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裡寂靜的彷彿一座墳場,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第一個站出來的人是張典史,可他老人家已經倒下了。
張典史有心疾,偶爾會請個病假,或者在簽押房裡煎藥,久而久之,衆官吏大多都知道他有心疾。但此刻心疾猝發,和葉小天有莫大關係,是緊張也好,恐懼也好,總之葉小天才是誘因。
在座的衆官員中,唯有白主簿並不這麼想,他此時非常興奮,就像一個賭徒押下了他的全部身家賭大,結果一開盅,果然是大,而且是大得不能再大的豹子,通殺,真是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樂開了花。
在白泓看來,葉小天提前趕到,赫然出現在此地,就是一個奇蹟。而張典史心疾猝發,也絕對不是意外!葉小天“妨人”吶,歷史再一次證明,葉小天真的“妨人”!
縣倉大使和司獄官坐在椅中直冒虛汗,他們是花知縣的人,沒辦法不遵從花知縣的命令。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覺得花知縣此番已穩操勝券,爲此歡欣鼓舞,可葉小天一出現,還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他們就感覺到了深深的絕望。
以前,儘管他們是花知縣派系的人,但是並沒什麼機會和葉小天做對,所以對此人忌憚恐懼的感覺並沒有多麼強烈,而此刻他們等於是站到了葉小天的對立面,心頭那種壓力,實在難以形容。
花晴風眼見葉小天一到,雖然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臉上還笑吟吟的,可整個氣場已被他奪過去。場面即將失控,情急之下一把抓起那份奏章,似乎一下子就擁有了莫大的勇氣。
他猛地一拍公案,喝道:“葉縣丞,你休想恫嚇同僚!本縣並非背後陰謀算計。而是堂堂正正地行彈劾之事,本縣這份奏章只要送上朝廷,你以爲你還能坐在這兒耍威風?”
葉小天剛要張口,門口忽地搶進一人,那人正是方纔陪同張典史去求醫的一個皁班副班頭,這人臉色蒼白。一進大堂便跪倒在地,向花晴風頓首道:“大老爺,張典史……張典史在送醫路上,死了!”
大堂上頓時更靜了,靜得無以復加。花晴風臉上不禁露出了古怪的神氣。死了?張典史竟然被嚇死了!如此荒唐不經的事情,聽着都是笑話,可是竟然就發生在他眼前,這也太荒謬了。
李秋池站在屏風後面也愣住了,他實在沒想到花晴風網羅的這羣烏合之衆竟是如此不堪一擊,葉小天還沒出招啊!就算他來了又怎麼樣,照樣可以上書朝廷啊,他有權力阻止麼?只要彈劾奏章到了皇帝手中。還怕他不能大勢已去!
葉小天也被驚住了,張典史心疾發作,居然不等送醫。半路就死了?!葉小天怔了半晌,才清清嗓子,對花晴風道:“縣尊大人,此事是否容後再談,我們還是先料理張典史的後事吧。”
葉小天話音一落,李雲聰和羅小葉便附和起來。而白泓……居然已經站起來,撣撣袍子準備退場了。花晴風大急。他已經把自己逼得沒了退路,如此現在散了場。人心也就散了,他再也無法爭取到一人,包括先前已經同意和他聯名的兩個心腹。
花晴風厲聲大喝道:“不可!此間事尚未了,本縣尚未吩咐下來,誰要退下?葉小天,本縣與你並無私人恩怨,此舉全是爲了社稷,爲了葫縣黎民,你爲官一任,罪行累累,本縣是斷然容不得你了,正好趙驛丞也在這裡,本縣馬上就上書朝廷彈劾於你。楊洋、李見柏,你二人上前署名,本縣這就加印封漆,上奏朝廷!”
花晴風所喚二人正是之前表態願意和他一起署名的倉大使和司獄官。二人被花晴風一喚,面色如土地站起來,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行不多遠,倉大使楊洋突然身子一歪,“咕咚”一聲摔在地上。
走在旁邊的司獄官李見柏肩膀剛晃了一下,一見楊大使搶在他前頭“暈倒”,頓時心中大罵,但是此等情況下,他若是也再“暈倒”,未免太不成樣子,李見柏靈機一動,馬上俯身去扶楊大使,變聲變色地道:“哎呀,楊大使舊疾發作,下官送他去就醫!”
李見柏說罷便架起楊大使一條手臂,楊大使躺在地上,牙關緊咬,直挺挺的彷彿已人事不省,李見柏沒把他架起來,便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地道:“少他孃的裝蒜,快讓我架起來,老子要是走不掉,你也別想走!”
