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在樹屋周圍的林子裡轉了一會兒,躲在一棵樹後面的時候,看見那小光頭又鬼鬼祟祟地過來了,大概十歲左右的孩子,穿着整齊的花格上衣,牛仔褲,手上拿了個本子,嘴裡叼着支筆,古靈精怪的……由於打扮中性,這個年紀的孩子也看也不出性別,雖然樣貌清秀討喜,但估摸着是個男孩,畢竟如果是女孩子,也不至於頂着個光頭在外面走。
小光頭有些艱難地越過那些雜草與荊棘,圍着大樹跑來跑去,四處觀察,隨後便在樹屋下敲敲打打的,一副認真的模樣儼然電視裡專業的研究人員,看起來頗爲有趣,只是那樹屋建在六七米高的樹枝上,他再怎麼敲打,也不至於掉下來,如此觀察片刻後,便坐在樹下往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不時咬着筆桿偏着頭想上一會兒,如此過了一兩個小時,方纔拿着本子一臉苦惱地離開了。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三天,到了七月十號那天,就比較離譜了,藍梓在樹林邊看着他過來,炎炎烈日下一顆小光頭反射着執着的光芒,對方今天儼然全副武裝,肩上挎了重重的繩圈,背後背了個三角架,三角架上還帶着望遠鏡之類的複雜儀器,雙手提了個大箱子。如此沉重的負擔將他壓彎了腰,走得極爲緩慢,一步一個腳印的上坡,進入樹林,已經是汗流浹背。
進入樹林之後還有一段坡道,他走得相當艱難,藍梓在後方看着他,如幽靈一般滑過草叢,偶爾升上樹枝。終於砰的一聲,小光頭狠狠地摔在了草叢裡,箱子朝後方滾出兩米多遠,錘子、老虎鉗、鑷子等器械從裡面掉出來,散落一地,那小光頭氣喘吁吁地坐倒在地,可憐非常,過了一會兒,終於爬起來將箱子收拾好,藍梓實在有點看不過去了,嘆了口氣走出來:“要不我幫你拿吧?”
“啊。”那小光頭咻地站直了身體,與他對視兩秒鐘後轉身便跑,砰的一聲撞在後方的樹上,捂着鼻子蹲了下來:“你你你……你是住在樹上的怪人……”
“什麼怪人啊……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知道你是怎麼上去的。”
藍梓愣了愣,的確,樹屋懸在六七米高的樹枝上,沒有垂下來的繩子也沒有放上去的長梯,他怎麼上去的來着……這下該怎麼解釋……
幾天之後,他們成了朋友。
八月炎夏,日光從樹葉的縫隙間射入林間,那光芒明媚,彷彿都帶上了魔力一般。簡陋的樹屋上垂下了一條繩梯,悠閒的午後,兩個人坐在樹屋裡,藍梓拿了一本書在看,小光頭拿着紙筆寫寫畫畫。
“你真的是拾破爛的嗎?可是看起來不像哎。”
“垃圾場在哪邊?我跟你去玩好不好?”
