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漿在坩堝裡咕嘟嘟滾着泡沫。蜜是從鎮子外每天運來的,一大罐一大罐,和一些膠質的東西一起丟在坩堝裡熬,守着它香氣從鍋裡化開,和那些膠質的的東西粘和在一起,在鍋子裡滿吞吞打着轉,是蘇蘇每天的活兒。
不大的小房間裡很快佈滿了蜜漿的香氣,混合着汗的味道。香氣很甜,屋子裡很熱,熱得像是坩堝下面那口始終燒得火旺的炭爐。
“蘇蘇!這麼熱,你怎麼受得了!”塞娜一進門就大呼小叫,捲進來外頭一絲微微的涼風。
話雖這麼說,她在門口捏着簾子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走了進來。房間裡的汗味更濃了,她是一路奔來的,滿頭的汗,嘴裡帶着粗重的喘息。
蘇蘇沒有理她。她的進入讓房間變得更加擁擠和炎熱,尤其是她那條撒滿了香粉味的長裙子,裙襬幾乎已經讓蘇蘇無處立腳。蘇蘇熱得不想開口,轉身拿起刀片,開始切桌子上那一整條風乾了的糖條。
糖條是琥珀色的半透明,調進了大紅棗的膏汁後隨着冷卻會漸變成一種很甜蜜的顏色,在它半軟不硬的時候用刀切成一個個小方塊,是鎮子上那些有錢的夫人小姐們喜食的小甜點。蘇蘇切了一小塊放進嘴裡,把捏過糖塊的手指放進嘴裡舔了舔。
真甜。
“蘇蘇,你這樣會把牙齒吃壞的,像土魯法老爹一樣。”撂起裙襬,塞娜在這個小小的地方小心翼翼挪動着,儘量不讓那些看上去粘乎乎的瓶瓶罐罐沾上她新做的裙子。
蘇蘇回頭衝她咧了咧嘴,露出裡頭一口雪白整齊的牙。
塞娜嘆了口氣:“你的牙齒真漂亮,蘇蘇。”
蘇蘇沒理她,繼續低頭切手裡的糖條。蘇蘇切糖條的姿勢很熟捻,一刀刀下去,整齊的薄片像一片片花瓣似的在她手指下翻卷開來。
“蘇蘇,幹嗎切那麼薄?”
“拉娜大媽喜歡這麼含着吃,這是她特意關照的。”
“哦。”在原地站了會兒,開始覺得熱得有些吃不消。見蘇蘇沒有繼續理會她的意思,她捏着裙角走到背後撞了她一下:“蘇蘇,來,看。”
蘇蘇回頭掃了她一眼。塞娜的腰很細,臀部渾圓,對着她的方向微微撅起,上面一抹暗褐色的斑。
“你受傷了?”伸出手,塞娜已捂着屁股飛快跳到一邊,臉紅紅的,火光下閃亮得像塊暖暖的瑪瑙。
“蘇蘇,我可以嫁人了。”頭湊近蘇蘇的耳朵,塞娜的眼睛比她的臉還要亮。
蘇蘇沒有聽懂:“什麼?”
“我能嫁給瓦倫塔了,”輕輕地說,聲音興奮得有點發抖:“媽媽說,我這兒流血,就能嫁給瓦倫塔了。”
“塞娜……你還不到十四……”
“噓……”手指貼在嘴脣上,塞娜從裙子里拉出一片光閃閃的東西:“看,這是瓦倫塔送我的,他今晚會來跟我媽媽提親。”
“這是什麼……”蘇蘇伸手想去抓,塞娜朝後一縮,把它擺到桌上。圓圓的,小小的,像個月亮似的東西。邊上刻着些細細的花紋,繞一圈,中間的黃銅片被打磨得很光滑,比土魯法老爹的後腦勺還要光滑。
“小土包,這叫鏡子。它是……”話還沒說完,屋子外傳進來一聲清亮的叫喚:“塞娜!”
