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人多口雜,本就愛道是非,欣妃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一些宮人對瑞祥宮的態度極爲冷淡。唯獨步壽宮的文妃遣人送了些北國宮用器物來,又給欣妃捎了幾句撫慰的話,顯然是在與欣妃交好,這讓宮中不少人感到驚訝。
欣妃心想這個時候決不能讓人小瞧了,特意挑了一對翡翠十八子手串作爲回禮。十八顆質地光澤幾乎相同的翡翠珠,上下兩端穿珍珠,中間的六瓣花式結牌上嵌着紅寶石,精巧難言。便是文妃這樣嫺靜沉穩的人,打開禮盒時也露出驚歎。對着前來送禮的子虞和穆雪笑容可掬,言笑切切,留坐了許久才讓她們離去。
走出步壽宮外,天色尚未晚,雨青色瓦片反襯着夕陽,淡淡的青光虹影,如有霞光籠罩。只是宮牆巍峨,子虞仰起脖子才能看見半個日頭,顫巍巍的,似乎快落進宮殿裡去了。穆雪也發現此處宮牆似乎比別處高出許多,轉過頭去問緣由。
文妃的貼身宮女將她們送出宮,此刻聽了穆雪的發問,笑嘻嘻地向前一指,“女史不知,前面那條路,是通向玉華門,”手指一轉,她又指向另一邊,“而那裡過去,就是永延宮。”
玉華門通向外延,永延宮則是皇帝處理政務的所在,這條路顯然就是宮中的“官道”。
子虞和穆雪在南國時就曾聽說過這條通道,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迎着她們的目光正從那一頭漸漸走近幾個人,穿着緋紅色的侍服。
“是永延宮的衛尉和衛士。”宮女小聲提醒。
離得還有些距離,子虞遠遠一眺,走在最前面的衛尉的身形動作竟這樣眼熟,讓她的心重重一跳,緊張起來。不消片刻,人已走近,她看清了他的臉,身子頓時僵了一剎,心如同燒起火來,脣微翕,硬忍着沒有出聲。
那是她的大哥,羅雲翦。
她呆呆看着他們走過,心糾結成一團。
穆雪一拉她的袖子,“你這是怎麼了,眼圈都紅了。”
子虞抑着心頭的激動,搖了搖頭,“沒事。”
——
回瑞祥宮的途中,子虞摸了摸腰間,神色一慌,便對穆雪說自己的玉佩丟了,要回頭去找。讓穆雪和隨行宮女自行回宮,她轉身走了回去。
步壽宮的人多,她又剛從那裡出來,自然要遠遠避開。在南國時就聽瑤姬指點過宮中佈局,沿着玉華門還有幾處宮殿,都是品級低,在宮中尚未出頭的妃嬪所住。那幾個宮殿由長廊相連,廊名“九華”,要出玉華門,這是必經之路。
子虞走到九華廊,來往宮人不絕。她忽然發現自己的釵環衣飾太過顯眼了些,忙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將頭上的髮簪珠花取下。
她又望向官道,宮殿飛檐上掛着的紅日還未落下,光線也好,大哥路過必然會看見。
——這一等直等到暮色沉靄,宮燈初上。
子虞由滿心期望變成心焦不已,暗暗責怪自己的莽撞,事先沒有打聽清楚,或許今夜是大哥輪值永延宮,更或者,剛纔大哥並沒有瞧見她。
可心裡有個聲音催促着她,必須要見大哥一面。
遠處的好幾座宮殿已經上了燈,稀稀拉拉的彷彿是天上掉落的星辰,分明極近,瞧着又遠得很。偶有一陣風過,檐角的光點就晃動起來,一點點流光瀲灩,又似流螢。
子虞等得疲憊,正要離去,官道的一頭驀地轉過一團燈火,漸行漸近,衛士走動的靴聲橐橐在暮色裡聽得格外分明。她忍不住仔細打量過去,燈火後勾勒出一個輪廓,身量高大,眉目英俊。
子虞一怔,想起了小時候的那一天:孃親做了桂花糕,那可不是坊間做的普通樣式,真真是採了八月正盛的丹桂,擠去苦水,用糖蜜浸漬,再和着糯米蒸出。一年做不了多少,也就兩籠,府裡上下一分,子虞只能得兩三塊,文嫣嘴饞,吃完了自己的,還要偷她的,母親每每縱容文嫣,她氣得惱了,把剩下的一塊砸在地上,哭着就跑出去了。躲在後院的假山後,傍晚時分,大哥找到了她,眉間緊擰,滿臉焦急,見到她的時候並不責怪,揉着她的頭髮說,丫頭,爲了這麼點事,連家都不要了?