“家裡一點意思都沒有,爸爸媽媽說工作忙,把我送到爺爺這邊來,可是爺爺也很忙啊,總是我一個人在家。”
“這個樹屋的結構不合理啦,將來會垮掉的,你看,這是我畫的設計圖……”
出乎意料的,小光頭其實是個女生,今年十歲,姓謝,名珊瑚,她並非豫陵本地人,口音上就能聽出些北京的感覺來,父母大概工作忙,暑假的時候便將她送到了爺爺這邊,不過爺爺似乎也不怎麼管得着她,她就每天在外面跑,現叢林裡的樹屋之後,儼然現了寶藏,每天過來看書午睡,偶爾就拿着她那個筆記本寫寫畫畫,小女孩塗鴉的天賦實在不高,畫的許多東西,藍梓根本看不懂,都是黑乎乎的一團。
之前藍梓爲什麼能上到樹屋來的秘密,小珊瑚並沒有刨根問底,她倒並非不想知道,而是至今還在自己摸索,想找出一個藍梓不靠繩梯便能上樹的合理解釋,甚至在小本子上畫出一系列的工具,雖然畫出來的都是不堪卒睹的塗鴉,但偶爾經她解釋,藍梓也得佩服這小女孩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而由於這份想象力,半個月來,這間樹屋也儼然變了一個樣。
原本簡陋的樹屋被加固了一層,塗上了各種彩色的噴漆,內裡花花綠綠的,開了小窗戶,也開了頂棚,增加了光照。這裡並非藍梓的住處,只是偶爾過來,不過每隔幾天來看都會覺得樹屋變了模樣,如今已經儼如童話故事裡女巫的住處一般,藍梓比較擔心的是樹屋建的足有兩層樓高,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光頭萬一摔下來就不堪設想,不過小光頭給自己弄了根彈簧繩綁着,有一次藍梓過來,看見她坐在樹枝上對樹屋噴漆,兩隻腳在空中晃啊晃的,便有些無奈。
“你就不怕摔下來啊?”
小珊瑚一回頭:“我纔不會摔下來……啊——”她就摔下來了。
藍梓嚇了一跳,幾乎想要冒着露陷的危險衝過去接住她,誰知道小女孩的身體在空中蕩啊蕩的,一根粗繩子拴住她不斷往樹幹上撞,她一邊伸手止住撞擊一邊開心地笑:“就跟蹦極差不多,我早就想玩了……”
幾天之後,藍梓拿着一張從垃圾站撿出來的大網結在了樹屋下方的半空中,大概是附近一個雜技團裡扔出來的,雖然破了個洞,但剩下的部分接住一個孩子,還是沒關係。
因爲奶奶去世之後,他便得自己拾破爛維持生計,並且積攢學費,藍梓並不常去樹屋,與謝珊瑚這小女孩因爲樹屋認識,來往自然也只在樹屋這邊,沒必要讓她真的瞭解自己的生活。更何況垃圾場那種地方在對方想象中或許還沒什麼,但實際上各種東西堆在一起,又是夏天,各種氣味燻人,實在不是什麼好地方,就算她再好奇,自然也是不能帶過去玩的。
不過,到得八月十號的一天,正是中午,藍梓戴着口罩正從堆積成山的垃圾裡翻找東西,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了上方的馬路上,名叫謝珊瑚的小女孩戴着帽子,以那副始終中性的打扮在路邊蹲着看了好久,才朝這邊揮手:“藍梓!藍梓!”他一時間就有些無奈。
“那我也沒地方可以去啊……”
小女孩說得很可憐,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垃圾場一邊氣味稍微好聞一點的管理員房間的屋檐下,便有一個戴着帽子、口罩的小女孩蹲在那兒敲敲打打,穿得像個小工人,身上還帶着錘子、起子、鑷子……偶爾還跑去藍梓的三輪車邊翻翻找找,她在中午的時候回去吃飯洗澡,下午便又跑過來了,在馬路邊吃顆冰棒,便又跑進來找寶貝。因爲她長得可愛,這邊拾破爛的大媽大嬸都很喜歡她:“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啊?”
“跟着小藍梓過來的,是藍梓的妹妹?”
言語之間,都有些同情的意味,畢竟拾破爛不是什麼好事,一個這麼可愛的小女孩如果生在這樣的家庭裡,多半也不好過。被認爲是自己的妹妹,藍梓也有些尷尬,卻又無法解釋。
“謝珊瑚,你就不能去別的地方玩啊,這麼熱的天,垃圾堆裡有什麼好玩的?”
“有很多好東西啊。”
“什麼好東西?”
“這個。”珊瑚舉起手中從垃圾堆裡撿出來的破爛收音機,藍梓一頭撞在了旁邊的樹幹上:“我真怕了你了……我請你吃冰棒,明天你別來了好不好?”