瓦倫塔的聲音,每天早晨都能聽見他用這聲音召喚人去附近的採石廠上工。
塞娜頭也不回就鑽出了屋子,跑得很快,甚至忘了她的鏡子。
小屋子裡一下子冷清了下來,熱情的塞娜用她熱情的步子捲走了整個房間的熱量。蘇蘇擦了擦汗,用她黏糊糊的手抓起那面鏡子。
鏡子裡模模糊糊一張臉,眼睛沒有塞娜的大,嘴脣沒有塞娜那麼豐滿,被鏡子不那麼平整的表面照得有點奇怪……看着,目光瞥見桌子上的那條糖上被自己手裡的刀刻了些線條,小小的,和昨天的樣子差不多,但比昨天多了幾根。她急急忙忙用刀尖把那些奇怪的線條劃掉。
走神的時候,她時常會用手指或者樹枝畫出一些奇怪的圖,有時候在桌子上,有時候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在畫些什麼,就像不知道鎮子裡的人在黏土板上用顏料塗抹出來的圖象是幹什麼用的。
鎮子裡的人都叫她蘇蘇,蘇蘇不是本名,蘇蘇是被他們揀來的,揀來的時候蘇蘇除了吃和睡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們給了她一個名字,SUSU.很簡單的音節,好記也很普通,揀來的小狗小貓不需要什麼很複雜的名字。
“你到底從哪裡來。”對着鏡子,蘇蘇問。
“蘇蘇,今晚艾莎夫人府邸的糖糕做好了沒。”簾子再次被掀起的時候,奧爾瑪從外頭走了進來。奧爾瑪是收留了蘇蘇的人,是蘇蘇製糖的老師,也是她目前的主人。性格沉悶,平時和別人不多話,也不見她有什麼活動,唯一的愛好就是製糖和吃糖,有些孩子爲了在她這裡討點糖吃,會很甜地叫她糖夫人。
“是的,奧爾瑪夫人。”蘇蘇切着糖塊應了一聲。
糖夫人很胖,粗黑的身體,下巴的脂肪有三四層那麼厚。以至蘇蘇看到她的時候猶豫了半天把捏在手裡的糖放了回去,然後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過糖夫人的聲音很細很甜,尤其在那些衣着華麗的人走到屋門口吩咐她做某種式樣的糖點的時候,那時候,她的聲音和桌子上這條蜜糖塊一樣的甜。不過更多的時候她聲音淡淡的,有種漠不關心的沉悶。
“手裡的活兒停一停,阿布里斯大人府邸急要一些糖,你現在給他們送去。”
“好的。”
阿布里斯大人是這鎮上的老書記官,也是全鎮除了鎮長外最有權勢的人,府邸來往的客人很多,從城裡來的也有,所以他們總有需求不完的糖來索要。
給老書記官府邸送完糖出來的時候,天上的太陽烈得可以把包在裙兜裡的糖化開,蘇蘇用袖口抹了抹臉。
府邸高高的臺階可以一眼望到小鎮的外圍,鎮子離市中心不遠,越過塔樓,市中心裡那些高大建築在沙漠的風裡隱約得像層層黑色的山脈。
腳下忽然一陣冰涼涼的溼潤。
低頭看去,原來是老書記官那條大黃狗薩姆正興高采烈地舔着她的腳尖。蘇蘇不愛穿那些塞娜很愛穿的有着長長擺幅的裙子,蘇蘇的腳尖上時常會沾染上一些粘粘的糖漿。薩姆舔得很快樂,使勁搖着它的大尾巴。
蘇蘇跺了跺腳,薩姆一溜煙跑進了她身後的大門。
“蘇蘇!”走下最後一格臺階的時候,一條發育不全的大嗓門叫住了她。
是作坊隔壁那個都快十二了還拖着兩條鼻涕的小弟。
看到他不由自主想到還不滿十四就已經準備嫁人了的塞娜,蘇蘇忍不住嘆氣,差不多的歲數,女人比男人早熟的程度只怕不單單是一條胳膊的差距。
小弟光着精瘦墨黑的上身,站在水井旁的棕櫚樹下不停朝她揮着手。陽光直直照射着他的臉,一臉的油光可鑑。
“幹什麼?”隨口問了一句,也不理會他蹦跳着過來的身影,蘇蘇自顧自往作坊的方向走。
“去看熱鬧嗎?”粗嘎的嗓門在後頭追着。
“什麼熱鬧。”
“死刑!”說完這個詞的時候,小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彷彿是在爲這個詞從自己口裡說出來而感嘆。
“不去。”
“是凌遲。”聲音貼着後背傳來,有意壓得深沉,可惜個子太小,從蘇蘇肩膀下面傳上來的時候只剩下一些委瑣。蘇蘇看了看他,小弟迎着蘇蘇從上投下來的視線,用力吸了吸鼻子。
“凌遲?什麼罪?”
