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生辰在十月末,還有十餘日的光景。宮裡上下已經開始來往交泰宮,各宮的妃嬪更不敢怠慢,紛紛殷勤地在皇后面前走動。往年已是如此,今年大概因爲四妃缺了其一,妃嬪們的心思就更活絡了。
欣妃來到交泰宮前,宮人們等候已久,都知欣妃與皇后投緣,忙不迭將她引進殿內。欣妃來交泰宮並非第一次,皇后素來節儉,內殿佈置得簡潔雅緻,金玉之物卻不多。今日一反常態,殿內擺上了許多精巧名貴的珍玩,欣妃瞅了幾眼,其中幾件連她都感到有些驚歎。
皇后坐在胡,一旁的珠簾被宮女們高高捲起,簾影透進深秋的日光,澄淨而淡然,細密得彷彿絹紗,映在皇后的身上,爲她華麗的衣裙籠上一層迷離的光彩。
子虞望了一眼,竟覺得皇后這一刻出奇地美麗。欣妃大概也有同樣想法,走到珠簾前站住了,沒有上前,宮人們立刻送上榻椅,鋪上茵褥,讓她坐在皇后的身邊。
皇后剛纔已注意到欣妃的目光,笑着說:“各宮都送了些東西,如果就此擱置起來,她們還都當我心中輕視。”
欣妃含笑點頭,讓絳萼將帶來的檀木匣奉上。交泰宮的女官接過後,在皇后面前打開,放的是一尊玉脂佛像。面目雕工細緻,佛身皎潔無瑕,皇后見了,輕嘆,“哎,南國巧匠名不虛傳。”
宮女們知她喜歡,當着欣妃的面把佛像擺在最顯目的地方,兩廂都覺歡喜。
后妃兩人攀談了一會兒,言辭親切。皇后一擡頭看見欣妃身後的子虞穆雪,誇獎道:“南國不但巧匠過人,就是你身邊的這些人,沒有哪個宮能和你比。”欣妃柔柔一笑,正想客氣幾句,外面已有宮人來通報,延平郡王求見。
皇后看了欣妃一眼,道:“怎麼如此不巧。”欣妃心知延平郡王是皇后的胞兄,親疏一目瞭然,因此道,“娘娘與家人小聚,妾就不打擾了。”皇后拉住她的手,微笑說道,“照理該讓他迴避,你避什麼。”說罷,讓宮人們放下珠簾。
子虞那日只見過延平郡王的背影,光從聲音判斷出對方是個囂張跋扈的人。誰知延平郡王走進殿內,看起來正是而立之年,身着常服,身形高大,氣宇軒昂,讓她頗覺得意外。
趙琛進殿時就發現有其他宮的宮女,再一看殿內情形,就知有另一宮的妃嬪在簾後,當下依次拜見。
皇后爲他賜座,兩兄妹聊了些家常,也許仕忌欣妃在場,話題都不深,了了帶過。不過雖是隻言片語,也能看出皇后與兄長親情深厚。
幾日前皇帝還對皇后家頻頻賞賜,念及此,皇后又叮囑兄長行事不可倨傲,莫要辜負皇恩等等。話題轉了一圈,她才問到兄長家中之事,“去東明寺之前,還聽你府中報信,說妾室有了喜訊,今日我這裡這麼多精巧的東西,你挑一兩件回去,就當做我的心意。”
趙琛沒有謝恩,反而面現躊躇。皇后挑起眉,“莫非還有什麼事瞞着我?”趙琛道:“臣的妾室前日在內院不慎跌倒,孩子沒了。”皇后吃了一驚,臉上騰地躥起怒色,“這是第幾個了,你妻室久無所出,妾室的孩子卻一個都保不住!”
