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笛和皮鼓交織在一起頃奏出節奏輕快的樂曲,混合在四處叫賣的喧鬧聲中,令這個不大的港口充斥着一股節日般的歡快氣息。當那些節奏狂野的鼓點逐漸在柔軟的樂曲中佔據其主導地位的時候,一束高漲的火焰自停駐在港口的藝船頂端轟然升起,火焰中蛇般宛轉扭動着努比亞舞女黝黑妖嬈的身軀,纖細腰身,雪白紗麗間袒露一截圓潤光潔的腹部,隨着越來越強烈的鼓聲,抖動出令船下圍觀者爲之尖叫瘋狂的韻律……
港口的夜,瘋狂而醉人的夜。
“邁錫尼最美的女人,一晚上三德本!”
“快來看啊!剛剛從東方運來的上等香料!”
“老爺行行好,行行好,施捨一點吧……”
“滾!骯髒的東西!”
“有小偷啊!抓小偷!”
…………
各種各樣的聲音,各種各樣的人……到處瀰漫着酒精濃郁的芳香,掩蓋了白天充斥在整個港口腐爛腥臭的氣息。夜幕降臨,在這港口村落勞作了一天的平民以及來往船隻上的商人小販都會集中在岸邊,觀看藝船上舞女的表演,湊在一起飲酒作樂,以宣泄一天的疲勞和壓力。當然,這樣熱鬧的夜晚,亦是乞丐、小偷出沒的最佳場所。
蘇蘇牽着駱駝一路在人羣裡擠着,背上揹着小禿。
這隻大鳥因爲失血過多垂頭喪氣地搭拉着腦袋,隨着蘇蘇的步子一顛一顛打着瞌睡,偶然會因爲掛在肉鋪裡那些風乾的肉塊擡起頭哼上兩聲,見蘇蘇沒啥反應,也就再沒有吭過氣。
在同一地方來回兜了三四個圈子,直到有人朝她這裡看了幾眼,蘇蘇低下頭,拉着駱駝朝別處走去。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直按着奧拉西斯的話朝北走,但走了無數個“不遠”,最終村子沒有看見,卻看到了海,還有一個漁村般的凌亂卻也熱鬧的港口。
她不知道是自己走錯了路,還是奧拉西斯記錯了那個村莊的位置,或者這裡就是奧拉西斯口中的綠洲裡的村子,但她並不認爲他是個連綠洲和海岸都分不清的笨蛋。
港口附近巡邏的軍隊很多,看那些士兵的着裝,這地方應該是仍舊隸屬孟菲斯城。戒嚴很嚴,白天每一艘出入港口的船隻都會經過嚴格的盤查,路上隨處可見三五一羣的士兵那些看似閒晃實則警惕的身影,這蘇蘇渾身很不自在。他們讓她想起辛伽的軍隊,還有在奴隸市場那段並不讓人愉快的經歷。
“嘎……”身後響起小禿一聲沙啞的輕啼,可能是縮手縮腳憋得實在難受,它按捺不住在斗篷做成的包裹裡蠕動了一下。隨之一聲細微的破裂聲,不用回頭都知道,必然是那單薄的布頭承受不住小禿鋼爪的撓撥,開裂了。蘇蘇回頭瞥了它一眼,小禿一雙黑豆眼對着她眨巴了兩下,縮了縮腿。
突然而來一陣喧譁。
前端停泊在碼頭的藝船上牽出的猩猩和獅子讓人羣開始興奮起來,一個勁的朝前擠,爲了看清楚那個馴獸者是怎樣在馱着跳動不已的猩猩又含着他頭顱的獅子口裡,安然待上那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
蘇蘇被擠得不斷朝前撞。拽着繮繩的手用力大了點,駱駝不安地發出一些低低的哼哼。背上的小禿在被人幾次擠壓後終於忍不住撲騰了起來,一腳把斗篷又踹出道口子,而離得近的幾個女人同時發出一聲尖叫。也許是乍然在明滅的火光下辨別出了這隻大鳥一張小老頭似的嘴臉,把她們給嚇住了。於是小禿又一陣撲騰,被她們尖叫給嚇的。
好容易突破人潮逆着方向跑到了外頭比較空曠的地方,還沒來得及吸口新鮮的空氣,邊上一陣風掠過,隨即,肩膀上被重重撞了一下。
蘇蘇毫無防備間一個趔趄。沒來得及直起身,肩頭兀地一緊。她下意識一把將肩膀上的包裹抓住。
“嘎!!”與此同時背後小禿一聲尖叫,細長的脖子突然間伸得老長,對着她身邊不遠的地方,拉雜的白毛因緊張而膨脹開來,貼着蘇蘇的後頸微微顫動。
那地方擠着個男人,一手拽着蘇蘇包裹的一端試圖扯了就跑,豈料反被她的力量牽着,被迫滯留在她身旁。
意識到蘇蘇的目光,他立刻撒手離開,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隱入四周的人流。而周圍的人彷彿也沒有察覺這一瞬間發生的事,自顧自擠的擠,走的走,只是偶而的,用眼角餘光若有若無朝她的方向瞥上一眼。
蘇蘇把包再次抓了抓緊,伸手拍拍小禿的頭。它低聲哼了哼,縮回了腦袋。只把一隻碩大的啄擱在包裹上,小小的眼睛滴溜溜四下張望,儼然一副守財奴的樣兒。
心情忽然間有點好了起來,剛纔到處亂走的迷茫勁一過,倒一時不再着急自己是否找錯了地方。何況她現在還有個伴兒,雖然說長得不怎麼讓人青睞……
琢磨着,正低頭悶走,突然肩膀上冷不丁被人用力一拍:“站住!”
