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了幾日,待日開天晴,東明寺一掃陰鬱的氣氛,草木葳蕤,殿宇靜明。
三皇子就在文媛離開後的第一個晴日病倒了,高燒不退,神志迷糊,睡夢中囈語不斷。太醫們診治後,有說是風寒入侵,也有說是憂思過甚,用了兩種方子,收效卻都不明顯。
皇帝素來疼愛這個兒子,選了九月十一這個吉日,召集了寺內所有高僧,在齊雲殿爲他誦經祈福,又打算到時親自前去聽僧人講經。明妃身子尚虛,而皇后又因近來整治後宮微染小恙,最後隨駕的只有淑妃和欣妃。
這天一早,欣妃就覺得頭暈沉沉的,四肢乏力,在一衆宮女的巧手下才停停當當地裝扮起來,可心裡說不出的煩悶。子虞和穆雪察得眼色,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前往齊雲殿。
齊雲殿內佈滿了彩幡,層層疊疊,居中設了三個玉座,鋪着金繡的軟褥,皇帝和淑妃早來一步,欣妃行禮之後,坐上玉座,宮女們緩緩放下了垂簾,法事才緩緩開始。
北國的帝王一向尊崇佛教,佛前供奉齊全,玉器法器都是萬里挑一,殿內還燃着五妙供,香味濃而純,垂地的帷簾擋不住,不過片刻,香味已充斥了整個大殿。欣妃本就不喜濃香,此刻被一薰,頓感頭暈眼花,難受之極。從帷幔中朦朧地看外面,皇帝似乎聚精會神,她也不敢在此時打斷他的興致,只好強自忍受。
也不知過了多久,東明寺的方丈大師講完了一段經文,令寺中幾位高僧奉上幾本經書,方丈對皇帝道:“這是寺中僧人心懷赤誠,秉燭達旦抄寫的《金剛經》,爲陛下和娘娘祈福。”
那幾位高僧捧着經書上前,宮女們打起帷簾,皇帝和兩妃起身接經書。
欣妃才站起,便一陣天旋地轉,胃中翻騰不休,剛纔憋着的一口煩鬱猛地從胸口往上躥,張口哇地吐出一口酸水,盡數吐在了經書和奉經書的僧人身上。
子虞低呼一聲,上前扶住欣妃,宮女們急忙放下帷簾,齊齊擋住了簾外人的視線。皇帝見她面色蒼白,連精緻的妝容都遮不住,吃了一驚,問:“這是怎麼了?”
欣妃勉強支起身子道:“妾身體不適,在聖駕前失儀,望陛下恕罪。”皇帝擺擺手,“你先坐着,讓太醫速來請脈。”欣妃又道,“妾只是小病,卻驚擾了聖上的法事,請陛下恩准妾告退。”
皇帝又勸了幾句,欣妃決意要回院休憩,最後由子虞等一干宮女護着她匆匆離去。
等宮人們將玉座前收拾停當,皇帝見那獻經的僧人還站在帷簾前,對方丈道:“經書極好,倒是可惜了。”
方丈,“陛下無須介懷,讓小徒懷因再抄寫一卷就是了。”
獻經的僧人走到御座前行禮,皇帝這才知道他就是方丈的弟子,看了一眼,發覺是個氣質出塵的俊偉青年,又見他身上沾染穢物,卻彬彬有禮,行止如常。皇帝帶着幾分嘉獎地笑道:“懷因,是個好名字。”
方丈道:“世事皆有因果,若能心懷因由,洞察世事,便是他的造化了。”
皇帝神色平和,又似乎想起了什麼,淡笑道:“先帝也曾說過,取個好名字是一生的開始。”
方丈也隨他微笑,但腦中卻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低下頭,恭敬道,“不過是個稍含警意的名字,當不得好。”
皇帝神色平和,並不在意,照例給寺中僧人頒賞。
按寺中資歷,輩分長幼,賞賜層層下去,懷因得了一對玉管制的宣筆。他走出大殿時,見方丈眉頭微皺,心中不解,離齊雲殿有些距離了,他才問:“難道今日的法事有什麼不妥?”
方丈不語,領着衆僧來到藏寶房,將御賜的寶物法器放入其中。懷因畢竟年少,忍不住又問了方丈一遍,方丈擡起頭,往牆上看了一眼,以目示他。
懷因隨他看去,藏寶房內收藏頗豐,是四朝皇帝的御賜堆積而成,牆上寥寥掛着幾幅字畫,無一不是御筆親提的墨寶。懷因一幅幅仔細看來,直到最左一幅,字跡蒼勁有力,留名是“懷灝”。
他這才明白方丈剛纔的“當不得好”是什麼含義,差點衝撞了陛下的名諱。
方丈輕嘆道:“以後記得要避諱。”
——欣妃一行回到院中,宮人們早已收拾好了牀榻,鋪好被褥。子虞扶着欣妃坐到牀爆欣妃的臉色依然不好,卻不肯休息,穆雪命人去請太醫,也被她制止。
穆雪勸說道:“娘娘,有什麼不適還是讓太醫來看一看,小病若不在意,會耽擱成大病。”
欣妃溫和地拍拍她的手,說道:“陛下近日心煩,剛纔我又在御駕前失敬,不宜再弄出動靜,讓我歇一歇就好,我看你們也受了些驚,都下去休息吧。”
欣妃屏退了所有宮人,只剩下傳話的宮女守在門口。子虞走到院子裡仍不住回望,對欣妃的舉動感到疑惑。穆雪倒好似一點都不擔心,回房休息去了。
到了午時,子虞放心不下,到欣妃房前請安,正好碰上兩個宮人走進娘娘的房間。瞥到兩人的臉,子虞不由一怔,這兩個宮女都上了些年紀,神色木然,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宮女衣裳,顯然沒有品級。子虞也恰好記得她們,在南國出嫁的隊伍中,她們年老,且顯得毫無用處,被編排在宮女的末等,到了北國後就做些院子灑掃工作,幾乎快被其他人所遺忘。
這一刻卻突兀地出現在這裡。
子虞看了看緊閉的窗戶,日光似乎被拒之門外,只在牆角下留下模糊的影,光線晦暗。她只看了會,默默地轉身離開。那房裡一定有了什麼秘密,不欲與人分享。