子虞簌簌地落下淚來。
淚水模糊了視線,待羅雲翦支開衛士,走到她面前時,子虞擡頭只含糊地看見了他臉上的驚訝、傷悲、無奈。
“大哥!”子虞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倉促間狠狠吸了口氣,卻堵得心口陣陣痛楚,一眨眼,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往下落,“大哥,家沒了,我們的家沒有了。”
聽得她的哭聲,羅雲翦如被針刺了一般,攥緊拳頭站立着,沉默而不語。
子虞抽泣着,看到大哥的黯然,心裡莫名一痛,這還是她那個隨父親四處征戰,颯爽豪氣的大哥嗎?他的模樣沒變,可是一雙眸子失去了往昔的光彩。當年得勝歸來,縱馬京郊的少年意氣,彷彿從他的身上消磨殆盡,眉宇間空留滄桑。
子虞還年輕,可這時卻不禁感慨,命途多舛,她記憶裡的大哥彷彿已經是上一輩子的事了。
羅雲翦見子虞哭聲漸止,神色哀傷地說道:“我與父親的部衆失散,突圍之後才知道他已自刎謝罪,我立刻帶所剩將士回京,可是途中遭人暗襲,僥倖存活性命,養了幾日的傷,醒來時外面已經在謠傳我羅家叛國……”
後面的故事不用說,子虞已經明白了,大哥當時無路可走,如果要對南帝辯白,只怕沒有到京城就會性命不保,所以只能如傳聞一般,做了北國降臣。她被其中透露的信息驚呆了,“是誰要這樣對付我們家?”
“傻丫頭,”羅雲翦艱難地一笑,“父親那樣耿直的脾氣,得罪的人還少嗎,也許是有人覬覦父親手中的兵權,也許是父親得罪的權貴……只怕,當時朝堂上下都聯手了。”
子虞頓覺不寒而慄,身子微微顫抖。
羅雲翦憐惜地看了妹妹一眼,扶住她的肩膀,沉聲說道:“四妹,大哥本不想和你說這些,可你要好好聽着,現在我們好不容易保得性命,就不要去動那些愚蠢的念頭。這世上有那麼多的冤屈,真正能沉冤得雪的又有幾樁,便是真相有一日能大白於天下,也不過是史官手裡寥寥數筆,那時你我都成了黃土,又有哪個羅家後人去享受真相大白的喜悅。”
凝視着大哥的臉,子虞半晌說不出話,沉默了片刻,她才輕聲道:“大哥以前最像父親的!”
“像父親那樣不懂變通,不懂鑽營?”羅雲翦被她的話刺痛,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如果像父親那樣,我就該明知必死也要上京申辯,然後成爲百姓茶餘飯後的一樁笑談,我這樣做,除了丟掉性命,還能得到什麼,難道南帝會因此饒恕我們,難道那些人就會良心發現?”
子虞從未見過他這種神態,急得又掉下眼淚,“大哥,是我失言……你能活着我不知道多高興……”
羅雲翦搖搖頭,“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孩,還沒有見識過那些殘酷醜陋的事情。”
子虞忍着傷心,緩緩道:“大哥說的我明白,過去的我們不能再去追究,可是大哥忘了嗎,文嫣還在南國,難道我們就此不管她了嗎?”
羅雲翦伸手輕揉妹妹的頭髮,這才發現她已是及笄的少女,愣了片刻,柔聲勸道:“我們現在又能爲她做什麼呢,沒有權,沒有勢。”
“大哥現在已經是永延宮的副衛尉了。”子虞道。
“這不過是陛下安撫我的一個閒職,”羅雲翦看着她,似乎還在看一個孩子,“有背景的普通衛士,說話都可以比我更硬氣一些。”
子虞茫然地張大眼,恍然想起,北國不是他們長大的故土,在這裡他們孤立無援。
“大哥,我們怎麼辦,文嫣又怎麼辦?”
羅雲翦轉過頭,望向遠處宮殿裡燈火通明,子虞瞧見他眼裡又恢復了那種鷹隼般銳利的光芒。
“如果能在這裡出人頭地,那些擺弄我們命運的人,就再也奈何不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