感覺她似乎有點興趣了,不免有些成就感,小弟用比剛纔更加深沉的聲音輕輕道:“意圖謀刺王。”
蘇蘇挑了挑眉。
這在小鎮已算不上是什麼新鮮事,那個半夜潛進皇宮試圖謀殺王的男人,早在幾天前就被捕獲了,關於這個消息,她聽塞娜以及薩露琺大嬸至少輪番唸叨了三天以上。不過沒有想到判決會那麼快下來,因爲誰都知道這個國家正受到東北方向某個國家的軍事威脅,這種時候捉到這樣一個的刺客,至少得審問上一陣子的吧。
“聽說有人試圖劫獄,所以王怒了。”感覺到蘇蘇眼睛裡的閃爍,小弟補充了一句,然後看着她恍然的表情,洋洋得意:“今天就是特意殺給那些人看的。”
蘇蘇“哦”了一聲,繼續朝前走。
“蘇蘇,去不去?”
“去。”
“好!我們走!”
手輕輕一擺:“你不能去。”
“喂!是我告訴你的!!”
“不準去。”
“蘇蘇!這不公平!”
回過頭,抓起他胸前的衣服給他擦了擦鼻涕,蘇蘇一字一句:“不許去。”
最終小弟還是跟了去,蘇蘇拗不過他,就像無法阻止一隻好奇的猴子。
刑場在小鎮和市中心交界處的荒地裡,兩面砌着石牆,四周分佈着八根巨大的石柱。石牆和柱子上都密密刻着些扭曲的符號,小弟說那是用來鎮壓那些暴戾的、不肯伏法的亡靈魂魄的符咒。
兩人趕到的時候,那裡已經擠了很多一臉興奮前來看熱鬧的人,密密麻麻的人羣在二十步開外的地方圍觀着一隻正在用水沖刷的石板,交頭接耳。凌遲是所有死刑中最殘酷的死法,也是受到詛咒的一種刑罰,除了那些十惡不赦的人、喪盡天良的人及背叛國家的人,輕易不會動用這種刑罰。
也因此,這至少有幾十年沒進行過這種刑罰的地方此時吸引了這許多好奇圍觀的人,包括蘇蘇和小弟。
頭頂快要被太陽曬得裂開的時候,載着囚犯的駝車終於在人羣一陣陣的騷動中從市中心陸續駛了進來。兩排軍隊把整個刑場徹底包圍,遠處侯着一整排弓箭手,顯然小弟的話並沒有添油加醋。
等軍隊全部到位之後,不出片刻,幾名軍官模樣的走到刑臺中央,開始高聲宣讀國王的法令和判決。
宣讀是冗長而讓人心焦的,直到蒙着眼睛和嘴的囚犯一邊掙扎一邊從車裡被架了出來的時候,本一團散沙似的地方,突然之間安靜了下來。
蘇蘇感覺到小弟的手把她的手指扣得很緊,黝黑的臉透出一層鍋灰樣的顏色,而就在剛纔,他還一臉興奮地抱怨死囚怎麼還沒有出現。蘇蘇從裙兜裡抓出一塊糖遞到小弟面前,他看着那塊有點融化了的東西,皺着眉搖了搖頭。
蘇蘇把它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囚犯四肢被牢牢固定在那塊石板的鐐銬上,他仰天平躺在石板。
全身固定住後他嘴巴上的布被人扯開,一名軍官走到了他的身邊:“以王和神的名義,你還有什麼話要講。”
那人沉默。
軍官退後,朝身旁的劊子手打了個手勢。
劊子手走到了軍官剛纔站立的那個位置,站定,雙手平託着掌心裡的利刃。陽光從刃口劃出一道銳利光芒的時候,他反手,把利刃在手掌中握緊。
蘇蘇心跳突然快了一拍。不知爲什麼,就在剛纔專注於他臉上表情的時候,他淡淡的表情和握着短刀的姿勢,讓蘇蘇有種很奇怪的熟悉感。
小弟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蘇蘇朝自己嘴裡塞進了第二塊糖。
刑罰開始了。
第一刀下去,割在那人右乳下方的位置,切下薄薄一片,就像蘇蘇從糖塊上切下一小薄片來時一樣的感覺。
血飛濺出來的一剎,蘇蘇感覺眼前似乎閃電般掠過一些什麼東西。
一閃而逝。
與此同時囚犯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而整個刑場頃刻間鴉雀無聲。
第二刀隨即落下,沒有任何停頓。
刀落在腰側部位,從那最柔軟的地方慢慢剖下一層。隨着那層帶着血肉的皮從囚犯身上慢慢剝落,刑場上的氣氛由原先的壓抑,在罪犯的一陣比一陣尖銳的哀號聲中開始蠢蠢欲動地興奮起來。
“啊——!!”又是一陣慘叫,那男人突然扭動起身體從喉嚨中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吼叫:“他不會放過沃塔裡修斯——!!”