楊大使一聽頓時放軟了身子,悄悄使了點力,在李見柏的幫助下站起來,但雙目仍然緊閉,被李見柏拖着向大廳外走,兩側官員都看見他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左轉右轉,顯見根本就沒暈厥。
花晴風呆住了,他沒想到倉大使和司獄官竟然無恥到如此地步,眼見二人已經邁出大廳到了廊下,花晴風才反應過來,厲喝道:“李見柏,你給我站住!叫旁人送楊大使去就醫,你回來議事。”
李見柏是當司獄官的,什麼黑心腸的事沒做過,什麼下作的本事使不出來?一聽花晴風這麼說,李見柏把心一橫,左腳跟一踩右腳尖,自己給自己下了個絆子,“哎呀”一聲大叫,把楊大使一推,自己便一頭蹌下石階。
眼見前面就是一水的平整青磚,李見柏把心一橫:男人,就要對自己狠一點兒!他果斷地控制住伸手撐地的本能慾望,硬是用自己的額頭和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砰”地一聲,真的暈了。
葉小天坐在堂上,眼見如此可笑的一幕,不禁啼笑皆非:“太過份了,我有這麼可怕麼?”
他有些同情地扭頭去看花晴風,花晴風眼見李見柏連這樣的絕招都使得出來,爲了不上“戰場”寧可自殘,不由徹底絕望了。他的目光從衆官員的臉上一一掠過,看到的不是奚落就是同情。
當他看到就連葉小天都滿是同情地望着他時,花晴風就像心被狠狠地刺了一刀,痛到流血。花晴風瘋狂了,就像他幼年時在私塾上學。被同學坑了一回時那樣。
隱忍、隱忍,忍到忍無可忍,老實人就會瘋狂地暴發,花晴風抖着手中那份奏章,瘋狂地咆哮起來:“好!你們怕他,本縣不怕他!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沒人聯名是麼。沒人聯名本縣就獨自上書,我看你耐我何!哈哈哈……”
花晴風瘋狂地大笑着提起了筆,因爲之前李秋池建議由衆官員首倡,由他來附議並上奏,所以花晴風還沒有寫上他的名字。此時沒人跟他聯名了,他只好獨自署名。
葉小天站起身,嘆口氣道:“縣尊大人,下官自上任以來,自問並沒有任何對不起大人的地方,實在想不出大人爲何對下官成見如此之深。不過,清者自清,葉某相信。朝廷一定會還我公道!”
葉小天說完把官帽摘了下來,託在手中,對花知縣道:“賑濟銀子。下官已經解回葫縣了,請知縣大老爺與銅仁府護送兵丁交接,自行安排發放吧。下官爲證清白,自請停職,在家恭候聖裁!”
其實,這種行爲在京官裡尤其是京城的重臣中才常見。遭人彈劾,便自請停職以證清白。同時也方便朝廷查辦,否則依舊身在其位。難保不會再給人送一個“干涉司法”的罪名,這種情況下皇帝大多會下旨挽留。
在地方官裡這種事卻不常見,你一遭人彈劾便回家歇着,那公事誰來做?所以江浙一帶曾有一省總督與巡撫撕逼大戰,兩人輪番上奏章彈劾對方,互相告了三四年的狀,還是各任各官,誰也奈何不得誰。
葉小天雖然自幼廝混於天牢,身邊全是官兒,可這方面的常識自然不可能有人說給他聽,他還以爲地方官也是這般規矩,所以來了這麼一手。
花晴風氣極反笑,道:“葉小天,你以爲離了你,這葫縣政務便停滯不行了麼?好!你要停職,由得你!”
葉小天聽了,便把烏紗帽往椅上一放,向花知縣微笑道:“既然縣尊準了,那下官這就告辭了。公道自在人心,葉某相信,終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時候,希望那時候縣尊大人你依舊還能坐在這裡,拋棄成見,通力合作,共治黎庶。”
葉小天這番話其實是正話反說,意思是你若告不倒我,你就難辭其咎,到時候我葉小天依舊是葫縣縣丞,你花大人卻不知要何去何從了。可花晴風並不這麼想,葉小天的微笑在他看來異常陰險,葉小天這番話也被他解讀成了赤裸裸的威脅。
“葉小天,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你想對我不利?”花知縣的臉色倏然慘白,色厲內茬地道:“你想謀害本縣不成?”
葉小天眉頭一皺:“縣尊大人何出此言?”
花知縣對左右衆官吏道:“你們都聽到了,葉小天他當衆威脅本縣。你等記着,如果本縣遭遇了什麼不測,那一定是葉小天所爲,到那時還請諸君爲證,爲本縣求一個公道。”
葉小天真的火了,怒斥道:“縣尊大人,你胡言亂語什麼,簡直是一派胡言!”
後宅裡,蘇雅拭去眼淚,睜着一雙紅腫如桃的眼睛站了起來,蘇循天看着姐姐臉色,小心翼翼地道:“姐姐,你真要依了葉縣丞不成?”
蘇雅悽然道:“我思來想去,只覺葉縣丞所言俱都不假。沒有別的法子了!”
蘇循天嘆了口氣道:“姐夫一定會對你懷恨在心,再難原諒你的。”
蘇雅垂淚道:“他鬼迷了心竅,好端端地偏要去惹葉縣丞,那葉縣丞曾鬥垮孟慶唯、徐伯夷、王寧,而這些人都曾挾制你姐夫,令他束手無策,他又怎能是葉小天的對手?他如今愈陷愈深,已不可自救,夫妻一場,縱然被他誤會怨恨,我也只能選擇真正對他好的做法。走吧!咱們去二堂!”
本週休息日爲今明兩天,望諸友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