蘇蘇吃了一驚,擡起頭,便見到一個士兵模樣的男人,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擡着,有些惱怒地瞪着她:“你身上背的什麼東西,看看我的手!”
他手臂上一行細細的暗紅,順着胳膊肘,一直線無聲朝下滑動。
見蘇蘇站着不吭聲,身後那人突然加大力道,試圖將她扳向自己:“喂!跟你說話聽不見嗎!”
“對不起……”一邊拖着駱駝倒退,蘇蘇一邊對着他欠了欠身子。正準備含糊地道歉完轉身離開,那士兵望着她的目光忽然微微一變:“等等,你從哪裡來。”
蘇蘇一愣。感覺着他眼裡的光芒,隨手指了個方向。
他卻並沒有隨着她的手勢而轉移開注意,一面盯着她的眼睛,一面陡地拔高了嗓音:“阿卜爾!科桑!過來!看看是不是這女人!”
聽到叫聲,一旁幾個漫不經心巡視在人羣間的士兵朝他們站的方向走了過來。
“是不是她!”另一隻手擡起蘇蘇的下顎。
那些人的腳步加快了,匆匆圍了上來,正要幫他一起制住不斷後退的蘇蘇,冷不防她一個扭身,突然卸下那人的手,鬆開駱駝頭也不回撥開人羣朝外狂奔!
短短的遲疑,片刻,那人擡頭朝四周發出一聲大吼:“是她!兄弟們!荷卡內法大人說的那個女奴在這裡!給我快追!!”
蘇蘇一路狂奔。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逃,她甚至都不能肯定對方是不是僅僅認錯了人。只是下意識地就跑了,在聽到那士兵乍然高喊的一瞬。
港口不大,在衝破人羣的阻礙後沒多久她就奔出了這個依着港口而建的小漁村,而身後追擊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包括不少湊熱鬧的民衆。密密層層的腳步聲,一下下錘在她心臟上,四周圍觀的人很多,逼得她不得不沿着相對空曠的海岸線一路疾奔。
“她在那裡!”
“快追!”
“這邊這邊!”
她跑得很快,那些人追得很緊。
回過神來的時候,腳步已在位於岸邊的懸崖頂端停住。
風很大,吹得滾動的雲層幾乎同下面咆哮的海連在一起。兩道桅杆在她眼底下緩緩移過,那是艘剛從港口開出的巨大商船。她看到船頭站着道身影,小小的,連他的衣服都無法看清。
身後的腳步聲離她不到幾步遠的距離。
她回頭朝他們看了一眼,手心忽然一陣顫動。
小禿身上的斗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脫落了,它在她手心縮成一團,很不爭氣地顫抖着碩大的身軀。
“站住!”她聽見他們喊。
她下意識挪動了步子,正如在夢裡被人追逐時,她下意識的奔跑。
她爲什麼要跑……
腳下一滑。
身子失控朝下墜去的一瞬,她突然擡手,把小禿一把拋向半空。
然後聽到追來的人羣一聲驚叫,比小禿受驚後的尖叫更響。
小禿的翅膀陡地張了開來,在那聲尖叫過後。很長的雙翼,被風託着,剛硬的羽翼抖出微微的波瀾。
蘇蘇一擡手抓住了它的腳踝。
僅差幾步追趕上來的那些士兵,只來得及看見她在那隻大鳥的翅膀下悠然下滑,朝着懸崖下那艘大船直撲而去。
平緩寬廣的翅膀,幾乎是紋絲不動地託着那道輕盈的身軀,在幾乎錯過桅杆的瞬間猛地朝上提起,再滑翔着落下。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景象,彷彿暗藍色的夜空中,隼之女神自天而降……
直到兩隻手用力抓住桅杆上繩索的同時,蘇蘇一個旋身,用雙腳牢牢將用盡氣力從她上方墜落的禿鷲勾住,沿着繩索朝甲板上蕩過去。
着落的時候有點狼狽,她感覺最先撞到甲板的那快肩胛骨幾乎要碎了,很疼,但躺在甲板上看着懸崖上那些無奈的黑影時,那感覺卻又很快樂。
蘇蘇朝上面揮了揮手。
“停船!快停船!”
