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曆元月初九,漠南五國遭到安陵國突然襲擊,被大遙炮轟後一直處於混亂狀態的胭胡國首當其中,不過七日便宣告淪陷。而後十餘日其他四國接連陷落,二月,安陵國佔據漠南中心綠洲要塞,統一五國臣民並與安陵國軍民合併,定都廣闌城,成爲中州外突然崛起的大國。
二月中旬,遙國新帝即將登基、同日舉行皇后冊封大典的消息傳入安陵,本該坐在皇位上操勞國事的主君連嘆三聲,丟下筆跑到洗月泉散心。
“真是吝嗇,連白姑娘我都忍痛割愛送給他了,小氣太子居然一點謝禮都沒有,我看也不必送他賀禮了。”寧惜醉躺在湖邊不滿嘟囔,碧色眼眸映出暮色蒼穹,以及蘇不棄鄙夷神情。
“由着我們在漠南大肆胡鬧已經很給面子,你還想要多大的謝禮?”順手抽走寧惜醉當枕頭墊在腦後的精緻木盒,蘇不棄仔細擦去上面沙塵,一臉正直,“再說,不是送,是還給,白綺歌本就是那位太子的人。”
一向自詡牙尖齒利的寧惜醉動了動嘴半天沒說出話,最後悻悻瞟了蘇不棄一眼,嘟囔聲越來越小:“不棄你到底是哪邊的人?爲了如花美眷變節投敵了嗎?枉我當你是朋友還絞盡腦汁想辦法撮合你與那位佳人。”
蘇不棄微愣,而後表情淡然地半舉木盒,咚一聲,重重落在寧惜醉身上。
“素鄢爲白綺歌求子去了寺廟帶髮修行。”
那句話說得雲淡風輕,彷彿是很平常的事情一般,然而與蘇不棄相識多年的寧惜醉很輕易就聽出言語中落寞味道,絲絲縷縷,愁情纏繞。
再冷漠的人,一旦動情便容易情緒波動,黯然,或者喜悅。
沉默少頃,寧惜醉忽地舉起盒子遞到蘇不棄面前,溫潤笑容一如往昔:“義父最近看我看得緊,想要溜去遙國是沒什麼可能了,賀禮的事只能拜託給你——這個,還有這把劍,幫我交給白姑娘吧。”
“剛纔是誰嚷嚷着不送賀禮來着?”
“啊,我只說不送小氣太子,沒說不送賀禮給白姑娘。”
“賊心不死。”
“彼此彼此。”
兩雙同樣碧綠絕美的眼眸互相瞪視片刻,各自向後退了幾分,同時發出細微笑聲。蘇不棄收好木盒,側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飲水的馬匹,眼神略帶迷茫:“那天我對義父說了很多,義父同意放白綺歌回去時卻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因爲你太在乎白綺歌,爲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拖延時間遲遲不肯接手國事,只要她提出要求,你一定會不顧一切放她走。”
“就算我不放又能怎樣?白姑娘來到漠南後始終悶悶不樂,義父期望她能像在遙國輔助太子那般幫我根本不可能。原本我想只要帶她離開太子不再受苦,那麼哪怕她怪我也沒關係,及至瑾琰出現我才頓悟,若是喜歡一個人,吃些苦頭也甘之如飴。”仰躺在細沙地面閉上雙眼,寧惜醉脣角勾勒出一抹豁然,“我一直以義父逼迫爲藉口不肯正視自己的錯誤,被白姑娘疏遠是理所當然的懲罰,等到失去最重視的那份感情、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竟然傷了白姑娘的心時,我發現我也變得無恥,這樣的自己完全沒資格照顧她、保護她,既然如此,爲什麼不放手讓她離開?至少在太子那裡她能得到想要的歸宿,而不是抱憾一生。”
得不到的就該放手,越是珍視的就越該捨得成全,這樣纔不會讓在乎變成憎恨。
看着寧惜醉安逸表情,蘇不棄忽然低低開口:“你喜歡她嗎?”
“嗯,喜歡,見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寧惜醉輕笑,全然沒有否認遮掩的意思,“不過不是你對素鄢姑娘那種感情,我喜歡白姑娘只限於朋友之情,願爲知己,彼此關心,可互相傾訴,可分享歡憂,但永遠不會成爲夫妻,不會有束縛對方一輩子的想法。我知道義父逼白姑娘聯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替我出頭,只可惜義父會錯意了,我和白姑娘只想做莫逆之交,無關男歡女愛。”
沉默半晌,蘇不棄搖頭:“我和義父都誤會了,抱歉。”
“沒關係,原諒你了。”
“其實我們早該猜到纔對,你這種怪人自然與尋常人不同。”
清朗笑容僵在臉上,寧惜醉眨眨眼,長出口氣後苦笑:“多謝誇獎。”
各懷心事的交流被一陣急促馬蹄聲打斷,從朝堂之上拖着蘇不棄逃出來的寧惜醉拍去身上沙土站起,面對疾馳而來的盧飛渡露出沮喪表情。
行至近前,盧飛渡跳下馬站定,一身沙土狼狽不堪:“主君真會給人找麻煩,就不能等軍師當值時再逃跑嗎?每次都要我跑這麼遠,回去還得被封大人訓斥……”滿腹牢騷發了半天,看蘇不棄手中捧着木盒時盧飛渡纔打住抱怨,換上好奇神情:“蘇大人,這是什麼?送給哪位姑娘的嗎?需不需要代勞?”
