呀,她怎麼,不小心將自己的閨名說與了幾個陌生男子知道?可真是羞死人了!羞惱之下,她不敢再擡頭看這幾個男子一眼,提起裙角,繡鞋都忘記穿,赤着小腳丫拎着浣花壺就急步跑出了花叢,羞答答的小碎步的跑離了這個小園…
“啊?哈哈哈哈…歐陽兄,你可惹人家害羞了!”衆人愣了愣神,範將軍哈哈大笑的調侃,幾個男子看到如驚羞的小兔子一般匆匆逃開的小花娘,也不禁莞爾。
“歐陽兄,看女子的眼神要溫和一點嘛,你眼神發光的看着人家幹嘛!”富弼大人也笑眯眯的拍着歐陽修的肩膀調笑。
“哎?我哪有…”年輕的大學士無辜的聳聳肩,看着小女子消失在圓月門後的背影,嘴邊勾起一絲淡淡的微笑,那樣容易害羞的女子,真是有趣。
像是命中註定的緣,月老的紅線在冥冥中作着牽引,第二次遇見,是在蒙澤小湖的岸邊。
叮咚叮咚,流水一般的音符,吸引她漸漸走向了蔥蔥郁郁的湖邊。湖邊的大樹下,一個白衫男子席地而坐,正在撫琴,他修長的手指底下,流淌出了絕妙的清音,灑脫、輕靈、飄逸。
“誰?”歐陽修發覺到了走近的腳步聲,看向水邊那棵蔥蔥郁郁的參天大樹,直覺告訴他,那大樹後面有人。
寂靜的水面,有風輕輕的吹過,湖面盪漾起陣陣漣漪,大樹的葉子也隨着風嘩啦啦的搖擺。
“誰?”見沒有迴應,歐陽修站了起來,輕輕的走向大樹。
哎呀,他過來了,怎麼辦?怎麼辦?她緊張的藏在大樹後面,咬着手帕,一聲也不敢吭。他走近大樹,她悄悄的挪着步子,兩個人隨着大樹繞了一個圈,歐陽修奇怪的看着空蕩蕩的大樹後面,自言自語,“沒人呀…”
一陣清風吹來,大樹那邊飄起了一角鵝黃色的絲帶,歐陽修眼前一亮,嘴邊含笑,“好哇,藏在那裡。”
年輕的大學士輕聲輕腳的湊過去。
他,走了嗎…半天聽不到聲音,站在大樹後,被溼漉漉的水岸的泥土沾溼了繡鞋的採蓮心裡正這麼想着,忽然一張白淨俊秀的書生面孔出現在她的面前,俊秀書生臉上掛着淡笑,輕聲說,“是你?”
“啊…”被忽然出現的大學士嚇了一跳,她下意識的向後一躲,踩了個空,在驚聲尖叫中,身形晃了一下,跌落水中。撲通。
“咳,救命…”她在水裡拼命掙扎。又驚,又怕,加上湖水的寒冷,她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漸漸甦醒。
那是什麼,好溫暖,好軟。她恢復意識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脣上傳來的淡淡的溫度和觸覺。
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面孔,他的脣覆蓋在她的脣上。
她瞬間小臉充血,用虛弱的力量推開他,眼睛蒙着淚花,她坐起身來,驚嚇的抓着自己胸前溼漉漉的衣衫,“你,你做什麼呀!”
“姑娘,你醒了…哎呀,姑娘莫哭…適才歐陽修只是在給姑娘渡氣而已…”歐陽修看見她的眼淚,慌了神,連忙也紅着臉解釋。
“哦…謝、謝謝公子…”她恢復了清醒,想起了自己跌落水中,想起了幼時曾經看到過大夫救落水窒息的人,是要這樣渡氣來着…嘴對嘴的…
雖然恢復了一些平靜,但是想起他剛剛救自己的時候,如何的渡氣,她臉上的嬌羞更甚,嫣紅的一片,彷彿盛開的花兒一般…
“姑娘,沒事吧?”歐陽修扶她站起來身來,關切的問道。
“沒事…呀!”又是一聲輕呼,她咬脣護在自己的胸前,原來溼透的衣服緊貼到了身上,露出了她美好的曲線,她一下子羞的從脖子紅到了耳朵根,不敢擡頭看眼前的男子…
“咳咳,”被她一聲尖叫,歐陽修也發現了這個尷尬的事情,他輕咳一聲,輕輕別過臉去。沉默了一會兒,歐陽修想起什麼,脫下自己的白色長衫,扭着臉不看她,遞過去,“喏。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先穿修的衣服遮擋一下…”
“謝謝先生,不知先生如何稱呼…”採蓮嬌羞的接過衣服,披到身上,纔敢擡頭看他一眼,然後低頭道謝。
“我叫歐陽修。”歐陽修微笑的看着她,“我知道你是百花園的花娘對嗎?叫蓮兒…”
“恩…奴家,叫採蓮…”採蓮聽他徑直喊出自己的名字,心尖兒打了個小顫,剛剛平靜的心情,又開始羞紅了臉,輕輕開口糾正他對自己那樣親密的稱呼。
“採蓮姑娘,我看姑娘還是快快去換下這身溼漉漉的衣服吧?湖邊風大小心傷寒呢!”歐陽修關切的說道。
“謝歐陽公子關心,那這衣物…”採蓮低着頭,至始至終臉羞紅一片。
“這衣物不打緊,就贈予姑娘吧!”歐陽修無心的一句話,讓採蓮又是一陣害羞,無論如何,這贈予的話,就好像是送了什麼要緊的信物似的…
“公子再會。採蓮,告辭。”披着他淡淡清草味的衣服,採蓮實在無法再這樣與他面面相對,終於匆匆的施禮道別,小碎步逃開。
又把她嚇跑了。自己怎麼會說出那樣輕薄的言語!歐陽修有些失落的看着她匆匆離去的小身影,有些懊惱的敲了自己的腦袋一下。
就是這樣的相識…然後漸漸熟悉…
他開始會去她的秘密花園去看她…爲她彈琴,給她吟詩,幫她給那些花花草草澆水、除蟲、清理雜草…
她也精心的親手洗淨他那日說“贈予”她的衣物…灑上蘭花的薰香…然後還給他…
他一直以爲她只是個無憂無慮,害羞單純的百花園的小花娘…
她一直欺騙自己,這不過是簡單的萍水之交,她,只是想與他說說話,想聽他的琴音,聽他爲自己作詩,就這樣單純,沒有別的…
但是,兩個人還是漸漸情不自禁的陷入情網…
直到,直到他說,他要去找皇上,請求賜婚的時候…她才真正的慌了神…終於,他還是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知道了,她是一個被帝王冷落的妃子…但是出乎她意料的,他還是那樣堅持的說他愛她,說要帶她走,拋棄功名利祿,帶她去浪跡天涯…
可是…又怎麼行…
她怎麼能…親手毀掉…他的一生…
是她錯了。她不該隱瞞自己的身份的。
否則,兩個人,又怎麼會在錯的時間,錯的地點,一起陷入錯誤的愛情…
她真的錯了…而…相愛卻不能相守…就是對她犯下的錯誤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