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快馬西出金城郡,直奔河西四州——涼州、甘州、肅州、沙洲。
放眼望去,水草豐茂的祁連山下牛羊遍地,牧人輕輕揮鞭,悠哉悠哉地驅着一片浩蕩羊羣前往不遠處家中圍欄。
遙遠的地方迎着落日餘暉,隨風飄來一曲《關山月》,走的更近些,只見一方巨石上坐着佝僂的老翁,手執洞簫,樂聲哀婉蒼涼。
一彎淡月掛天際,日月同輝與天齊。
老者將洞簫別在腰後,甩了長鞭打在牛背上,一一驅趕到牛圈裡,再扣住圍欄,穹廬外燃起縷縷炊煙。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許鬧不由得想起李白的那首《關山月》。
車非顧在西北守了數年,當初她救下那個因餓壞腸胃低熱的小男孩,轉眼就是十三年,小男孩長成了西北守將,車非顧如今也有及冠之年,她顧念車非雲跟着她多年的情分,爲車非顧留了一個春副堂主的身份,即便不在凌風谷也爲他一直留着。
秋堂主的位子由君念卿暫代,此次她不遠萬里來河西就是爲了找一個人,與秦楓神機妙算齊名的公冶良安,人稱“天智先生”,想請他出山幫扶一二。
夏季的西北晝夜溫差大,夜風襲來,驚蟄縮在兩匹馬中間瑟瑟發抖:“谷主,這甘州怎、怎麼這麼冷啊、啊?”
許鬧扔來一個酒囊:“喝點酒暖暖身子吧~”
驚蟄一口沒嚥下去就吐出來,吐了吐舌頭:“好難喝啊!”
許鬧眉目一橫,立刻冷了臉,飛身搶過酒囊就着一顆胡楊樹躺下,略帶責備:“別浪費啊!這葡萄釀過了河西入了青都可就是貢酒了,想喝還怕冒犯了天家呢,真沒口福~”
驚蟄委屈巴巴地瞅着冥夜:“觀主,你能喝的慣不?”
冥夜一心只顧着看許鬧,眼神都沒回她一個:“我不喝酒,也不覺得冷。”
晝白順着冥夜的目光望去,那抹綠衣隨風飄蕩,一手枕着頭一手灌着酒,面容清秀,灑脫不羈地翹着二郎腿,突然有些好奇:“谷主,你似乎很喜歡躺在樹上,各種樹。”
許鬧偏過頭看向他:“地上多冷啊,樹上暖和~”
驚蟄撇撇嘴:“分明是因爲梅公子也喜歡躺樹上吧……”
冥夜回眸剜了她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
許鬧卻渾不在意地笑起來:“是啊,他也喜歡,不過,我也的確怕溼寒之氣過重,雖然我也喜歡涼快,奈何身子不允許。”
驚蟄給冥夜做個鬼臉,又苦着臉問:“谷主,你躺着的這棵樹木質纖細柔軟樹葉闊大清香,晝白首領身側那顆幼樹嫩枝上的葉片狹長如柳,谷主你的那棵大樹老枝條上的葉卻圓潤如楊,這是同一種樹嗎?”
許鬧坐起身,左手撫摸着遒勁蒼老的百年胡楊樹,想起了一個人,那個聰明伶俐嬌俏可愛的小姑娘,令她頗爲感慨:“我記得阿驀最喜歡胡楊,也渴望自己長成胡楊,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腐。在敕勒族眼裡是生長三千年的英雄樹,在浥朝人眼中是擋住西北風沙的功臣!”
冥夜是跟着許鬧救下第五驀的人,自然知道許鬧說的誰:“薄公主性格堅韌,喜歡胡楊也是正常的。”
晝白忽然問道:“谷主希望自己變成什麼?