“好啊,吃冰棒。”
夕陽西下,推着三輪車的少年與舉着冰棒的女孩在那片樹林邊揮手道別,每次到這裡,謝珊瑚都堅持不用送了,她自己可以回去。
結果第二天,謝珊瑚又出現在了垃圾場,照舊在屋檐下敲敲打打。
“你答應了我的。”
“是啊,我答應你可以請我吃冰棒,沒答應你今天不來啊。”
“……”
如此到了第三天,那屋檐下傳出了廣播的聲音。
“滋……滋……各位聽衆中午好……這裡是**……滋……現在是……”
藍梓與幾位正在吃午飯的大媽圍在那屋檐下聽着,小珊瑚摘掉口罩,伸了個懶腰,滿頭都是汗珠,地上擺滿了被她拆掉的零件,打開的小筆記本上畫着形形色色的塗鴉與算式:“我就知道這個還是好的……”
小女孩將做了清潔的收音機帶回了樹屋,此後的幾天裡,她仍舊在垃圾場裡興致勃勃地翻找着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還利用一些電器的廢料拼湊出一盞檯燈,送給了對她最好的那位大嬸,如此這般,直到八月底。
“快開學啦,爸爸說不定明天要來接我了……”
說這句話時,她坐在樹屋下方的草地上玩着手電筒,天色已近傍晚,林子裡先暗了下來,藍梓的腳邊放着旅行包,穿上了乾淨整潔的衣服:“暑假要完了嘛,你家裡在北京?”
“是啊。”她低下了頭,“不過我寒假還會過來的哦,你要照顧好我們的基地哦。”
“好的。”
“你要出去旅遊吧?”
“是啊,到處走走。”
“真厲害……”小光頭不無豔羨地看着藍梓那打了補丁的旅行包,對她來說,這種旅行想必是件相當了不得的壯舉,堪比西遊記了。
不過羨慕歸羨慕,天色漸黑,她終究還是得回家了,兩人在樹林邊緣的山坡上揮手道別,藍梓回到那樹屋下方,從揹包裡拿出更厚的衣服穿起來,再拿出了摩托車頭盔,方纔將揹包背上。
他擡頭看了看上方的保護網,再拉了拉垂至地面的繩梯,毫無徵兆的,雙腿離開了地面,名叫珊瑚的小女孩這個夏天一直想知道的,樹屋如何上下的秘密,終於出現了。
他拖着繩梯,飛上樹屋,將梯子卷好扔進去,隨後飛向更高的空中,從密密麻麻的葉子裡浮出了樹冠。
樹林像海一樣伸展往四方,他飛向樹林邊緣,儼如在這片樹林上方步行,之後飛向更高的空中,遠處是具有噶斯特地貌的瑰麗石山,石山上林木蒼翠,斑斑點點的城市燈光出現在樹林的那一邊,一點暖黃色的光芒,還在不遠的小路上晃動着。
他從天空中跟上去,小路四周的蒿草在傍晚的風中像是波浪一般的吹,小女孩將手電筒提着邊晃邊走,口中還自顧自地哼着歌曲,嗓音清脆柔軟。
“月落烏啼總是嗒嗒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樣嗒嗒嗒嗒嗒嗒嗒……這一張舊船票,能否……啊——”腳下不穩,小女孩砰的摔倒在地。
藍梓在天上捂着肚子笑。
不一會兒,小路轉上附近山坡上的一處別墅,珊瑚在別墅前用力踢了踢門,隨後門打開了,一名大概四十多歲保姆模樣的女人走了出來將她迎接進去,藍梓冒險將高度降了降,透過旁邊的大窗戶,可以看見那顆小光頭正趴在桌子上,跟一名白頭的老人說話的情景,看來便是她時常所說的爺爺了。
如此看了幾眼,他飛上高空,朝着穿過城市中央的河流上空飛了過去,開始了他的旅行。如此一來一去,待到再次回來豫陵,已經是五天之後了,眼看開學,本以爲珊瑚已經回到了北京,想不到她還沒有走,卻還找到了自己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