“臣無福緣。娘娘生辰將近,故而不敢報與娘娘知道,怕衝撞了娘娘。”趙琛少見皇后發怒,忙請罪。皇后卻冷哼道:“妻不賢,家有禍。”趙琛默不答話。
欣妃眼見皇后把話說僵了,女官們也不敢出聲打岔,看來只有她來調停。她側過臉對皇后說:“妾見識不多,可看郡王的面相,也絕不是福緣淺薄的人,且郡王正是好年紀,何愁子嗣問題。”
皇后也覺得剛纔幾句說重了,臉色一緩,道:“再看看吧。回去好好約束你的妻室。”趙琛點了點頭,神色平淡,卻好像不甚在意。
欣妃笑了笑,又道:“妾在東明寺得了一本經書,本來身體有點不適,可自從得經以來,倒比以前康泰多了,可見真有祈福的作用,今日借花獻佛,就贈與郡王吧。”
皇后道:“怎麼能拿你的心愛之物。”欣妃掩脣道:“東西雖好,也得放在需要它的人身旁。”
子虞聽到這裡,不知爲何,心突地一沉。欣妃轉過臉來,目光在子虞穆雪身上流轉一圈,然後對穆雪說:“把經書給郡王。”
欣妃這段日子時常讓宮女帶着經書,有時念上一段,祈求平安,不想現在倒用上了。
子虞看了穆雪一眼,只見她面色霎時蒼白了一下,捧着經書走出珠簾時身子微微有些僵硬。
趙琛也沒有料到欣妃當場賜書,謝恩之後一擡頭,便看見珠簾後走出一個人來,身姿娉婷。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捧上經書。經書的封皮是灰色的,襯得她的雙手玉雪剔透。趙琛知道深宮內院不能隨便探看,此刻卻不禁擡眼看去。
這一眼更覺得驚豔。這宮女穿着雅緻,微微垂着頭,頸項優美。只因他遲遲沒有接過書,她朝他看了一眼,眉目間彷彿盛入日光,光彩奪人。
永延郡王接過經書,又覺得書上還留着伊人的手溫,沉吟不語。
欣妃在簾後對皇后說:“說起來,穆雪是我身邊得力女官,曾冒犯過郡王,藉此良機,也好謝罪。”皇后笑笑,“不過是小事。”
趙琛這纔想起,幾個月前在宮門附近瞧見一個宮女,他取笑兩句,就引起口舌。
原來,她的名字叫穆雪。
——子虞知道穆雪心中不甘,可經此一件事後,她反倒沉寂了,井井有條地打理事務,這樣的情形,像是一塊大石扔進了湖中,撲通一聲後卻只有微微幾道漣漪。子虞暗暗猜想,她一定有自己的謀算。
“就算有自己的打算也沒有用,雖說這裡屍廷,人人都盼望着出人頭地,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做到後有好下場的又有幾個。”絳萼在閒聊時這樣說。
子虞看了她一眼,對絳萼的本分安己感到一絲怪異,“延平郡王家有悍妻,算不上什麼好歸宿,穆雪就算心裡有不舒服,也是人之常情。”
“你只看到郡王的壞處,怎麼就沒看到他的好處?”絳萼淡淡道,“年少英俊的公子固然好,可並不是每一個都有個會做皇后的妹妹。”
子虞微愕,終於明白,她們看人的眼光差異太大,看到的東西永遠不同。她笑着搖,沒有和絳萼爭辯,悠悠道:“你倒有閒心去談別人,輪到我們,還不知是什麼樣的好處和壞處呢。”
絳萼微哂,“還有我們做主的餘地嗎?不過是各有各的緣法。”
說到這裡,子虞已覺得無趣,平白多了些感慨。看了看時辰,也該輪她去內殿侍奉,便稍稍打理後離開了。
大概是有了心事,她走得比往常慢,路過院子西邊的偏殿時,忽然聞到一種香氣,若有若無,不留心就容易給忽視過去,可今日卻偏偏被子虞給注意到了。
這是藥香,子虞匆匆下了判斷,心裡又是一陣奇怪,這裡是瑞祥宮的偏僻角落,平時只有打理的人,什麼人在這裡煮起了藥。
她轉身朝角落的房間走去,推開了門。這間屋子倒很寬敞,通風也好,只是處在角落,透不進一絲陽光,看起來有些陰暗,屋子的角落放着一個藥箱,當中有個小火爐,煮着一罐藥,香氣就是從這裡飄散。偌大的屋子,卻沒有人守着。