小弟昏了過去,在那聲吼叫爆發出的一瞬。毫無預警。
蘇蘇呆了呆。
接住他軟倒的身體時發現捏在手裡的糖不見了,刑場上的罪犯亦沒了聲音,在劊子手手裡翻動的刀子下面一動不動。只剩下四周人在最初的震撼過後,反應過來的咒罵和凌亂的叫囂聲。
蘇蘇抱着小弟,從裙兜裡摸出一塊糖塞進嘴裡。糖很甜,血腥味也是。
很快,沒有慘叫聲作陪劊子手和圍觀者狀態逐漸開始失去了原先的亢奮,慢慢有人陸續離開,而劊子手也在漫不經心間割下了最後一刀。
最後一刀割在罪犯的脖子上,切斷了他的咽喉。
最後一粒糖滾動在蘇蘇嘴裡,完成了它甜蜜的分解。
走在回鎮子的路上時小弟的眼睛瞪得很大,拖拖拉拉走在蘇蘇身邊,兩條瘦腿一個勁晃悠。
“蘇蘇,我睡着了你怎麼也不叫醒我。”
蘇蘇沒理他,一路走一路甩着裙子上的布條。
“蘇蘇,凌遲也不過就是這樣了,你看,都能讓人看得打瞌睡。”
“對了蘇蘇,那人後來怎麼死的,”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他們割下了他的腦袋?”
蘇蘇挑了挑眉。
“蘇蘇,”腳下一個趔趄,因爲絆着了一塊石頭,小弟抽着氣連蹦兩下,然後滿眼淚花地擡起頭咧了咧嘴:“我看到那塊肉掉下來的時候,裡面流出來的東西像你平時鍋裡煮的那些玩意兒,哈哈!”
乾笑了兩聲,大概連自己都不覺得怎麼好笑,嘴角蕩了下來:“割腰的時候我看到他在抖,很厲害,像我爺爺殺的羊羔崽子。”
蘇蘇歪過頭,臉上突然一種很奇特的笑。
“蘇蘇,他一共捱了多少下。”頭垂了下來,滿眼被石頭撞出來的淚花最終凝成一小團,從他佔去三分之一大的眼眶裡掉了下來:“凌遲一點都不好看,蘇蘇,”
“他的牙齒裡全是血……”後面的話逐漸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小的抽泣。小弟突然哭了,和他之前突然的昏倒一樣,毫無預警。
蘇蘇低頭看了他一眼。
他正用手背狠狠抹着鼻涕,眼淚掉得很快,好象碰到了多麼委屈的事情。
蘇蘇朝他伸出一隻手,小弟立刻抓住她的手放聲大哭:“蘇蘇!他牙齒裡都是血!他身上也是!那人在割他的腰!他在割他的腰!!嗚……”
“啪!”正當哭聲隨着肩膀的抽動越來越高,後腦勺上冷不丁捱了重重一巴掌。
小弟一時沒反應過來:“你幹什麼!!”
“我不喜歡看到男人在我面前哭。”被他的眼淚弄得溼瘩瘩的手一把從他手心裡抽開,蘇蘇在自己裙子上擦了擦,一臉被噁心到了的表情:“是你自己硬要跟來的,蠢蛋。”
“蘇蘇!”眼淚停住了,小弟一邊抽泣着,一邊恨恨瞪着她:“你這麼兇,難怪沒人跟你提親。”
蘇蘇沉默,摸着粘膩的空裙兜,踢着腳下的小石子。
小弟以爲蘇蘇生氣了。有點莫名的不安,他抹了抹自己被眼淚和鼻涕弄得油光光的臉:“要不等我長大我來向糖夫人提親好了,反正我被你兇慣了……”
“啪!”後腦勺又被捱上重重一巴掌。不知道自己又在哪裡錯了,小弟摸了摸頭看看蘇蘇,嘴巴一咧,眼淚鼻涕又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