許鬧並未直接回答,而是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才說:“時隔多年,我還是希望能做一隻鷹,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驚蟄有些恍惚,十一年前的冬天,梅公子不知所終,谷主帶着她們四個和清明春分夫婦,加上斛律鷹與軒轅朗逸兩家開始着手拉攏人心,谷主一面誕下孩子一面修煉內功,八年前正式創立凌風谷。
她跟姐姐白露,丫鬟霜降、穀雨一起陪伴谷主十三年,谷主追求自由的初心從未更改,只是離夢想越來越遙遠,回想起來,滿心悲涼,盡是滄桑。
許鬧沉默地躺回去,酒已經喝完了,酒囊乾癟着肚子被丟在馬背上,望着漫天星辰發呆,思緒漸漸飄飛——
年歲久遠,時光荏苒,不過才十幾年的光景,人事已非,歲月蹉跎。
十多年前,年華二八;十多年後,年二十八……
一時間竟不知該笑、該嘆,闔眼便是一夜不曾醒來。
巳時,城門大開(河西四州與青都不同,城門開的要晚一個時辰),幾人進了肅州又趕往沙洲,地貌逐漸變得荒涼了起來,戈壁灘隨處可見。
紅柳與胡楊相間生長,紅綠相襯分外好看,溪流夾雜沙石緩緩流淌,映着藍天白雲,偶有獵隼飛落飲水,幾隻藍孔雀舒展羽翼,蹦跳着追到溪水旁,霍然開屏,討着母孔雀歡心。
一支商隊行過,駱駝邁着沉穩的步伐,駝鈴聲聲入耳,領頭人身側是穿着不同的敕勒人,美麗的姑娘紅紗裹身,金色腰鏈串着瑪瑙石,綠松石與紅寶石編制的髮飾覆住額頭,手腕處是一對和闐玉鐲。
驚蟄看的目不轉睛:“谷主,烏茲國的姑娘都這麼漂亮嗎?”
晝白原本淡漠的眼神一掃而過定格了少時,攏起眉頭:“烏茲國的女子都這麼穿?腰和腿不會冷嘛?”
許鬧對晝白無語:“果然是個直男,這裡的夏季有多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幾個都快被烤化了好不好?”
她穿着最涼快的自制版宋制漢服都不敢頂着大太陽暴曬,就怕要自燃好嗎?!
晝白記得谷主解釋過,直男好像是說不懂風情,略微尷尬,一股腦地悶頭趕路:“那我們趁着太陽還沒出來,快點走吧!”
許鬧望了一眼天邊的魚肚白,一想到會被烤焦整個人都不太好了,絕塵而去……
月華山上,飛廉獬豸;月華山下,公冶良安。一語天機破,道盡世間惑;看斗轉星移,談人事變遷。
玉門關外飛沙走石,陽關之畔偏安一隅——炊煙裊裊起,男耕女織忙,萬花遍月華,一谷扼二關,天下少安樂,一處世外源。
“好奇怪,按理說沙洲並不適合農耕,怎麼月華山能做到?”驚蟄納悶兒地問許鬧,“谷主,您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許鬧望着遠處的玉雪峰:“公冶良安不愧是‘天智先生’,這麼早就教會人們用雪水灌溉了。”
冥夜瞥一眼玉雪峰,有些崇拜地看着她:“谷主並未來過河西五郡,更未曾到過月華山,如何知曉這般清楚?”
許鬧微微一笑,步履輕盈地走向其中最不起眼的男子,與其他農戶着裝毫無差別,粗布短葛,頭上圍着灰色頭巾,肩上扛着一個鋤頭,左手舉着一個酒葫蘆,不時小飲兩口,分外愜意。
那人見路被擋住,不驕不躁,只笑意盈盈地歪着腦袋,不過一眼,便輕聲問道:“許谷主尋公冶良安,不知有何要事?”
許鬧心中有一絲欣慰,果然是不一樣的人,眼力真好,她可是特地將那塊隨身攜帶的宮燈雁佩和梅花刃、宵練劍一同給了手下,並且換下常年的綠衣穿了藍裳,居然還是被一眼認出來:“天智先生,久仰大名,在下欲請先生出山相助一二。”
公冶良安年逾四十,依然相貌清俊似年輕人,提着袖子衝幾人輕聲說道:“許谷主隨良安前往小院一敘,冥夜觀主,你與晝白首領、紅衣小姑娘不用進來了。”
許鬧衝冥夜晝白微微點頭,又看了一眼驚蟄:“你也留下。”
驚蟄規矩地站在原地:“是……”
說話間,公冶良安已爲許鬧倒了杯麥茶,擱在石桌上,順道坐下:“許谷主,可否把手給良安?”