子虞走了過去,也許是因爲屋子太陰暗,也許是眼前的情況太詭異,讓她的心突突跳個不停。
走到近處,她又仔細打量了四周,發現地上擺着一張紙,邊角起了褶子,像是被人看過了許多次。子虞好奇地拿起來看了看,上面就寫了些藥名:紫蘇、砂仁、白朮、續斷等等……每樣藥幾錢標註得清清楚楚。
子虞剛纔不過匆匆瞥了一眼,現在又覺得不對,再仔細看看藥方,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曾見過一樣。她想了又想,終於想起,那還是在南國的興德宮裡,瑤姬曾給她們看過一個方子,用藥和這張有異曲同工之處,幾種主要的藥材都是一樣,這方子,是安胎用的。
以前的重重疑團,彷彿頃刻間煙消雲散,想通這些,子虞反倒冷靜了。
她把方子放回原來的地方,轉身打算離開,誰想裙匠到了藥箱,她剛轉過身子,藥箱砰的一聲摔倒,瓶瓶罐罐一陣搖晃,發出的聲響讓子虞心驚。她怕驚動了別人,忙將藥箱擺好,拾起那些藥瓶,一個個放好。
當拿到一個長頸細瓶時,她手勢停住:別的藥瓶上都寫着名稱,這個瓶子上卻空無一字,且瓶身光潤,觸手即溫,是整塊玉鏤空鑄成,與其他藥瓶差別甚大。
她一時生出好奇心,想要看看其中到底是什麼,拔開瓶塞,頓時一縷幽香逸了出來,細細脈脈,沁入肺腑卻是一陣涼意,香味卻並不獨特,近似桂花。
子虞還想湊近了聞一聞,突然有人尖聲喊:“住手。”
有人風一樣衝到她的面前,從她手中搶回瓶子,手勁很大,動作卻很小心翼翼,好像瓶中是什麼瓊漿玉液,怕灑落一滴。子虞默不作聲地看着,這個宮女她曾見過,只是近看比上次遠看更顯蒼老,讓她估摸不出年紀。
“女史這時候該去內殿侍奉纔對。”默女瞪着她,忽然冒出一句。
子虞心裡騰起一股怒氣,冷眼看着她,“這是什麼?”
子虞掌管着瑞祥宮上下調動,平常的宮女瞧見她都會恭恭敬敬,可這個宮女卻不怕,把瓶子放回藥箱,慢悠悠地說道:“女史不是都看見了嘛。聰明人該知道,什麼樣的問題該問,什麼樣的問題不該問。”
她的聲音尖銳,說話並不好聽,子虞心中本來就不痛快,現在更是憋了一股氣。
“是嗎?那我現在就叫人來,弄明白這到底是什麼?”
默女果然神色一變,狠狠地盯着子虞,子虞平靜地看着她。過了半晌,她才一嘆,“本來是爲女史好,你卻不領情。呵呵,告訴你,這個東西萬金難求,卻並非什麼好東西,光是知道它的人,都沒有一個好下場。女史,你還想知道嗎?”
子虞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想從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說謊的痕跡,卻怎麼也找不到。她執意知道真相,站着不動。
默女陰森森地笑了笑,“這是堇汁。世上最無聲無息的毒藥。”
子虞再也不能保持臉上的平靜,詫異地瞪着她,“毒藥怎麼放在藥箱裡?”
“是藥三分毒。”宮女哼了一聲道,“誰能分清是毒還是藥?在宮裡,用藥害人的都有,用毒的又有什麼可怕?女史,出了這個門就忘記吧。省得有一天,你會忍不住問我來要一滴堇汁……”
子虞再也聽不下去,推開門就走了。直到陽光照在身上,她才覺得緩過一口氣來。再也不敢往回望,她匆匆往正殿跑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一縷桂花似的暗香,始終纏繞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