“下面的船聽到沒有,我們是孟菲斯正規軍,現在命令你們立刻停船!”
“停船!”
懸崖上傳來陣陣呼喝,隨風清晰地飄到船首。而那撐着圍欄靜靜眺望大海的那道身影卻彷彿充耳未聞。
直到有人遠遠望見港口方向有船朝這邊急駛過來,這才猶豫着走近,對他輕聲開口:“主人,要不要……”
話音未落,卻見他將手一擡,而脣角,揚起抹叵測的笑容:“升帆。”
******孟菲斯的行宮,沒有法老,也沒有王后。而因此,這片華麗的無主宮殿成了整個下埃及真正的掌權者,宰相阿美奈姆哈特鞏固其中央政權的要塞。
如果不是因爲尼羅河兩年沒有氾濫的天災,或許到今天阿美奈姆哈特依然只是底比斯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腳底下的奴才。恰恰是這場對依賴尼羅河爲生的平民來說是場浩劫的災難,在無形中促成了他的野心,他不甘於一輩子無論怎樣付諸努力都只是爲他人鞏固王權的野心。
爲了應付那些爲了水源而頻繁進犯的周邊國家,法老王奧拉西斯早已沒了掌控孟菲斯的閒暇和餘力。所以阿美奈姆哈特得以隱瞞稅收,得以鞏固軍權,得以在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在大神官阿赫泰普的協助下把孟菲斯演變成他個人的軍事帝國,而那被稱之爲太陽神之子的男人,還對此一無所知。
先蠶食孟菲斯,再趁底比斯的兵力因長期對抗外敵而疲憊不堪之際一舉將其攻破,這念頭,七百多個日夜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心頭縈繞着,誘惑着……眼看時機漸漸成熟,眼看城裡的百姓對法老王不滿的情緒越來越嚴重,可是……
一步步走下臺階,阿美奈姆哈特冷冷看着跪在自己腳下的兒子。
就在不久之前,他給自己帶來這麼個消息,都統阿穆羅在行刑前一天被人劫走了,而劫持走他的人,竟然有着相當大的可能,是本該高踞於底比斯王座上,被戰爭和災荒牽制住了手腳的法老王奧拉西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奧拉西斯怎麼可能不聲不響只帶了幾個人出現在這裡,安插在底比斯的部下不斷告之着自己那邊所發生的一切,怎麼可能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忽略掉。這到底該死的是怎麼回事……
“父親……”見他遲遲沒有開口,荷卡內法猶豫着擡起頭,輕輕喚了一聲。
“他是被囚禁在死囚塔。”他開口。
“是的……可是,那些人是從另一處的密道……”話音,哽在阿美奈姆哈特朝他投來的那道森冷的目光中。
半晌,阿美奈姆哈特忽而掉頭,慢慢走向臺階上那把鑲嵌着無數珍寶,金光四溢的椅子。那把即使在不停蓄謀着有朝一日將上下凱姆?特據爲己有的時刻,都從不曾敢於沾染的椅子——法老的專座,王權的象徵。
而此刻,他一帶衣角,輕輕坐了上去。
“父親……”
“如果你花在正事上的精力有花在女人身上的一半那麼多,我也好更放心些。我的兒子。”
嘴巴動了動,沒等開口,從殿外忽然匆匆奔入一道身影,令荷卡內法迅速保持沉默。
進來的人是個軍官。到臺階前看到坐在王座上的阿美奈姆哈特,微微吃了一驚。但隨即便恢復常態,躬身跪倒在地:“阿美奈姆哈特大人,法老的使者到。”
“哦,他帶來了什麼旨意。”
“回大人,王希望您能在這幾天內立刻動身去底比斯,親自參加他的生日宴會。”
“去底比斯嗎……”站起身,他的目光投向荷卡內法:“我的兒子,聽見沒,將近五年沒有讓我回底比斯的王,竟要我去親赴他的生日宴會呢,是不是榮幸之至。”
不語,荷卡內法看着他父親的眼,笑了笑。
“好吧,”轉身,阿美奈姆哈特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侍衛官:“告訴我,這次使者同往年來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不,大人,從沒見到過。”
點了點頭,他朝着侍衛長揮揮手:“好好招待使者,既然遠道趕來……不好好招待一下怎麼成呢。”
“是!”