許鬧有一剎疑惑,仍照話擡手放下來,還未落下,手頸便多了一個布枕。
公冶良安同時擡起右手,在許鬧手腕處搭了方絲帕,中指與食指不斷在脈象跳按幾下,最終停下來,眉頭緊鎖,雙眸微闔,薄脣微抿,取下手徑自嘆了口氣:“許谷主,出山之事不必再商議了,如今你不是最需要良安的時候,而待你所需,良安也老了。這樣吧,樂正!”
一個脣紅齒白少年裝扮的女孩子從後院鑽出來,彬彬有禮,先是衝着公冶良安鞠一躬,再對院內許鬧行禮:“父親,晚輩見過長輩。”
公冶良安攏起眉頭,不怒自威:“相思,你兄長在何處?”
那少女尷尬地撓撓頭,秀髮鬆散垂落下來:“父親,哥哥說他今日看到一個姑娘很投緣,私自跑了。”
公冶良安憤然拍桌:“撒謊!”
公冶相思雙膝一彎跪下去:“父親,西北駐軍車非顧將軍請人前去爲其子主持洗三宴,需要一個擅長相術之人扶乩問卜,以求平安無虞,便自告奮勇。”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公冶樂正的聲音:“相思,父親從田裡回來了——父親……”
公冶良安坐在石凳上,語氣冷然:“跪下。”
公冶樂正老老實實地跪着:“孩兒知錯,請父親原諒。”
公冶良安審視許久:“說說你的看法和想法。”
公冶樂正心中鬆了口氣:“車非溯額骨神氣,雙目如秋月,是有財運;耳高於眉,有爲官之相;雙顴隆厚,福澤深厚。”
見公冶良安微微頷首,公冶樂正一把扯着公冶相思起來,湊到跟前笑說:“父親,三歲看老這句話我也記着,車非溯只有三天,是以我也只說了這些,告訴車非顧將軍三年後孩兒再去看看,屆時孩兒更持重些,定能行扶乩問卜之術!”
公冶良安搖了搖頭:“不必了。車非顧將軍未來如何,全靠大勢所趨,要看你面前這個人運勢如何了。”
公冶樂正順着公冶良安的目光望去,入目的是一襲藍裳的女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實乃富貴之相,可是……
十六歲的少年思忖着,眉頭緊皺起來:“分明是權貴長壽的面相,偏偏髮際不高下頜微收,而且……嘶~這是情路坎坷,孤獨終老麼?”
公冶良安揮手就是一巴掌打到腦門兒上,一臉的不爭氣:“不學無術!”
許鬧看得出,公冶良安是在制止兒子說實話,笑道:“天智先生方纔叫樂正是想囑咐什麼?”
公冶良安也清楚被看破,握拳微咳代替了尷尬:“許谷主務必儘快回谷,不出三月,浥朝將有大難。還有,中原令氏居心不良,萬望小心。另外,良安會將犬子再好生地教導一番,十年之後良安會命他在燕州鳳棲梧山等候許谷主,匡扶大浥。”
許鬧拱手行禮:“多謝告知!”
出門的一刻,公冶良安忽然叫住她,面露惋惜:“許谷主,還有一事,想必你困惑已久了……你的心悸症不輕是真的,身子受寒也是真的,但,此寒,非彼寒。你多年前中過寒冰草之毒,中毒後會全身冰凍致死,唯一可解的法子,是找一具擁有火蠱的男子,用新鮮血液餵養驅寒,因人的身體吸收灼熱的過程漫長,需以特殊方法保證驅寒中的人得活着。”
許鬧霍然駐足,回身死死盯着他:“寒冰草之毒?怎麼會,我沒有服過寒冰草怎麼會中毒?什麼特殊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