蘇不棄對盧飛渡的多話已經到達頭痛地步,揉了揉額角滿是無奈:“每天說這麼多話,你的舌頭不疼麼?”
“代勞就不用了,盧將軍不是說最討厭去遙國嗎?”見盧飛渡盯着木盒大有打開看看的衝動,寧惜醉忽略蘇不棄的問題打趣道,“這是我送給白姑娘的大婚賀禮,如果盧將軍執意要幫忙的話我也不介意,正巧不棄要照顧瑾琰,沒太多時間東奔西跑。”
想起遙國帝都繁瑣街巷,最擅長迷路的盧飛渡立刻青了臉色頻頻搖頭,搖着搖着忽地想起什麼,顯出一臉恍然大悟且意味深藏的表情。
“主君是送禿鷲眼珠當賀禮了?也對,都說小別勝新婚,說不定這會兒三小姐和遙國太子正翻雲覆雨恩恩愛愛呢。”
安神香就快燃盡的遙國東宮寢殿,響亮噴嚏聲在屋子裡迴盪。
“風寒?着涼?”白綺歌挑起眉梢,白秀手掌摸到易宸璟額上。
“沒,估計是你那位惹人厭的知己在背後說我壞話。”又一個噴嚏後,易宸璟不得不把蓋在腰間的被子往上拽了拽,直至蓋過肩頭。薄削脣角彎起淺淺弧度,指尖劃過,抹去白綺歌鼻尖一絲汗珠:“繼續。”
白綺歌咬咬牙,緊抿着脣直瞪過去。
這角度於她而言着實彆扭,就算房裡熄了燭燈只留下調到最暗的油燈,易宸璟被汗水浸溼的胸膛與帶着壞笑的得意麪容仍看得清晰,被人伏在身上欺負的感覺十分不爽。然而,白綺歌沒法提出抗議,誰讓她心軟,被黏着纏着軟磨硬泡一個時辰就脫口答應了呢?
“你這人當真不要臉皮,最初說好婚典前分榻而居,結果你找藉口說方便照顧蹭上了牀;蹭上來也就罷了,誰信誓旦旦說只想誰安穩覺不會亂動來着?食言而肥,早晚讓你變得大腹便便連路都走不動!”
易宸璟聳聳肩,大有“隨你罵我不在乎”的態度,見白綺歌仍瞪着雙目臉頰緋紅才慵懶一動,白綺歌立刻沒了聲音。
“面皮薄就要挨欺負,懂了嗎?”伏低身子在柔粉色細嫩的脣上輕輕一啄,易宸璟以獨有方式讓白綺歌乖乖投降——也只有這時候她是任他宰割的,換做其他時間,早就一記老拳打了過來。
熾熱呼吸撲在面上,近在咫尺的清晰面龐觸感真實,白綺歌試圖迴應易宸璟每一個動作、每一聲輕柔低喚,雖然生澀,卻無比認真。
纔要冷卻的溫度又熱了起來,房裡的火盆只留下一個,兩人之間卻還是汗水淋漓,說不清哪一滴是他的哪一滴又是她的,一如二人彼此融入的生命,無論生死或海枯石爛,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們分開。
“綺歌。”纏綿間,易宸璟忽地壓低聲音,扭過泛着潮紅的臉頰面向自己,雙眸朦朧如霧,“沒有孩子也可以,我想要的只有你。”
白綺歌沒有回答,擡起小臂擋在自己眼前。
經歷過幾番起落、血雨腥風,她可以接受命運賜予的一切安排,唯獨無法孕育孩子這件事無法釋懷。儘管遙皇和皇后都沒有對此加以苛責,她卻是知道的,按照大遙律法,爲正妻而正常承寵者三年不孕便要拱手讓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亦不例外,若非因着衆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默許,不能爲易宸璟延續香火的她事實上並沒有資格成爲皇后。
這輩子她都無法成爲母親,不能給易宸璟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
“好了,別想那麼多,現在這樣已經足夠。”搬開白綺歌手臂吻去剔透淚珠,易宸璟語氣溫柔得近乎哄勸,側頭指了指平整掛在屏風上的大紅喜服,眼眸燦若明星,“還有七天,再過七天你就是我大遙一國之後,從此伴我身側母儀天下,再這麼多愁善感可不行。我的妻子是個威武的女將軍,而不是一說到孩子就流淚的小女人。”
“你才小女人!”
“那你就是小女人的女人。”
房內春色溫黁,房外大雪翩然,偏院裡窗子剛剛合上,輪椅之中的少女就發出一聲低低驚呼。
“怎麼了,荔兒?”傅楚衝到輪椅邊一臉緊張,卻見荔兒搖了搖頭,露出恬美笑容。
“沒什麼,關窗子時忘了手裡還捏着針,不小心扎到手指了。”
傅楚長出口氣,握住荔兒柔軟小手送到自己眼前,正見一滴血珠自圓潤指尖滾落,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爲白綺歌和易宸璟繡的鸞鳳錦帕上。
心忽地一沉。
喜前血光,是爲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