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則有,不信則無。
有的時候,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左右人本身的意志。何爲真理?我所認同者即爲真理!不需知它真或假,對或錯,是或非,好或壞,只要我中意,那它縱使錯的離譜,在我心中也是對的!
但能做到這一點的,要麼,是三教九流的人物,不知道天高地厚,要麼就是頭頂天腳踩地的蓋世英雄。可惜,這個世界上大多數還是那些庸碌無爲的中間人士,他們既沒有什麼大本事,又能夠對自己有個適當的認知。因此,大部分時候,在他們身上是不會出現上面那種情況的。
很不巧,夜永咲也是這些平庸人類中的一員。
故此,當無禮大師僅用一個平淡的微笑來回答他的問題時,夜永咲的心裡得出的,卻是確定的答案。
“大師早就知道我要來?”
夜永咲稍有些訝異地問道。
當然了,在那之前,他還是很有禮貌地躬身行禮。畢竟他所面對的是一位高人前輩,雖然無禮大師自己可能不在意,但他至少也幫過夜永咲。就算不算夢裡那一次,如果在林夕前來報復的時候,沒有大師爲他破解“鬼打牆”,恐怕他早就死在那座公寓裡了。對這位救過自己‘性’命的大師,夜永咲還是很尊重的。
大師面帶微笑,緩步走到石桌旁邊,示意夜永咲坐下。然後,他自己也欠身就座。對於夜永咲剛纔的問題,大師卻是微微搖頭:
“夜施主妄言了,貧僧無能窺探天意,並不知夜施主即將前來。”
“哦?”夜永咲眉‘毛’一挑,“但是……‘門’口的那位師傅,我剛一進‘門’,他就把我領到這裡,然後您就出現了。這難道不是——”
他想說“預先安排好的”,但是無禮大師卻還是搖頭,搖頭,搖頭……
“大師?”
無禮大師沉默不語。他轉頭看去,這一園中的路旁栽種了不少竹子,此時並無微風,竹羣靜靜地站立着。不似園中的衛士,倒彷彿只是一些無聊的旁觀者。此時的夜永咲雖然也是平心靜氣,但稍有些不耐煩了,他正要再開口,無禮大師轉回頭來,輕聲說道:
“夜施主……貧僧不知道您要來,不如說,貧僧反而擔心您要來。”
夜永咲呆住了。
“什麼?”
“唉……”
無禮大師一聲輕嘆,說道:
“自從黃施主離去那一日起,儘管她說過,夜施主不會再記得她,請貧僧放心。無奈,貧僧還是看出了些許端倪,這一年以來,貧僧心頭總有些許不詳繚繞,無非便是爲了此事。”
果然,他知道……
自己想要的答案已經有了一半,夜永咲知道,無禮大師看出了他想來了解什麼,而大師此時說的,也正是那件事。既然如此,夜永咲反而不擔心了。他坐直身體,靜靜地聽着。也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東西,石桌上並沒有兩杯清茶,而在他看的電視劇中,但凡大師與人坐談,總會取出兩杯佛茶招待來客,即便來的是個不速之客。
這麼說來,自己倒連個不速之客也不如了。
想到這裡,夜永咲笑了一下。他憶起來了,自己在夢中第一次來到這裡,此處也沒有清茶相伴。
但除此以外,坐在桌旁的人少了一個,而剩餘的兩人,心境是否還與那時相同呢?
“……夜施主,貧僧並不知你是否會來,何時回來,是以知付了迎客僧。若是夜施主前來,他自會將你帶到這裡。其時,便應是貧僧當處理的事情了。”
夜永咲算是勉強聽明白了。大師囉嗦了這麼久,無非是說:他不知道夜永咲是不是要來,但擔心他早晚有一天要來,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僅此而已。
但是,他爲何會有這樣的擔心呢?
“黃璃……她不許大師透‘露’給我?”
夜永咲猜測道。
無禮大師搖頭:
“黃施主並未囑咐貧僧,只是,貧僧亦不知曉。”
“大師不知道?大師……出家人不打誑語!”