單桅帆船果然速度是無法同雙桅船相比的。當那艘龐大的商船在瞬間揚起了帆後,海面強勁的風立刻將它同那些眼看就要追上的單桅船扯開一大段距離,不出片刻,已將他們遠遠丟在身後。而後面那些船在熱熱鬧鬧追了一陣後,便也逐漸放棄了繼續追蹤。
蘇蘇巴在欄杆上看着夜色中掉頭離去的那些船隻。直到驚覺船離岸越來越遠,她這才突然意識到,繼續再留在這船上,那可能真的再無法同奧拉西斯他們碰面了。
想到這點,迅速收回視線,她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船頭。
那身影還站在那裡,背對着她,一身漆黑的斗篷。
不知道他在看些什麼,從剛纔到現在,從她抓着小禿跳上這艘船,到追她的人逐一離開。他始終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像是看什麼東西看着了迷。
琢磨着,蘇蘇抱起躺在地上一聲一聲輕輕哼哼着的小禿,朝那人走了過去。
“你好。”離開那人還有幾步遠的距離,蘇蘇擡高聲音開口。
那人似乎並沒有回頭的意思。
蘇蘇自顧着繼續道:“我剛纔……碰到了點麻煩。”
仍是沒有動靜。
“我會馬上離開,”她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小禿:“但這隻鳥沒辦法跟我一起下海,請問……”見他還是沉默,蘇蘇徑自往下說:“請問我能不能把它留在這裡,隨便給它點東西吃就好,它什麼都吃,它休息夠了也會自己離……”話音未落,那人肩膀動了動,不期然朝她轉過頭來。
蘇蘇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意識到她的戒備,他不再有更多舉動。只是看着她,一張臉罩在斗篷寬大的帽檐裡,逆着光,卻叫蘇蘇看不到他的一絲表情。
“你的寵物受傷了?”片刻,他問,轉身朝她走來:“不錯的鷲。”
“它不是我的寵物。”蘇蘇低頭拍了拍小禿。不知道爲什麼,這隻原本安靜躺在她懷裡的大鳥突然變得有點不安分起來,毛微微脹開,一雙小小的眼不耐地轉來轉去:“不過它的確傷得很重。”
“船上有醫生。”
蘇蘇擡頭看了他一眼。
“船上有醫生,他能治療你的禿鷲。”
“這……不需要麻煩了吧,它其實只要……”
“還有你,”
“什麼……”
“你也受傷了不是。”忽然伸出手指,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輕輕觸向她的肩膀。
蘇蘇的肩膀沒來由一顫。
他的手指很冷,就像他指尖的顏色,蒼白得像塊冰。
忽然覺得他的聲音有點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聽到過這個聲音:“我,不用了,我留在這裡會給你帶來麻煩。”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些士兵在追……”
話音未落,卻聽見他菀爾一笑。手輕輕一撐,人已躍坐在身邊那排欄杆上,船在風浪裡上下搖曳,他一襲漆黑色斗篷,霧一般隨着他的身形緩緩纏繞:“這艘船是我的王國,而越過那道杆,你便是我的臣民了,”頓了頓,輕聲道:“我接納我的臣民,那些凱姆?特人,與我何干?”
“你的意思是……”猶豫着,蘇蘇一邊不得不用兩隻手去用力按奈住小禿顫抖得越來越劇烈的身體。這傢伙到底在怕些啥?
“既然天意讓你落到我的船上,那麼,你就留下來吧。”低低的話音,彷彿他在自言自語。
蘇蘇猛擡起頭。
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很用力的一下,就像她驟然間辨別出這聲音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聽見時,大腦內冰冷的一激一樣。
他垂着頭,就着火光看着自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指。海風吹落了他斗篷上的帽子,斜斜滑脫,綻出一頭柔長的發,火光中折射着一層模糊的銀白,像風裡四散的雨絲。
意識到蘇蘇的視線,那目光從手指轉向蘇蘇的眼睛。片刻,暗紅色的眸子忽然流出一波柔軟的光澤,彷彿醇厚的葡萄酒……一如他低沉而略帶沙啞的嗓音:“我們是不是很有緣,蘇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