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翦踅入房中,擡眼看見子虞睜着雙眼,分明沒有睡着,微微一怔後他輕手輕腳地來到牀爆嘆息道:“剛纔你若軟聲相求,他會帶你走的。”子虞恍惚地擡起臉,似乎沒有聽清。羅雲翦道,“我看他……對你是情真意切。”
子虞皺起眉,“他可是皇子,縱使情意深厚,那也不是他的全部。”
羅雲翦道:“有時候你就該自私一些。”
“就是自私才讓我下了這樣的決心,”子虞露出苦笑,緩緩道,“他若是一時衝動答應離開,日後很快就會後悔,還會對我產生怨恨。現在離開就是最好的結局,不管他能不能成功,總會記得我今日的犧牲,就連殷相也會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日後哥哥在升遷上有什麼難處,他們自然會相幫,我想不出有什麼方法比這個更好了。”
羅雲翦怔住,以往他總覺得這個妹妹貌美心慈,性子卻偏柔了一些,難以在大事上有所決斷,可這短短几句話,不得不讓他重新審視她。
子虞臉上滿是疲色,拿過牀邊的一碗冷藥,一口一口地吞嚥。羅雲翦見了不住心疼,從她手中搶過藥碗,口氣略帶責備,“怎麼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子虞淺淺一笑,“總算還有哥哥關心我。”羅雲翦眉頭攏緊,說了句“我去煨藥”走出了房間。
子虞垂下眼睛,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裡,悄悄拭去將欲盈眶而出的淚水。
——
殷榮奉召入宮時,皇帝正坐在案前手捧一份書柬,沉思不語。殷榮靜立一旁,直到皇帝開口,“晉王推選的熊渠軍統領以前好像是東宮的衛率?”
殷榮自然知道其中的玄機:這次的謠言,晉王首當其害,爲了避免皇后東宮一系的窮追猛打,只好妥協,讓一直無法涉足禁軍事務的東宮安插人選。他心中如明鏡般透亮,答道:“晉王曾對臣言,曾溯此人爲人誠實,做事有大將之風,且忠心不貳,是統領衛府的適合人選。”
皇帝面色平靜,聞言淡淡一笑,“晉王與太子還是第一次看中相同的人。”
殷榮心中一凜,垂目道:“也許真是個人才。”
皇帝不置可否,隨手拿起桌上另一份書柬,殷榮望了一眼,發現那並不屍中常用的式樣。
“晉王妃自請去東明寺誦經修行。”皇帝說道。
殷榮道:“王妃是個誠心禮佛的人。”
皇帝目光深幽,溫和地問:“僅此而已?”
“王妃是臣的義女,”殷榮慢慢說道,“她的心事臣略知一二。嫁入王府多年一無所出,晉王不加責難,反而多有寬慰,王妃心中一直愧疚自責,所以纔有了避世的心思。”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顯然已經同意殷榮的說辭,他將兩份書柬放置一處,淡淡說道:“那就讓她去吧。”
殷榮心中安心大半,走到門口才想到熊渠軍統領人選一事還未定下,轉身一看,皇帝正閉目養神,他想了想,什麼話也沒有說,跪拜離去。
——子虞所請被皇帝恩准。皇后請晉王夫婦入宮一敘。
前途已定,再無懸念。子虞反倒安下心來,拜見皇后時也不像往常那樣心中惴惴。皇后對夫婦兩人依舊親和,讓子虞坐在她的下手,不厭其煩地詢問王府下人如何準備寺中修行的事物,對其中錯漏之處一一予以指正。
子虞佯裝謹慎地聽着,心思卻飄飄蕩蕩,不知游到何處。皇后牽住她的手,柔聲道:“你要去寺中修行,爲晉王祈福,這是好事,幾宮的娘娘都誇獎你。寺院在山上,到了冬季天寒地凍,你又生長在南國,不習慣這樣的天氣,我這裡準備了狐裘獸炭,你都帶去,好好保重身體。”
子虞聽她吩咐得仔細,不知爲何,心中竟生不安,應諾了一聲。
皇后轉頭又和晉王閒談了幾句,態度和藹。宮殿中氣氛輕鬆,衆女官也都不失時機地說上兩句,讓談話更添趣味,只有一個女官惋惜地說道:“自從皇孫降世,太子妃來得就少了,如今晉王妃去修行,能陪娘娘說話的,又更少了。”
殿中頓時沉默下來,皇后並未責怪女官失言,沉吟了片刻,對睿定道:“晉王妃這一賺你府中就無人打理,平日公務繁忙,難道以後府中瑣碎小事也要勞煩你心?”子虞已知她的意思,悚然而驚,身子微微一顫。皇后立刻察覺到,轉臉來看她,滿目柔和,子虞被她看得心中發寒,側了側身子,咬牙一言不發。
睿定臉色平定地道:“府中還有管事,料想也不會出錯。”
“偌大王府,就交給奴役打理,你也不怕別人笑話。”皇后脣角帶笑,說道,“你比太子長四歲,如今太子已有子,你這裡卻音訊全無,這樣可不行。也是時候立個側妃,王妃不在時可以幫你管好內院,又可添子嗣……”
子虞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早就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卻沒有想過,就是今天。
她擡頭望睿定的方向望了一眼,他面色如常,不驚也不喜,似乎已經接受了事實。她渾身發冷,只能聽着皇后的款款笑語,不辨滋味。
皇后道:“有幾位朝臣的千金正逢嫁齡,只是容貌性情還需考校。我身邊有個秉儀,想賜給你,她和你的王妃一樣來自南國,不會和王妃離心,而且人品一流,知書達理,懂得進退,留在身邊也安心。”不等睿定回答,她向左右示意,立刻有女官轉入後面,須臾工夫就領着一個女子走進大殿。
子虞一見來人,怔忡了片刻:穆雪仍如初見時那般嬌憨俏美,看得出她精心裝扮了一番,五官細緻,妝容精巧,一笑之下流露出少女的風情。
皇后把她喚到眼前,對子虞道:“你們是有姐妹緣的,當年一起出入宮闈,如今又都歸於晉王,今後可要珍惜這種緣分。”
子虞如遭雷殛,一時間覺得自己身處夢魘之中,皇后、穆雪、女官,每個人都在對她微笑,可這每個笑容後都藏着一種惡意。她抑制不住身子的,連笑容都變得牽強起來。
“王妃,是身體不適嗎?”穆雪問道,臉上帶着體貼的微笑。
睿定站起身,對皇后行禮,“娘娘,前段日子她連病兩場,身體虛弱,只怕是久坐不適。”
皇后點點頭,“既然如此,先扶晉王妃去休息。”
子虞手握成拳,死死攥緊,指甲直掐進肉裡,鑽心地疼。她只恨還不夠疼,不能從這可怖的夢魘中轉醒。女官走上前,不等她們攙扶,子虞已慢慢站起身,對皇后一拜,便轉身離開了大殿。她走得極慢,雙手的冰寒似乎直透到腳底,每一步都費盡了力氣,直到殿外才覺得一口氣緩了過來。
女官們覺得她舉止古怪,一時不敢驚擾,任她在殿前久立。
袖口彷彿被人牽動,子虞恍然回過神,仔細一看四周,已沒有人守着她,只餘驟風,拍打羅衣,還有檐前鐵馬,叮噹亂響。目中一切盡是秋色,草木衰敗搖落,枯黃如訴。想起上次入宮,還是花團錦簇的模樣,她不禁悲傷地嘆息。
是什麼,讓天地萬物一夕之間換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