夜永咲的口氣有些懷疑,甚至略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了。但是無禮大師面上卻又‘露’出了笑容,和方纔一樣,他只是搖頭,搖頭,搖頭……
夜永咲突然感覺到無禮大師似乎有些在敷衍他了。
“夜施主……”無禮大師開口,“黃施主或許略有提到,貧僧只是一個平凡僧人,若說有何處特別,那不過就是眼睛亮了一些,看到的更多一些。但‘多’並不代表‘所有’。夜施主此次前來,想問的問題應有:黃施主爲何讓你恢復記憶,她此刻又在什麼地方。這些,貧僧都不知道,黃施主亦未告訴貧僧。”
夜永咲歪了歪頭,他目光中的懷疑已經消退。無禮大師是個出家人,和那些誑人的假和尚不同,他應該不會欺騙自己的。但是……
“大師,你剛纔說‘擔心’,又是在擔心什麼?”夜永咲又問道。
無禮大師嘆氣,答道:
“貧僧擔心夜施主會來,因施主若來,必定要問起貧僧,其時貧僧是答也不答?貧僧之見,不可不答,但若答了,便會於夜施主有益嗎?”
無禮大師這番話說得奇怪。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在詢問夜永咲。夜永咲眯起眼睛——什麼叫“是否於自己有益”?莫非知道了黃璃的行蹤,他就會遭遇什麼不測?……想到這裡,夜永咲稍微有些心憂了。
但是,還沒到退卻的時候。
無禮大師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在此停頓,似乎就是爲了留給夜永咲考慮的餘地。眼見夜永咲擡起頭來,大師便又說道:
“貧僧擔心夜施主會來,而更擔心的,其實是夜施主來晚了。”
“來晚了?”
夜永咲皺起眉頭。
無禮大師點了點頭,說道:
“夜施主此時前來,恐怕並非天定,而是黃施主一早安排好的。貧僧只擔心,夜施主錯過了時候,只怕到時,貧僧更是無法‘交’代了。”
“……時候?什麼時候?”
在夜永咲這個問題問出的同時,無禮大師面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阿彌陀佛。夜施主,須知天機不可窺探。”
無禮大師的聲音依舊平淡,但那話語之中,卻隱隱有些警告的意味。夜永咲心下森然,下意識擡頭看了看天。程都今日風和日麗,並無什麼特別。他這才放下心來,面對着眼前的高僧。
“大師的意思……我今天來,還不算晚,是這樣吧?”
無禮大師點頭。
“好……”夜永咲想了想,最後問道,“大師,您可否告知,黃璃是去做什麼了?”
“……黃施主並未告知貧僧。”無禮大師答道。
他這麼說。夜永咲卻總感覺,他的話語中,稍稍有些讓人在意的地方。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夜永咲還是問道:
“她沒說,不一定代表……您不知道,對吧?”
無禮大師直視着夜永咲,那眸中似乎有着某種隱藏的東西,但夜永咲此時卻懶得管了。
他靜靜地等待着。但是最終,無禮大師還是垂下頭去。
“阿彌陀佛……佛雲,不可說,不可說……”
他知道,只是不能告訴自己。
幾分鐘後,夜永咲離開了三清寺。他這一行,其實並沒有得到多少有價值的信息,若說真正明白的東西,也無非就只有這麼幾點:黃璃走了,自己的記憶失而復得確實和她有關,她去做一件事情了,但是自己不能知道,無禮大師說,現在……還不算晚。
不算晚……
夜永咲思索着。
不算晚,那會是什麼意思呢?無禮大師是在暗示着他什麼嗎?還是說——
他並不知道,直到現在,無禮大師還坐在那張石桌旁邊。看着滿園的綠竹,大師喃喃自語着:
“……阿彌陀佛。黃施主,聽天命,盡人意,願你好自爲之。貧僧早知你不會那麼輕易離開,若無夜施主,你此行只怕心事難了。貧僧此舉,也不過是恐生變故,至於前途如何,吉凶難測,貧僧……不知。……阿彌陀佛。”
他最後高頌一聲佛號,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那不可捉‘摸’的天機。
只有滿園的綠竹,在一陣微風的‘蕩’漾下,發出沁人的沙沙聲,似是在贊同無禮大師的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